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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溫·蘭比斯去盥洗室待了一會兒,出來之後,他發現宴會大廳裏的人依然在激烈地討論。

討論的內容,依然還是剛才被自己刻意引導過去,並且發表了過激看法的社會問題。——想要引起更多的回應和討論,隻需要發表非常偏激的言論即可。這樣有一部分人會認可你,有一部分人會反對你,還有一部分偏中立的人本來不會發言,但是也會因為這些激烈的看法而開口勸阻。

這樣一來,就能幾乎讓所有人都參與進來。

“我認為必須設置限行令。”

“我也覺得,不能放任那些人在街上走來走去,會威脅我們的公民的人身安全。”

“嗯,我覺得不用這麽嚴肅,實際上他們中大多數人還是很友好的,畢竟是隻知道種地的農民,隻要能在魯恩吃飽穿暖就會滿足,這其實是一個宣傳我們的好機會。”

“話雖如此,但現在的呼聲就是限行,我認為教會應該考慮這件事情了。”

……

他遠遠地看著那些人激烈的交談,這個話題已經從最開始隻有三五個人,發展到了十幾二十幾人的辯論,他們的聲音越來越大,幾乎全屋的人都或多或少地關注著這個角落。

赫溫·蘭比斯當然不準備重新加入談話,他以審視的目光看了一會兒之後,滿意地勾起嘴角。

當相對平等自由的討論,發展成了有著明確立場和目的的辯論,人們的重點就不再是傾聽不同的思想對照自己的想法,而是絞盡腦汁輸出自己的觀點,讓別人認可自己的話語。

這樣一來,眾人心中本就存在的矛盾和偏見正在不斷的交流中愈發加深,就像他所希望的那樣。

他對此毫不意外,因為這就像他這麽多年的每一次暗示和引導一樣有效。

人的觀念和想法本來就是脆弱的,會因為許許多多的外在原因產生變化,他隻是在其中稍微地加了一把力——當然,看到這些自以為是的聰明人,比如伯爵、侯爵之流的擁有影響力的大貴族,因為自己的三言兩語而產生自己想要的憤怒、激進和保守等反應,赫溫·蘭比斯依然會產生成就感和愉悅。

他享受這種感覺,享受調控他人內心和思維的感覺。

他的心情十分不錯,回頭看了一眼那個來自費內波特的小觀眾,發現對方已經不再找人聊天,而是拿著一盤食物在靠牆的桌邊在女仆的服侍下用餐。

明智的舉動。赫溫笑了一聲,轉身向吸煙室走去,準備在宴會結束之前消磨一會兒時間。

……

“他剛才又看我們了。”蘇茜專注地吃著餐盤裏的牛肉,嘴唇微動。

“他已經走了。”奧黛麗回答,“我們可以小聲點說話,蘇茜,你也少吃一點……不,算了,你不用少吃,這樣剛好可以塑造你的形象,你隻需要繼續保持你的儀態就可以了。”

“喔。”聽到奧黛麗的話,蘇茜剛放下去的叉子又拿了起來。

擁有了人類的味覺之後,蘇茜就立刻喜歡上了這些本來自己都不能吃的食物,並且對自己原本不能吃的巧克力和糖果格外熱衷。

她喝了一口果汁,用叉子卷了一口帶著辣味的費內波特多了一個麵,又切了一塊黑胡椒汁牛肉肋條優雅地放進了自己的嘴裏——作為一位淑女,她的吃相很文雅,她麵前已經空掉的兩個盤子也很驚人——但蘇茜吃得很開心,就當沒有看見那些偷偷觀察她的年輕貴族們竊竊私語的樣子。

“可以再幫我拿一些蛋糕來嗎?”她問奧黛麗。

奧黛麗的表情有些微妙:

“……理論上來說不可以,蘇茜,你已經吃了很多東西了,貴族女性都是要嚴格控製每天攝入的食物的糖分的,你應該知道我一天隻能吃一次下午茶,和午餐的餐後甜品吧?”

“那實際上呢?我可以吃嗎?”

