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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茜三言兩語就打發了那個代替主人前來試探的貼身男仆,把對方逗得眉開眼笑,拿著她偷偷塞給自己的金懷表,心滿意足地將她送上了馬車。

蘇茜在車廂裏坐好,留給對方一個端正的側影。等到那個低眉順眼的貼身女仆也上了車,男仆幫對方關上車門之後,臉上的笑容卻瞬間變得敷衍起來,眉眼間浮上跟他的雇主同樣的輕蔑。

他收好自己得到的“賄賂”,回去給子爵複命了。

現在這裏隻有她和貼身女仆兩個人,氣氛一下子私密又放鬆。

她的肩膀一垮,上半身下意識地想要彎下去,將自己的小臂緊緊地貼在大腿麵上。但緊繃著的束腰和頭上的帽子又立刻讓她想起現在的自己已經是直立行走的人類——她不安分地在坐墊上小幅度地扭動了兩下,克製住了想要放鬆地在軟墊上毫無形象地趴成一灘的想法。

看到她的樣子,坐在對麵的奧黛麗忍俊不禁。

“蘇茜。”她打趣,“那你已經是序列6的‘催眠師’了,為什麽還是不適應假扮人類?明明當我去南大陸的時候,你在家裏假扮我從來都沒被發現過。”

“那是因為我取巧了……因為你在他們的心裏有一個固定的形象,所以我不需要跟你表現得一模一樣,隻要讓他們覺得‘是奧黛麗在這麽做’就行了。”

其中就算發生一些小小的突**況,或者印象裏的誤差,也可以被糊弄過去,無傷大雅。

現在“它”要成為“她”,扮演成一個真正的人類,一個憑空捏造出來的人類,這根本沒有捷徑可以走,蘇茜終於體會到了不能再在台下安逸地看戲,需要親自上台演出的

蘇茜從自己隨身攜帶的小包裏取出一塊水果糖,一塊牛肉幹,一起放在嘴裏開始咀嚼。

通過這種行為,她的情緒漸漸穩定下來。

在奧黛麗看來,這就像是幼兒通過吮吸自己的手指而獲得一定的精神安定和滿足。蘇茜也明白這樣的行為的原理,因此她果斷地照做,打算按照人類幼兒時期的成長過程來逐漸適應自己的新身份。

“人偶的身體居然能吃東西。”蘇茜忍不住感慨,“真是太方便太不可思議了。”

奧黛麗笑著點頭:“當然。這些食物會被直接分解成靈性,雖然很少,但也能夠轉化,也算是被食用了。當然,為了做做樣子,你每天還是要定時去盥洗室待一會兒的。”

從樣貌,到嗓音,全都是專門跟理查·恩斯特先生定做的。

給中序列使用的人偶不會太貴,也沒什麽技術含量,對方一邊聽需求一邊抓起手邊的材料縫紉,奧黛麗說完祂也就就做好了。考慮到高地的情況不太好,奧黛麗按照自己訂購的人偶給了一萬鎊。

“未來四個月裏,到貴族的社交季開始前,你都要過這種白天睡覺晚上回去的生活了。”

“高強度扮演人類啊……”蘇茜學著奧黛麗的樣子歎氣。

“對了,那些男仆和女仆私下裏在嘲笑你不僅名字土氣,身上還都是費內波特的泥土味兒。”

奧黛麗有些惋惜:

“蘇茜,要是你願意接受我的提議,改名叫索菲亞,肯定不會有人嫌棄你的名字土氣。”

蘇茜搖了搖頭,認認真真地說道:“名字隻是一個代號,可以隨時更換。據我所知,即便父母和長輩再怎麽在命名儀式裏傾注自己的希望和祝福,孩子也不可能就擁有這樣的才能。最重要的是,我喜歡奧黛麗給我的名字。奧黛麗,你現在的名字是明妮,雖然很普通,但也不會改變你的內在。”

“是啊。”

奧黛麗歎了口氣:“才能也不能通過血脈傳承,祝福也僅僅是祝福而已。”

“這一次,我本來想要利用職位之便,直接偽造一個來自因蒂斯的親戚,但這太過可疑,所以我選擇主動聯絡心理煉金會負責費內波特的那位‘懶惰’小姐。剛好,對方也需要一個和因蒂斯交換情報的機會,我才得到了這家人的信息,順利地和我的目標康納德子爵搭上了線。”

心理煉金會可沒有塔羅會那樣的固定時間,每周一下午三點都能跟大家見麵。

每周都要聚會一次,在現實生活中已經算得上是比較熟悉的朋友了。

但心理煉金會不一樣,隻有會長才有資格發出召集他們的請求。絕大多數情況下祈禱不一定能及時得到回應,那個行走著具象化的欲望的城市也不是想進就能進。

奧黛麗沒見過會長,也不是在心理煉金會內正常升遷的老人,這就需要她自己想辦法去辨別另外的六位評議員,選擇其中適合發展合作關係的成員。

這對觀眾來說很簡單,可如果對方也是觀眾,有目的卻不明說的“談話”就會變得微妙起來。

好在這個任務是赫密斯發布的,奧黛麗可以從祂那裏獲得情報,當然也包括任務全程的支持。連遇到危險都能尋求對方的幫助,那為了順利進入魯恩而獲得一個合理的身份當然不在話下,這大概也能算是新員工福利。

