6戒尺風波
錦言轉過身來,發現喊她“姐姐”的原來是錦音,旁邊還有一個披著淺藍鬥篷的女孩。錦言偏頭:“妹妹可有什麽事情?”錦音低頭為難了一會兒,輕輕拉上錦言的手:“姐姐,你跟我來。”錦音走路微微有些跛,錦言從身後打量她,隻覺得她比同齡女孩要矮半頭,身子也十分瘦弱。錦音拉她到了院子裏一個僻靜的地方,才停下展開手心,說:“姐姐,這個給你。”
手心上放著一個指甲蓋大小的紙包,錦言接了細看,疑惑道:“這是什麽?”
旁邊那個藍鬥篷女孩兒溫溫柔柔笑道:“是巴豆粉。”那女孩兒礀容不俗,溫柔靜默,方才也在主人桌的,隻是錦言不認得,沒等錦言多問,女孩自我介紹起來:“我叫6寶岑,是你母親的侄女兒,你沒見過我,但我聽小姨媽說過,你比我還小一歲呢。”
錦言喊了聲“寶岑姐姐”,然後問:“這巴豆粉是做什麽的?”
寶岑看了一眼錦音,錦音頭低得看不見臉,聲音小小的,卻是十分十分好聽:“這是給老夫人送笀禮那會兒,姐姐——我是說錦心姐姐,非要把這個塞給我,讓我找機會下到你的茶裏……說我個子小,沒人會發現的……”
錦言驚得下巴合不上:“錦心是要下毒害我嘛?”
錦音趕緊抬起臉,擺了擺手:“不是不是,這個不是毒藥,隻不過會讓姐姐一直……一直出虛恭罷了……”
錦言啞然失笑,心想這個錦心真是……太無聊了。想了想,又背過手去,眯起眼問錦音:“那你為什麽不聽錦心的話啊?”
錦音聲音細成蚊子了:“因為……我……我才不害別人呢!”說著,抬起頭來,清亮亮的眼睛看著錦言,然後又不好意思地笑了:“而且我還有事情想求姐姐。”
錦言疑惑,她才來了家兩日,能幫著這小丫頭什麽?錦音低頭好半天也沒好意思說出口,寶岑代為說道:“她呀,說想學你的《春江花月夜》。”被道破了心思,錦音好難為情,錦言點了點她的額頭:“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來,坐下,我教你。”
錦音歡喜起來,從袖子裏摸出一柄竹笛,錦言瞧了說:“你的笛子也很好看。”錦音聽別人誇獎,小臉紅成火燒雲,喃喃道:“這是我自己做噠。姨娘不肯給我買,我隻能照著圖自己做了。”錦言好奇起來:“姨娘隻讓你學古琴嗎?”錦音搖了搖頭:“古琴是姨娘找的師傅教姐姐的時候,我在一邊偷偷學的。後來姨娘看我彈得好,姐姐又改學古箏,就把古琴給我了。”錦言大為感慨,同是一母所生的姐妹,隻因資質不同,就這般差別對待,可恨至極。
錦音的樂感極強,錦言才把曲子吹了一遍,錦音就能吹出大半段,錦言摸著她的頭:“很好很好,比我吹得都好啦,你的名字真取對了。”
風聲暗暗,月光像淡煙一樣籠在白雪上。本一切都是靜謐的,書房裏卻時不時傳來不和諧的聲音……連明甫忍無可忍一手拍在案上,一方冰紋端硯落在地上砸得粉碎,錦言錦心錦音三個都跪在地上瑟瑟,虞氏卻像什麽也沒發生一般端坐品茶。明甫今年三十有五,端的是儀容雅秀,風神俊逸,連家是書香世家,明甫自幼苦讀詩書,氣質自有一段儒雅風流,隻是於家事人情,一概不通,人熟悉的那些迂腐陳言根本解決不了宅門裏的彎彎繞繞,以至於連府常年雞飛狗跳,亂七八糟。明甫生平最在乎的,莫非“清譽”二字,這回讓侯府一個十來歲的女娃當麵嗬斥,他怎能忍得,一掌就把自己最愛的端硯拍得稀爛,明甫心裏抽搐一下,麵上仍努力威嚴著:“錦心,你怎麽做出這種事來?”說完,也覺得氣勢不夠,於是添了一句:“你不要臉麵我還要臉麵。”
錦心素來要強,聽得父親在姐妹麵前罵她罵得這樣難聽,眼圈也憋紅了:“隻是借書罷了,偷書的還叫個‘雅賊’,借書的怎麽就不要臉了?女兒閨門不出,又怎麽知道那馬子原是個登徒浪子,哪裏就像無雙妹妹聽了那麽多閑話的。”
明甫在襄陽城當官載,最尊敬的就是襄陽侯李侯爺,也聽說侯爺夫人蕙心紈質,持家有道,把兩個哥兒一個姐兒教育得溫然有禮,這會兒聽錦心言語裏衝撞了李無雙,火氣更不打一處來,語氣更嚴厲了:“哼!你若心無旁騖,規規矩矩的,人家公子哥會粘著你?怎麽不見他找你姐姐找你妹妹?還不是你每天打扮得跟夭桃花似的,難怪引得一堆狂蜂浪蝶!”
錦心強詞奪理起來:“別人家的女孩就沒打扮得像樣的麽?偏隻有我打扮得好?讓錦音也打扮成花蝴蝶,看有沒人理她呢!還不是因為我生成這樣,他們才願意跟我玩。我生得好也怪得了我麽?”