蘇茜睜大眼睛看著奧黛麗,盡力讓自己看上去更加單純,讓奧黛麗忍不住想起對方真實的模樣:

“奧黛麗,別人不能吃,是因為要控製身材,但我現在的身體是個非凡道具啊!而且我的目的並不是真的跟誰聯誼,目前看來也沒什麽人願意跟我交朋友的樣子,既然我的身材不會走樣也不擔心丟臉,那你再給我拿一塊吧。就拿一塊,這也是塑造我在外人物形象的重要部分,可以嗎?”

“……好吧。”奧黛麗隻好服軟,蘇茜高興地又往嘴裏塞了一塊香煎龍骨魚。

外人當然看不見康納德小姐在跟自己的貼身女仆說話撒嬌,隻能看見這位已經吃空了兩個盤子的小姐又讓她的貼身女仆去拿桌上的巧克力蛋糕甜品。

“果然是鄉下人。”貴族們小聲地傳遞著審視和看笑話的眼神。

他們用自己的觀念和偏見去要求一條狗,而蘇茜高高興興地接過盤子,吃得很香。

“對了,奧黛麗,我剛才的表表現怎麽樣?”蘇茜一邊吃一邊說。

“蘇茜,吃飯的時候是不能說話的,除非是家庭聚餐那種偏向交流的場合,不然你還是要保持儀態……好吧,我知道你要說什麽,但是你一直以來的禮儀都很不錯。”奧黛麗對口才越發厲害的蘇茜也感到些許無奈和欣慰,她看了一眼赫溫·蘭比斯消失的那條走廊,表情變得嚴肅起來,“你的表現很不錯,讓我產生了一個很不好的想法。”

“怎麽了?”

“赫溫·蘭比斯是一個經驗豐富的半神,我本來並不覺得這麽明顯的社會矛盾是他推動的。”

“但是從他對待你的態度來看,他肯定參與了其中。”

蘇茜還是序列6的“催眠師”,這個序列在赫溫·蘭比斯的麵前不夠看,但是在心理煉金會之內已經屬於準中高層的非凡者了,再加上蘇茜的年齡,毫無疑問會被當做心理煉金會內受重視的人。

這也能解釋為什麽蘇茜表現出來的性格比較強勢,即便來自國外,家族偏見,但依然神態自若。

因為她有非凡力量,她的力量和在神秘世界的地位決定了她不用把一個子爵放在眼裏,也不用去討好子爵。這個年齡成為序列6的人,除非出了意外,否則未來幾乎是板上釘釘的半神。

蘇茜點頭:“我聽你說過,他的身份是‘傲慢’。”

“你感覺到自己被針對嗎?”

“不,我沒有感覺被針對,他是順手為之,但我覺得,他確實是想用這種方式來打壓我。”

蘇茜想了想,用一個更真實貼切的比喻問道:

“就像是覺得我闖入了他的領地,所以要驅趕、恐嚇我一樣,奧黛麗,他是不是覺得我對他有威脅?但我隻是一個序列6啊,即便是看起來有成為半神的潛力,也沒必要從現在就開始打壓我吧?”

“這也是我奇怪的地方,蘇茜,你讓他變得急切,但他不應該對你有什麽重視才對。”

敵視你不準確,應該是敵視你背後的半神,畢竟你這麽年輕的序列6看起來就像是某個半神的學生或者未來的接替者,再加上你的身份來自費內波特,隻是恰好撞上了槍口罷了。

奧黛麗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把自己最大的疑惑說了出來:

“我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赫溫·蘭比斯,他是不是真的以為,目前的所有矛盾,都是他這個‘幕後推手’弄出來的?”

他難道真的沒意識到自己可能被當成了槍?這麽輕易地把矛盾的話題帶到貴族的晚宴,這裏可是真的有著和教會私交甚篤、甚至對社會有都不小影響力的貴族和大人物存在。平民的厭惡可能隻是一些私下的鬥毆和口角,或者明目張膽的歧視,但是有話語權的人的厭惡就不是這麽簡單的了。

他是覺得現在時機已經成熟了嗎,他難道真的還覺得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運籌帷幄嗎?

……他應該不至於,“傲慢”到這個程度吧?

