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一段往事

出了書房,錦言望著悠悠月光,嘴邊噙著笑意,問阿棠:“你看是姨娘厲害還是繼母厲害?”

阿棠抖開小披風給錦言係上:“先前我瞧著,徐姨娘是把軟刀子,處處算計,又不輕易得罪了人,還要做出委屈的樣子來,在娘子裏也算將軍了。我自小在奴婢堆裏長大的,這種人啊我是見慣的,那種心氣兒高的,又想爭上遊,隻能在歪處耍心機、博同情。太太就不一樣了,貴門嫡女,大家閨秀,模樣才情都是拔尖的,可就不在人前兒顯好,我隻道她是大小姐脾氣,沒有心機手腕,必會吃虧的。誰知道今天,才發現看走了眼,太太才是這個呢!”說著,豎起大拇指晃了晃。

錦言想起方才虞氏的作為,還有徐姨娘的表情,實在大快人心:“若論心機城府,徐姨娘未必就在繼母之下。隻不過,徐姨娘顧慮太多,想要的太多,算計得太多,而繼母,不用討好公婆,不用取悅丈夫,而且身子立得正,所以才會占上風。”想了想,又問:“祖母吃軟不吃硬,姨娘吃硬不吃軟,你說,這繼母是吃軟呢還是吃硬?”

阿棠抿了抿小嘴:“太太啊,是軟硬不吃,油鹽不進,小姐以後還是離她遠遠的才好,小心她的板子哪天打到小姐是身上。這麽晚了,小姐還去看墨心姑娘嗎?”

錦言這才想起還有一茬事兒,笑說:“她叫墨心?”

阿棠點頭:“今天下午的時候我抽空去看了看她,已經能下床了,看著過兩天就能大好了。跪了我幾次,流淚讓我多謝小姐呢。”

穿過月牙門,往北再走一段,就是下人們住的小院,統共兩排屋子,錦言由阿棠領著,進了角上的一間,上回在雪地救下的那個女孩兒正縮在**咳嗽呢。看見錦言來了,連忙下床,錦言按下了,笑說:“你叫墨心對不對?”

墨心生得不錯,苗條身段,清秀麵容,兩汪秋水般的眸子,嘴唇薄薄的,卻是個苦命模樣。她在**磕了兩個頭,哽咽道:“我今兒能起來了,想去看望小姐,阿棠姐姐說小姐忙著,我隻好作罷了,哪知道小姐竟親自來看我了……小姐救了我性命,還對我這樣好,小姐菩薩心腸,以後終有好報的。”

一番話說得很是老成,倒不像是出自一個十三四歲女孩兒的口。錦言笑了笑,問:“你家裏人呢?那日發生什麽事兒了?”

提起這個,墨心兩汪淚水終於止不住:“我家是南陽農莊上的,家裏父母兄弟都在逃荒路上餓死了,不是小姐出手相救,我也隨了家人去了。”

錦言聽這樣說,拉過她的手安慰著:“那你以後怎樣打算呢?”

墨心擦了擦淚,吞聲道:“這兩日我躺在**,也想了想我以後的路子,我雖然是正經農戶的女兒,但是窮得常吃不上一口飯,我如今冒昧想著,若小姐不嫌棄,我情願給小姐做丫鬟,總能有口飯吃,若小姐嫌棄我粗手粗腳,我就想法子到外麵謀個差事,總不會餓死。”

錦言知道她的心意,輕聲說:“你不要這樣說,你並非奴籍,給我做丫鬟是委屈了你。你若真希望留下,我可以去找祖母說說,我也做不了什麽主的。”墨心趕忙叩謝了,錦言讓她躺好,又掖好被子,說:“今天晚了,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出了門口,阿棠問:“小姐留她麽?

