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晉江獨發 虛偽君子

三日之後,是無雙出嫁回門。

彭翊已經奉召北伐了,無雙回來的時候,身邊隻有幾個帶去的丫鬟。

帶去的時候都還是姑娘打扮的幾個陪嫁丫鬟,回來的時候,就已經開麵梳髻了。李夫人的目光在幾個丫鬟身上掃了幾眼,就望向無雙。

無雙神色自若,不似受了委屈一般的小媳婦,亦不似從前在家中那邊開朗活潑,跪下來把茶奉上,侯爺咳了幾聲,關切地問:“那小子對你如何?”

無雙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隻抬目深深望了父親幾眼,叩拜下去:“父親,幾日不見,越發清減了,請萬萬珍重身體。”

侯爺忍不住感慨,從前趴在他膝頭耍鬧的丫頭,果真是懂事了。

李夫人含笑:“新姑爺若不是為國為民去了,今天侯爺也能喝上一杯姑爺茶。”

侯爺也早注意到那幾個丫鬟,此時一掌拍在扶手上:“這才幾天……”

李夫人連忙按住侯爺的手,侯爺臉色發青,幾個丫鬟嚇得嘩啦啦跪下來。

無雙垂首:“不關她們的事。”

李夫人怕氣氛更僵,便讓人扶起無雙,淡淡笑道:“你錦言妹妹在屋子裏等著說話呢。”

無雙眼色微微一亮,還不就趕忙去了。

“住多久?”錦言握著她的手,淚濕濕的。

本朝的規矩,新婦回門,有住大半月的,也有住幾天的。這彭翊不是打仗去了麽,錦言就以為,無雙肯定是要在家住上一段日子的。誰知無雙覆上她的手,輕輕地說:“住三天。”

錦言挑起眉毛,不肯讓:“怎麽不多住些日子?回去彭家,你又是孤孤單單的。”

無雙淡淡地笑了下,沒解釋。但是態度已經明顯了,就住三天。

錦言忽然覺得眼前這個無雙她都有點不認識了,精氣神跟之前那個活潑少女全然不同,眼底還有淡淡的烏青,看著些許憔悴,錦言的手微微握緊:“他對你好不好?”

無雙低頭,冷冷一笑:“他是個變態。”

錦言再也想不到會是這樣的回答,疑惑地等待無雙的答案。

無雙黯然低眉,舉起胳膊,把袖子往上撩起,錦言就驚叫一聲掩住了嘴,眼淚砸了下來。

那隻曾讓錦言羨慕不已的、羊脂玉一般的胳膊,上麵好幾處觸目驚心的血痕淤青。錦言哭著把袖子繼續往上撩,心疼得把眼淚都掉在她胳膊上了,最後哭得泣不成聲。

無雙按住她的手,把袖子放下:“別看了,你現在知道我的處境了,隻是我心裏委屈,想跟人說一說,才讓你知道,你別跟父親說,父親大病未愈,知道了恐怕又要再添症候。”

話剛說到一半,外邊的小丫鬟就端了點心進來:“小姐,三公子送了您最愛吃的蜜棗糕。”

無雙淡淡地應了一聲,棗糕放下,無雙也沒再看一眼,隻讓小丫鬟下去,沒事不許擾著她倆說話。清靜以後,無雙才鄭重地問:“6郎如何?我在彭家,得不到他的消息。”

錦言也隻把知道的,大概說了一些。

無雙終於有些動容,卻將眼淚都收在眼底,隻看得到點點的淚光。

回去的路上,錦言還想著無雙的話,心裏難以平複,忽聽前麵有細碎的話語聲,聽牆根次數多了,輕車熟路地躲在了樹後。

先是李夫人在說話:“今天見著你妹妹沒?”

是承煥回答:“尚未見著,隻送了她愛吃的棗糕去她房裏了。”

李夫人的聲音裏多了些幽怨:“你若是見著她,也得心疼。女子幸不幸福,一眼就能看出來,也不知那彭翊怎樣對她了,我好端端的閨女送過去,怎麽被折磨得一點精氣神都沒有了。”

承煥勸慰道:“彭翊不過是好色一些,別的沒什麽,看在我的份兒上,也不會對妹妹怎樣。”

李夫人冷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外麵做出的事兒,不是你出的主意,你妹妹能順當當地嫁給彭翊?”

錦言在樹後聽得心驚肉跳,承煥的聲音有些發虛了:“母親知道了……”

李夫人冷哼:“我什麽不知道?罷了罷了,反正我也不想無雙嫁給6家那個大郎,彭翊也算年少功高,男人三妻四妾,也平常不過的事。”

承煥鬆了一口氣,隻問:“父親還不知吧?父親若然知道,肯定得動氣,雖是一母所生,母親也知道,他向來不待見我,倒對無雙有幾分感情。”

李夫人聽聞臉色也是一沉,道:“隻願你功成名就那日,還記得你妹妹為你做出的犧牲。”言罷,不悅而去。

李夫人消失在夜幕,錦言滿臉淚水地緩步而出,徑直走向承煥,一個巴掌,狠狠落在他左臉上。

承煥白皙的麵孔忽然浮上一絲慍紅:“你鬧什麽?”