有赫密斯做中間聯絡人,她和“懶惰”小姐的合作交流十分輕鬆。

“這位心理煉金會高層的話語給了我很大的啟發。”

“我作為非凡者的時間還是太短了,缺少了積累的過程,一直在往前跑……對‘觀眾’來說,我們雖然要走在台前,但使用的往往不是真正的身份。”

蘇茜也豎起耳朵——她發現自己的耳朵豎不起來了,於是她專心聽奧黛麗說話。

她沒有接觸心理煉金會的機會,但同樣渴望和同行交流心得。

看著蘇茜期待的眼神,奧黛麗緩緩地說道:

“我聽說密修會裏,‘占卜家’序列5叫做‘秘偶大師’,而序列6是‘無麵人’,同樣是強調躲在幕後,暗中操縱他人的途徑。我和密修會的人接觸了一次,發現和自己的想象有些差別。”

“他們似乎是在不斷地強調‘扮演他人’,而負麵作用就是‘消去自我’。”

“車夫是我,貴族是我,國王是我,乞丐也是我,而總有一個身份會讓人沉溺在其中,認為自己是國王,那還怎麽可能繼續去當乞丐?在這樣的扮演之下,很少有人能夠一直銘記真正的‘自我’。同時,當人成為了秘偶,也就成為了他們自己。他們操縱的隻有自己的身份,沒有他人。”

“但是,觀眾不一樣……”

“我們的身份是為了目的編寫出來的,不需要扮演他人,我們隻是把真正的自我隱藏在台下,甚至觀賞著自己用其他身份來進行表演,我們可以為自己編寫戲劇,也可以給自己安排一個合適的退場結局。所以,如果我足夠強大,成為了序列3,擁有了那種分割‘虛擬人格’的方法……死亡對我來說,應該隻會成為‘這個身份將被永久禁用’。”

蘇茜聽得似懂非懂:

“……也就是說,我們看似走到了台前,實際上依然是讓真正的自己身處幕後和台下?”

“對,就是這樣。”

這句話說完,奧黛麗和蘇茜對視了一眼,心中忽然升起了一些古怪的想法。

蘇茜坐在主位,可她的每一個想法和行為都要跟自己商量,就連“蘇茜”這位小姐的身份和個**好,也是以奧黛麗為主導,提供了不同的方案和建議最後討論出來的。

表麵上看,是蘇茜在找機會消化“催眠師”魔藥,並且提前扮演“夢境行者”。

以此為前提,“蘇茜·康納德”小姐是主人,“明妮·特萊亞”是女仆。在這個主仆關係存在的同時,隱藏在貼身女仆身份中的我,奧黛麗·霍爾才是這次任務的主導,我的想法左右著“蘇茜小姐的行為舉止和日程”,我才是真正的幕後者,我操縱著表麵上的主人的一舉一動,利用“蘇茜”影響周圍所有人來達成我的目的……我這樣的行為,是不是也貼合了“操縱師”的扮演要求?

奧黛麗陡然產生了些許明悟。

“操縱師”或許不僅僅是操縱他人的心靈與思想,不一定隻能依靠非凡力量,也可以在不需要心理暗示的情況下,直接用其他方法控製他人的言行!

是的,操縱他人的手段有很多,直接命令和金錢反而是最簡單的。

但是因為我已經用慣了非凡力量,當慣了“觀眾”,下意識地覺得半神的力量更為重要,所以把這種最簡單的辦法給忽略了……

就在奧黛麗沉浸在初步摸索到了“操縱師”的扮演守則的喜悅的時候,馬車突然停了一下,將她從這種愉快的情緒裏喚醒。

蘇茜小心地撩開窗簾看了一眼:“隻是有些堵車。”

她用來撩窗簾的手五根手指緊緊地並攏在一起,看起來還不能習慣地運用人類發達的前肢。

“怎麽會堵車?”

奧黛麗有些奇怪,也跟著從窗簾往外看去:“從我得到的情報來看,貝克蘭德現在還在經濟恢複階段,更何況現在還是早上七點半,路上出現馬車就已經很奇怪了,怎麽會堵車?”

蘇茜坐正身體,慢慢地彎曲手指,敲了三下自己背後的木質門板。

過了十多秒,車夫的聲音傳來:

“前麵堵了,小姐,我們估計要等待一小會兒。”

可是外麵已經隱約能聽見人群熙熙攘攘的聲音,她和蘇茜對視一眼,都察覺到有些許不對勁。

但是,如果路上真的出現了突**況,她們兩個穿著束腰,帶著首飾,並且厚厚的兩層襯裙(蘇茜穿了五層)和高跟鞋,手無縛雞之力的淑女更不可能下車活動,打聽情況。於是她們安靜地坐在車內,蘇茜偶爾詢問車夫外麵的情況,奧黛麗則快速讓精神穿透了馬車車廂。進入潛意識海洋之後,奧黛麗發覺周圍許多的“心靈島嶼”上同時表現出憤怒、暴躁的氣息,具有極強的一致性。