錦音聽錦心這樣說,頭愈低了,委屈得眼淚奪眶。錦言跪直溜了,冷聲說:“一個人若是心術不正,五官生得再好,也隻會麵若蒙塵,神情有脫。妹妹好好想一想,都說娶妻娶賢,在相貌上挑樣的是納小妾的規矩。咱們家雖然不是貴門豪族,但好歹是書香門第,咱們家出去的姑娘,難道要給人做妾嗎?”
錦心秀眼狠瞪了錦言,壓著怒氣顫聲反駁:“誰說要給你做妾了?”
錦言剛才見不慣錦心侮辱錦音,忍不住冷言相對,這會兒回過神兒來,才想起來裝無辜:“妹妹,我不是有心說重話,隻是道理如此。你想想,馬子原這樣的輕薄小兒,你身邊縱使有一百個一千個又如何呢?別人家隻會說咱們治家不嚴,就連跟你最好的承煥哥哥也會輕看了你。”
一席話說進了錦心的心坎,錦心神情委頓,可又不肯服了錦言,嘴上仍硬:“到底是別人看輕了我,還是父親姐姐看輕了我。”
明甫氣得舀起戒尺要打,可總也下不了心,正惱火著,門外徐姨娘再也耐不住了,推門而入,跪在地上:“老爺要打,就打我吧。”
明甫揮袖氣道:“你急什麽?把女兒教成這樣不知廉恥,你還想逃了罪麽?”
徐姨娘眉目楚楚,丹鳳眼裏滿滿是淚,又不肯流下一滴,隻顯得更加委屈隱忍,不哭不鬧,忍著哭腔緩緩說:“老爺,錦心七歲那年犯錯,我舀著荊條就要抽到她身上,可老爺攔下了,說花骨朵一般的姑娘,哪能跟小子般教養。如今錦心又犯了錯,老爺卻怪我沒好好教養,倒成我的不是了。”
錦言心想:父親心思明純,徐姨娘老薑頭一般身經百戰,三言兩語就得把父親打發了。還沒想完呢,明甫手裏的戒尺就“啪”掉在地上,臉上青一會紅一會。錦言心裏默念:“不爭氣呀不爭氣。”
徐姨娘抬著袖子擦了擦眼角,秀眉一凝,長歎一聲:“老爺,姑娘大了,我一個妾,能教姑娘什麽?就像大姑娘方才說的,難不成也教出一個妾麽?太太才是名門閨秀,我常說,若是錦心能得到太太的教導,那真是天大的福分。”這是徐姨娘想趁次機會,讓明甫同意把錦心記到虞氏名下,將來攀親的時候,身份上好看一些,嫁妝也有一份。
明甫也早有此意,隻是幾番開口,虞氏隻用“不收”二字就頂回去了。這時明甫又望向虞氏,虞氏端坐著撥拉著茶杯蓋,嘴邊嘲弄地笑:“徐姨娘,你真舍得讓我來管教錦心?”
徐姨娘聽她鬆了口,也舒展了眉頭行了大禮:“太太要肯管教錦心,那真是她上輩子修來的……”
沒等徐姨娘的陳詞濫調講完,虞氏已經放下茶杯,扶椅起身,撿起地上的戒尺,狠狠敲在錦心的脊背上,一套動作毫無滯頓,一氣嗬成,錦言暗暗豎起拇指:好身手!好功夫!徐姨娘傻了一會兒,立刻撲倒在錦心身上:“太太,你若不待見錦心,也用不著這樣。”錦心也開始嚎啕。
明甫這種斯人哪裏見過這樣的陣仗,趕忙伸出袖子護住徐姨娘母女:“瀾,你這是做什麽?”
虞氏冷哼一聲,敲著戒尺:“老爺,你方才也聽見了,是徐姨娘求了我讓我管教錦心。徐姨娘的話這麽不算數嗎?老爺的話也這麽不算數麽?可我虞瀾講話,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既然答應了,那可是一千個算數。”說完,眉峰驟聚:“讓開!”
明甫被虞氏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而且位置尷尬,讓開吧,頗覺得沒有麵子,不讓吧……還沒那膽兒。虞氏沒給他猶疑的時間,徑直繞開了他,繼續打錦心,邊打邊問:“知錯了嗎?”
“不知!是李無雙冤枉我,我……啊……”
真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徐姨娘若是擋呢,虞氏就連著一塊打,打得母女二人抱頭痛哭,虞氏仍問:“知錯了嗎?”
錦言忽然開始同情徐姨娘母女了。
“嗚嗚嗚……不是我的錯……”
“哼,那就打到知錯為止”
錦心捂著頭在地上打滾,裙子滾髒了,妝也哭花了,氣也快哭斷了,終於鬆口:“好啦,我知錯了……”
“大聲點。”
“好啦,錦心知錯啦……啊……怎麽還打啊……”
虞氏扔了戒尺,走到明甫的身邊,不理會他蒼白的麵色,洋洋得意說:“怎麽樣,還是我會管教吧。”完了,又向徐姨娘說:“你還讓我管教錦心麽?”
徐姨娘咬著銀牙,搖了搖頭:“不敢。”
虞氏甩了甩帕子就走:“要不是你剛才非要我教,我才懶得費神兒呢。”
望著門外虞氏瀟灑的背影,套用阿棠的話,“這才真真是貴門正妻的樣子呢!那排場、那氣勢,嘖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