錦言慢慢走著,也拿不定主意:“我瞧她模樣倒好,就是太會說話了,也不知道品性如何。但就這麽趕走了,倒可憐見的。”

阿棠可憐墨心的身世,於是說:“怕什麽,留她在外麵使喚,不近身就好了,我幫小姐盯著她,若有不妥,再趕出去不遲。”

正說著,前方隱隱傳來爭吵的聲音,隻是都壓著嗓子,聽不太真切。錦言拉著阿棠躲到假山後麵,倒不是存心偷聽,隻是不知道什麽事故,若然冒然衝撞上去,恐招人忌恨,初來乍到,一切還是小心些好。借著青白月光,錦言發現,老槐樹底下,是陳嬤嬤和連老太太在爭執。錦言恍然:昨夜祖母看見陳嬤嬤的時候表情有異,原來二人是舊相識。

隻聽連老太太手上的拐重重在地上一搗,冷笑說:“別來無恙啊,陳姨娘!”

錦言心裏一驚,阿棠也握緊了她的手。

陳嬤嬤的聲音蒼老而冰冷:“我該喊你什麽好呢?讓我想一想……小姐?太太?嗬,你看你現在已經是滿頭銀絲,半截土埋到脖子了,還是喊你一聲老太太才是。”

“你自己不也是滿臉皺紋麽?當年俏成一枝花的陳姨娘,現在看起來比我還老十歲呢。”

陳嬤嬤悵然一笑:“老太太你這麽些年來,養尊處優,夫疼子孝,哪裏像我,拜老太太所賜,變成一個曆經風霜的鄉野村婦。”

老太太臉色一變,厲聲問:“那你這次來連家幹什麽?連君和那個老鬼二十年前就死啦,你要是找他應該到地下黃泉去呢!”

陳嬤嬤似想起一段遙遠的往事,說:“當年老爺對我很好,教我識字,教我畫畫,但我看得出,老爺一直不開心,對著我也不開心,對著你……哈哈……就更不開心了。我常想啊,如果老爺娶的不是你,而是周玉喬,那會不會多活幾年呢?”

錦言手涼了涼,周玉喬正是她外婆的名字。

老太太扶著拐杖,似乎站不住了,聲音發顫:“是周玉喬那賤人讓你來的?你們以為憑著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女娃就能扳倒我麽?”

陳嬤嬤聲音裏充滿嘲笑:“沈老太太去世的時候跟我說,‘鬥一輩子,輸了贏了,還不是要死’,沈老太太一輩子忍你讓你,我隻道是軟弱,現在我才知道,她才是聰明一世的。你喜歡她的未婚夫,她裝作不知,你聯同你父親整垮了周家,她嫁給一個能助她娘家翻身的沈大人,你已經如願嫁給了她的未婚夫,成了連夫人,還不肯收手,又想法子讓沈家獲了抄家之罪,她呢?隻是雲淡風輕地隨著丈夫到了鄉下,安安穩穩過了一世。你瞧最後怎麽著?老爺死的時候,心裏想的是她,她死的時候,沈大人守到最後,你死的時候,誰會念著你想著你為你流一滴眼淚呢?”

“夠了!”老太太聲音愈沉,“我死的時候,還有佳兒佳婦送終,你呢?哼,孤家寡人一個,還是自己操心自己得好。”

陳嬤嬤啞著嗓子:“你兒子?你兒子的命還不是用我兒子的命換來的!”說完,氣氛靜寂下來,陳嬤嬤穩了穩語氣,慢慢說:“以前的事,我不想再多提。我現在的確是伶仃一人,無親無故,隻有沈老太太托付給我的錦言小姐,我這後半輩子隻求拚了全力保得錦言小姐富貴平安,誰要是擋她的路,就得先跟我老婆子過上兩招。”

錦言心下感動,也終於明白為何外婆會要陳嬤嬤跟在她身邊。

老太太幹笑兩聲:“你是什麽東西?我看那小丫頭眉眼跟周玉喬一個模子出來的,我偏見不得她!要不是死鬼老頭子非讓周玉喬的女兒給明甫當媳婦,又哪會有這個小孽障!”

陳嬤嬤冷笑:“這麽說,當年是你使計把錦言的娘親趕走的?”