她立刻明白過來:前麵的街道上恐怕發生的不是堵車,而是鬥毆,群眾糾紛。

從“心靈島嶼”的密度來看,人數已經接近二十。

這裏是北區,大白天就發生聚眾爭吵……貝克蘭德的治安什麽時候這麽糟糕了……奧黛麗心中疑惑,但沒有貿然地開始對周圍的心靈施加安撫,她悄無聲息地在潛意識海洋裏漫步,最後,選中了其中一個島嶼,登上它,試圖探究發生口角的原因。

她剛一登上那座島嶼,憤怒就像火焰一樣燒了過來。她的眼前浮現出這樣一幅畫麵:

以這座島嶼的主人的視角,她看到自己拿著工作所得的幾枚硬幣,想要進入一家小餐館用餐。

但當他走近了,卻聽到餐館裏的人正在大談特談費內波特人是如何粗魯、不愛幹淨,說他們的身上終年都帶著泥土,人也邋遢,並且目光短視。

在這樣的無禮的話語下,他感到異常憤怒。

可他的目的隻是吃飯,便隱忍下來,去空桌坐下。然而他做出了忍讓,那些流言蜚語和惡意的編排卻沒有放過他,這一身農民的打扮,和通用語的點餐還是讓別人發現了他的身份,緊接著的便是更大聲的嘲笑,起哄,甚至是故意在路過的時候踢一腳他的椅子。

這些他都一一忍耐下來,最後,當他發現就連給他的食物都比別人的少的時候,他徹底爆發了。

“……”

看完這些畫麵,奧黛麗及時退出了這個心靈島嶼。

那模糊的影像中的最後一幕,是他把滾燙的湯碗扣在了其中一個嘲笑他的人的臉上。

這是怎麽回事……奧黛麗感到不可思議,盡管在心裏她已經開始同情這個費內波特人,但依然用理性去分析眼前發生的事情。

教會的相處非常融洽,康納德子爵沒有強令要求改信,貼身男仆甚至主動詢問蘇茜小姐以後是否要專門去皇後區附近的大地母神教會教堂做禮拜,但奧黛麗萬萬沒想到民眾之間竟然如此水火不容。

她思考了一會兒,接著進入了一個魯恩人的心靈島嶼。

在這裏,她同樣聽到了憤怒,但同時還有著輕蔑和厭惡,這個心靈島嶼的主人發自內心地厭惡費內波特人,盡管他跟他們毫無交集,他卻加入了排除異己的行為之中,並產生了自豪感。

“不可思議……不可思議。”

奧黛麗喃喃自語,她收回精神,沒有貿然用安撫和心理暗示終結這次爭端。

這樣的社會現象讓她十分意外,按理來說,這樣的情況並不奇怪,但應該是在一個月內就激化到這個地步的嗎?這至少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的磨合失敗、互相壓抑怒火才能做到的啊!

“這之後必然有什麽人在推動吧,還好我隻是觀望了一下,沒有莽撞行動……”

她將剛才的見聞跟蘇茜快速分享了一下,畢竟蘇茜也是“費內波特人”,說不定會受到某些影響——比如子爵擔心被說閑話而強令要求改信,不過這是最輕微的。康納德子爵沒有表現出財政問題,沒人相信他會因為錢收養女,所以“養在親戚家的孩子”大概率會被當成費內波特的私生女。

緊隨而來的,將私生女介紹給自己的圈子這一行為,可能會被解讀成子爵想要獲得一些什麽。

子爵當然是想用她來換錢的,但是費內波特人的血統或許會讓這位“蘇茜小姐”變得難以推銷出去,如果因此產生什麽意料之外的事情,那可就不好了。

這種身份平時大家都是看破不說破,但如果矛盾這麽大,奧黛麗和蘇茜就必須好好小心了。

但是她們倒也沒有太過擔心,民眾的矛盾總不會超過非凡力量的範圍。

果然,過了大概五分鍾,奧黛麗明顯感覺到有一個比周圍的人都要強大的“心靈”靠近,過了一會兒,嘈雜聲變小了,群體的情緒漸漸平穩了一些,車輛又開始緩慢地前進。

“事情解決了嗎?”蘇茜問。

“是的,小姐。”車夫詳細地回答,“費內波特人的大主教來解決問題了。”

“大主教?”蘇茜記得自己還是個費內波特人,便好奇地問道,“洛雷托大主教嗎?請您詳細說說。”

“不,是一個魯恩人。”

車夫的語氣有些揶揄,被一位小姐這樣尊敬地稱呼,讓他不由自主地有些飄飄然:

“一個信仰大地母神的魯恩人,現在是教會僅有的三個大主教之一。”

“他叫埃姆林·懷特,是靠近東區的豐收教堂的負責人。那個地方在北區,但是又跟東區很近,治安不算太好,但是,有什麽事情,他總是要出來幫費內波特人主持一下公道……”

埃姆林·懷特……?

奧黛麗一愣。

也就是說,剛才在自己前方的就是……“月亮”先生。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