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緣深緣淺
蔣柔迫害沈家,強嫁君和的事跡,在京城傳得紛紛揚揚,可外頭怎麽說她,她一點都不在乎,她在乎的,隻是連君和一人。
當蔣家以威勢強逼連家納妻時,君和的寡母懼事,思前想後,終是瞞住君和應承下來。
成親那日,君和幾乎是被綁著進了洞房,一怒之下,拿劍挑掉了蔣柔蓋在頭上的龍鳳喜帕。
喜帕之後那雙對未來幸福充滿希冀的眼睛,忽然就暗了下來。
為了這一生僅一次的夜晚,蔣柔從天未亮便開始上妝,可這精致嬌美的妝容,在君和冷冷的注視下,慢慢變成灰色。
沒有愛人的洞房,算什麽洞房?君和拂袖,借著酒勁兒踉蹌往門外走。
蔣柔的聲音凉徹:“周家二十八口人命,可都在我手裏掌著。”
蔣柔心裏難過,覺得這洞房花燭夜裏說出的第一句話,並不該是這樣。
君和果然就在門前站住,袖子裏的拳頭捏得發白。
蔣柔自己伸指取下沉重的鳳冠,直起身,拖曳著一襲紅裙,執起雙杯,親手將同心結綰在杯底,一杯遞給君和,喉嚨發緊:“夫君……”
君和看她的眼神,冷得像冬日的寒潭:“你這毒婦!”
蔣柔心中想哭,眼裏卻在笑,將杯盞喂到君和唇邊:“夫君若讓我不好過,我也不會讓周家好過。”
雙杯一隻仰,一隻合,靜靜地放在床底。
君和根本沒有理會這是蔣柔的第一個晚上,簡單的溫存沒有,情話更沒有,就連一絲流連和猶疑都沒有。蔣柔疼得想哭,可就是死死咬住下唇一聲都不吭,那燥熱且撕裂的疼痛,根本就不及連君和的目光傷人。
嫣紅紗幔,紅燭淚冷,窗外的風夾著炮竹的喜氣,蔣柔睜著眼,躺了一整夜。
就這一次,蔣柔就懷上了孩子。
眾人皆道,這是開門見喜,是難得的喜事。
蔣柔不知這算不算喜事,因為君和從此便以她有孕為借口,兩年沒有進她的房門。
生產那日,君和仍不見蹤影,蔣柔咬著參片,忍受著一陣一陣難耐的疼痛,對著窗外撕心裂肺地吼著:“連君和,你不是人……”言罷,終於泣不成聲。
蔣柔再一次在自己**見到君和,是在周玉喬成親的日子。他喝了許多酒,眼色微醺,卻帶著她沒有見過的溫柔。
蔣柔卻知道,這眼神並不是望向她自己。
被自己的男人,當做是另一個女人,對於蔣柔來說,最是奇恥大辱。
嫉恨的火焰燒沒了她的心,“周玉喬”三個字是她和君和間解不開的咒。
在周玉喬還在適應新婦這個身份時,她的夫君沈良便因莫須有的罪名下了獄。
蔣柔說不清楚,她到底是在折磨周玉喬,還是在折磨連君和,還是在折磨她自己。
連君和這一次看她的眼神特別的清醒,像是要看透這個蛇蠍婦人的思想。蔣柔並不膽怯地迎上連君和的目光:“你不用看我,都是我做的,我說過,你不讓我好過,我也不讓周玉喬好過。”
連君和的眼神靜靜,隻說:“出婦。”
蔣柔愣了一下,旋即笑得淒涼:“出婦?你憑哪一條?”
連君和看著她:“善妒。”
蔣柔仰起臉,質問:“我不是一個好妻子,你就是一個好夫君麽?”
君和眼神變得莫名複雜,難以言說。
蔣柔冷冷地笑:“你若出婦,沈良絕無活命的機會。”
君和的眼神冷冷凝住,轉身而去。
蔣柔也兌現承諾,沈良活著出獄,可沈家還是難免抄家之禍。
君和之後做出的事,隻讓蔣柔更覺羞辱。
他開始納妾,夜不歸宿。
他看上她陪嫁的美婢,抬為姨娘。
他讓陳姨娘懷上孩子,誕下一子。
陳姨娘生產之時,他陪伴左右,寸步不離。
庶子出世後,他親自為其選名、抓周、行百日禮,這些是蔣柔的孩子從來沒有的禮遇。
永平年,明甫四歲,染上了痘疹,夢裏都在抽搐,大夫皆雲無藥可醫,隻能聽天由命。
君和卻因公務要離開數月,蔣柔跪下來求他,即便兒子要死,也該死在爹娘的懷裏才是。
“你從不抱他,可他卻夜夜哭著喊父親。”蔣柔這輩子,是第一次這般低聲下氣。
可是那時,傳來消息,周玉喬的父母,因不堪打擊,雙雙病逝。
君和心冷,抽袖而去。
蔣柔抱著孩子,跪在雪地裏,看著君和的背影決然遠去,終於明白,她的眼淚,之於他,是一點都不管用的啊!