“好啊好啊,壞事都是我一個人幹的!你們都是好人!”說著,氣得拄著拐杖,甩袖而去。

等陳嬤嬤也走了,阿棠也輕輕說:“小姐,咱們也回去吧。”錦言點了點頭,隻覺得腳步沉重如心事。阿棠最終沒忍住,問:“小姐覺得是老太太誣陷趕走小姐娘親的嗎?”錦言縮了縮肩膀,說了兩字:“未必。”完了就不再開口,抬頭看了看寒星白雪,心裏想,以前在鄉下那種無憂無慮的日子,真的要結束了。

上輩子就是光顧哀歎人生了,沒有做好信息收集工作,導致死得不明不白。這輩子錦言吸取了教訓,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於是阿棠就擔當了搜集情報的職責。阿棠性格爽利,府裏的丫鬟嬤嬤都願與她頑笑,憑著極好的人緣,阿棠將裏裏外外幾口都摸得門清。

明甫幾個妾侍,除了徐姨娘外,還有麗姨娘文姨娘。麗姨娘是家養下人的女兒,因為生得好,所以開了臉,最開始是做通房的,後來抬了姨娘。性格直爽刻薄,一點不如意就顯在臉上,氣性大,心機也淺,進門三年,下人們對麗姨娘的評價褒貶不一,有的說她脾氣不好,喜歡出風頭,也有人說她對待下人大方,不太拘束。至於文姨娘,大家的評價倒很一致,都說她是個溫吞水般的老好人,性子綿綿的,明甫有不順心的時候,就喜歡去她房裏。但她是外麵買回來的,地位遠不如徐姨娘麗姨娘,而且生得普通,隻不過性子討人喜歡,是老太太親自抬的姨娘。進門九年,有個姐兒,在兩歲時候夭折了,之後再沒生過孩子,文姨娘也算連府的老人兒了。

主母虞氏,是工部左侍郎虞大人的幺女,又兼曹運總督,母家父親任吏部考功司郎中,主管官員的升遷考績,雖品級不大,卻是個極大的肥差,兩家聯姻,可謂是富富聯合,虞家有多富?京城曾經流傳著“天子禦花園,不如虞家院”,就是在說虞家的豪奢富貴。隻不過,大梁景朔年間,懲治了一個權勢極大富可敵國的貪官,整治黨羽時,牽扯到了虞家,為求自保,便將虞氏嫁到連家,連家也動用了連老太爺打仗時結下的關係,讓虞家轉危為安。

說起連老太爺連君和,也是一個奇人。連君和的父親隻是六安縣七品縣令,清水衙門,家業微淺,連君和卻篤誌好學,十歲便通音韻、善文辭,平生誌向不在溫飽,二十歲便攬解元、會元、狀元於一身,成為大梁開國以來第一個連中三元的考生,三元及第的殊榮,就說前朝,也不出五人。而後出任禦史,巡按安徽,又逢前朝遺孤陳太子謀反,康帝為防武將權力膨脹,於是派連君和文官帶兵平亂,後因平亂有功,擢升兵部右侍郎,隻可惜連君和命短福薄,若不是三十出頭就駕鶴西歸,不然封侯加爵都是指日可待的。

除了明甫這一房,還有寡婦林氏一房。林氏的丈夫明彥是明甫的胞弟,二十三歲就得病撒手去了,留下一個哥兒,就是連立遠。林氏性子軟弱,隻求立遠長進,別的事情都由著老夫人做主,也不大出門,對人也淡淡的。

連家不是豪門大戶,人口結構還算簡單。錦言仰躺在**睜著眼睛不知在盤算什麽,阿棠怕她悶得慌,說了些旁的:“小姐,我昨兒經過鳴玉軒,你猜二小姐在做什麽?”

錦言翻了個身兒,悶悶說:“做什麽呢?”

阿棠合掌一笑:“她動員了鳴玉軒所有的丫鬟,幫著她抄女四書呢!老爺說了,若她抄不完,不許她去上元燈節的燈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