錦言聲音不穩:“你知道不知道,無雙她……”算了,反正眼前這個人是個狼心狗肺,說了又怎樣呢,他會愧疚嗎?他心裏隻有他的功名利祿,妹妹都能送人,還指望他有良心麽。

當年大雪地裏,錦言第一次見到承煥,華衣錦袍,翩翩如玉,為何現在麵前的又是這般小人麵孔。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

人心,真是一個難以琢磨的東西。

承煥看著錦言臉上的陰晴變幻,自知幾年經營下的謙和外表已被看破,索性也不裝了,裝,也是件很累的事情,如今可以用本來性情對人,不得不說是一件舒適的事情,承煥就用這舒適的語調,淡淡地說:“正好也有事跟你說,你來了,我也不必費事去尋你。”

錦言不著言語,眼神裏已保持了距離。

承煥摘掉身上粘著的落葉,吩咐道:“明日,我們著手定親之事。”

錦言聞言定了定,旋即嘲笑:“三公子不是糊塗了,你要納的是我表妹……”

承煥隻是輕輕抿唇:“我說的很明白,是娶,不是納,是你,不是你表妹。”

錦言不說話了,她聞到了陰謀的味道。

承煥緩緩走近,輕薄的嘴唇開合:“你必須答應。”

錦言心墜墜往下沉,她在等那個“必須”。

承煥的眼底漾出層層的淺笑來,笑得溫然有致:“湊巧,得知你母親娘家從前的一段往事,順藤摸瓜下來,倒有不少收獲,想聽麽?”

錦言的手指收緊。暗風翻動衣裙,眼前之人的眉目如畫,卻惡濁讓人犯嘔。

承煥頗有興致地觀察錦言表情的細微變化,悠悠道:“虞侍郎早年牽扯到景朔一案,是被你家連老太爺動用關係強壓下來,而我最近,找到了當年足以讓虞侍郎入罪的賬本。”

錦言冷冷道:“陳年舊事,你挖出來做什麽?”

承煥挑眉:“在舊事上大做文章,掀起軒然大波的例子,曆朝曆代都不少,若我把賬本獻給皇上,你說,如今國庫空虛之際,皇上會不會把到口的肥肉拱手相讓。”

“無恥。”

承煥上前來,慢慢地靠近錦言的麵孔,捏住她的下巴,微笑如春花綻放:“聽說你母親對你甚好,你會不會送虞氏一族上刑場呢?”

錦言顫抖得牙齒打架,格格地不能自控。

承煥很是滿意錦言的表現,繼續道:“你家老太爺雖死了,可你父親,會不會受到牽連?從此連家一蹶不振,連立遠還小呢,聽說還想考取功名,還有你剛出世的小弟弟,還沒享盡榮華,就得淪落貧賤,你忍心麽?”

錦言繃足了勁兒聽完,總算明白了承煥的打算,閉眼一笑,旋即嘲弄地望向承煥:“你做這麽多,就為了娶我?我有這麽好?”

承煥微笑,正麵回答:“是李承煜有這麽討厭。”

“討厭到可以讓你娶一個你並不喜歡的妻子?”

“何妨,”承煥眯起眼:“反正,還可以納很多的妾,比如你表妹。”

承煥手指撩撥著錦言發髻裏的紅寶簪,那威脅的語氣又來了:“你也可以不顧虞連兩家的興敗,一口拒絕我。隻不過,北伐蒙古的一支用來誘敵的隊伍,還差個首領,二兄這些年蟄居簡出,熟讀兵法,我向皇上舉薦,讓他做這個首領,如何?”

承煥涼絲絲的氣息繚繞在錦言的耳邊,讓錦言身上一陣一陣地發寒,嘶聲道:“你敢!”

承煥手上微微用勁兒,紅寶簪子的流蘇碎在地上:“我如今是彭翊的心腹,他說一句要人,皇帝能不給?”

錦言惶惶然覺得,以後的幸福,和從前的回憶,都被承煥捏在手裏,生生弄碎。

連家的平安,虞家的平安,承煜的平安,似乎都在她一念之間。

這麽可笑,幾年前,她還是一個孤苦伶仃的棄女,如今,卻有這樣的生殺大權。

與這喜悲的變故相比,上一世那要她命的婚事,簡直不足一提。

隻是這一世,錦言竟有勇氣,去麵對命運的嘲弄。

承煥的眼神靜轉:“你的決定是什麽?”

錦言不想讓淚水被承煥看見,緩緩轉身:“我隻想,讓我愛的人,平寧一世。”

承煥微笑。

暗中一個身影隱在假山之後,未驚動二人,聽完說話,冷笑一聲,轉頭走了。

錦言失魂落魄地回到居所,桌子上琉璃缸裏,那兩條錦鯉擺尾徜徉,錦言把十指貼上冰涼的琉璃缸,心中淒愴,自言自語:“小錦,小鯉,你們被捉來,是不是也很無奈,你們想不想回到江河裏,江廣河深,天開地闊,自由自在的,比困在這漂亮缸子裏,更開心,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