之後,一個包藏禍心的小妾,請來一位聽說十分靈驗的得道高人,高人說連府南麵一個屋子風水極好,隻要將小少爺抱到那屋裏靠北的**睡上三晚,病可痊愈。
隻是,需要一個同血脈的兄弟,守在門口,寸步不離。
那小妾的算盤,打得很好。
蔣柔先是低聲下氣地去求了陳姨娘,陳姨娘憤言:“南麵房屋陰冷潮濕,冰天雪地讓我兩歲小兒守在門前三日,是何居心?”
“就是你那兩歲庶子奪走了我兒所有的父愛,如今這一點要求,也不能答應麽?”
蔣柔步步相逼,陳姨娘毫不退讓。
蔣柔紅了眼,派人將陳姨娘綁在屋內,強行奪走了那兩歲的庶子。
君和回到家時,那庶子已經變成小小墳頭了。
君和大慟之下,將劍比上了蔣柔的脖子。
蔣柔丹蔻嫣然的手指緊緊地握住劍尖,鮮血順著腕子上的玉鐲點點地滴落下來,聲音嘶啞:“你殺我啊,一屍兩命!”
老太太想到這裏,胸腔忽然湧起一陣氣血,咳得臉色酡紅。
錦言早已聽得怔住,手上的藥碗 “鐺”一聲掉在地上。
忽然,一雙手按住錦言的肩,錦言回過頭去,看是陳嬤嬤麵色蒼然的麵孔。陳嬤嬤沒說什麽話,牽起錦言的手,慢慢地走出了茗秋堂。
地上的積雪尺厚,錦言艱難地在雪地裏抬腳,忽然想到年輕時的祖母抱著孩子跪在雪地的情景,覺得祖母可憐,再想到陳嬤嬤的幼子凍死在雪地的情形,又覺得祖母可恨。她的心裏極不舒服,大口地吸著氣。
陳嬤嬤走得也很費力,忽然一個踉蹌,錦言趕忙扶好,安慰道:“嬤嬤,我知道你難過,可……”
陳嬤嬤繼續走著,知道錦言已經猜到她的身份,勉強地扯了下嘴角,說:“你想不想知道你祖母找出的那封信說了些什麽?”
錦言驚異:“嬤嬤看過那封信?”
陳嬤嬤緩緩地搖了搖頭:“怎會?你外婆收到那封信時,我還是蔣柔的婢女。隻是我後來,聽你外婆講起過這封信。”
錦言低下頭,聲音小小:“是祖父給外婆寫的情信麽?”
意外的是,陳嬤嬤卻搖頭:“不是。”
陳嬤嬤的笑容忽然有些蒼涼和古怪。
信裏,君和說,其實蔣柔生產時,他悄悄地站在窗口,他看見那張本來明媚的麵孔因痛苦而扭曲,那雙從不流淚的眼睛被淚水交織,她用哭啞了的聲音撕心裂肺的咒罵他,君和的心忽然被一種莫名的情感緊緊扼住。
君和對周玉喬說,本來情深,奈何緣淺,周周折折,皆是命數。既已傷害一人,又何必再傷害一人。
錦言的呼吸慢慢滯住,不可置信地問:“所以,祖父其實是想跟祖母和好的……”
陳嬤嬤的嘴角微揚:“但是,蔣柔卻親手破壞了這一切。”
蔣柔那時根本想不到,那夜連君和溫柔微醺的眼神,就是屬於她的。
她卻繼續燃燒著嫉妒的火焰,迫害沈家,折磨君和。
本來,她可以跟君和言歸於好,破鏡重圓。
可以跟君和舉案齊眉,溫柔繾綣。
可以跟君和相守不離,含飴弄孫。
而如今,一個含恨而終,一個孤獨到老,情深還是清淺,終是緣薄。
錦言聽完這故事,心裏涼透,總算知道,為何祖母看完這信,便一病不起。是真的後悔了吧?
陳嬤嬤的手愈涼,麵孔慢慢浮現出哀傷。這三個人的故事,是用愛情牽扯成的,而她呢?一個微不足道的陳姨娘,在故事裏,與愛情無關,卻犧牲得比任何人都多。
她該怎樣回憶連君和呢?該帶著仰慕或是恨意?若不是他,她許是隨便嫁與一個小子,安穩一生,平淡終老;可若不是他,她又怎會吃那麽多苦,到頭來,隻是為別人的故事添上一些情節。
她,又何嚐不是孤獨終老呢!
於是,即便早早地知道了信的內容,知道君和曾對蔣柔動心,可她依然守口如瓶,不向蔣柔透露半句,她恨蔣柔,也恨君和愛過蔣柔。
錦言聽見陳嬤嬤輕輕一歎,歎盡了辛酸,錦言眼睛濕潤,抬頭望向天空的飛雪,心裏忽然念起一人。
小鯉魚,我們的緣,是深是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