“我覺得我們該走了。”

奧黛麗的心中有些莫名的不安,正好,她的目的已經達到,蘇茜也在晚宴上露臉並且吃飽了。

“不再多留一會兒嗎?我覺得他們說不定真的會討論出一些條約和要求出來。”

奧黛麗隻覺得那些人公開發表的觀點刺耳且難聽:“或許會,但他們現在交流中的廢話太多了,無法提煉有效信息。如果真的有什麽結果,明天也可以通過子爵和報紙得知。”

既然奧黛麗都這麽說了,蘇茜自然也沒有異議,她們去找康納德子爵準備提前離場,卻發現子爵正在興致高昂地發表著見解。

奧黛麗愣了一下,緊接著就產生了捂住額頭的衝動。

真是太蠢了……在自己家裏招待著一位費內波特富商的女兒的時候,居然在公開場合這樣放縱。

蘇茜也適時做出了有些難堪的隱忍表情,給無聊的貴族們增加一些茶餘飯後的談話內容。

她們實在無法參與這個交流中心,女眷和一些年輕人也對他們口中的政治和社會現狀也不太感興趣,要麽三五成群地在一起拿著酒杯小聲交流,要麽早就帶著孩子去了休息室。

不得已,蘇茜隻好找來跟隨康納德子爵前來的貼身男仆,跟他說了自己打算提前離開的事情。

男仆回報子爵,子爵看都不看就答應了,幾分鍾後,蘇茜和奧黛麗快步走出了宴會現場。

……

過了大概十五分鍾,赫溫·蘭比斯從吸煙室裏走出來,發現這個話題依然沒有終止的跡象。

“是不是有點太激烈了?”

他看了一眼牆上的大掛鍾,確認現在的時間已經不早,距離宴會結束隻有半個小時了。按照往常的情況,這個時候應該有不少客人們已經退場,給足主人家給宴會現場善後的時間,然而從目前還留在現場的人數估算來看,離場的隻有不到十分之一,剩下的人依然沉浸在這個熱烈的氣氛裏。

赫溫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但他很自然地把這番情形歸功於自己出色的心理暗示和引導能力。

他隨意環顧左右,發現那個名叫蘇茜的年輕觀眾已經消失不見。一問,才知道已經匆匆離場了。

在這個氛圍裏待不下去了嗎?真是太年輕了。赫溫·蘭比斯忍不住笑了一聲,雖然他還不至於因為用自己的些許口才欺負走了一個小觀眾而高興,但對方的消失確實讓他心情不錯。

……

“其實你這個要求是有點難辦的。”

馬車進行的途中,從已經沒什麽行人的街道上飛馳而過的時候,奧黛麗忽然聽到了一句話。

“就算你想動手,也應該等到新年晚宴吧?那時候人聚集得比較齊,你說不定也能做得更好。”

“也就還有三天了,你不用現在這麽著急,用最後的時間做點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好嗎?”

奧黛麗豁然之間反應過來,她下意識地就要讓車夫停車,但是到了喉嚨口的聲音又被硬生生地壓回了喉嚨裏,她的靈性直覺傳遞來了危險的預感——既然自己能聽到對方說話,那證明雙方的距離很近,甚至是剛剛在路上擦肩而過的程度,一旦自己讓馬車停下,那對方就會意識到自己聽到了!

晚間路上人少,馬兒跑得更快,隻是這一瞬間的掙紮裏,馬車就已經走出了四五米的距離。

盡管心情大起大落,但作為半神的她把自己的細微表情和肢體動作都控製得極好,麵對麵坐著的蘇茜也沒有意識到剛才片刻裏奧黛麗的心理活動。過了一會兒,馬車的速度漸漸減緩,奧黛麗緩慢地鬆開了握緊了拳頭,竭力保持呼吸的平穩,她的大腦飛速運作,慢慢地平靜了下來。

“有人想要在新年晚宴上做什麽?”

“襲擊?襲擊貴族,還是平民,或者是教會?”

“如果是教會和貴族,我或許可以當做沒看見,不參與,並且考慮如何在事後獲利。”

“……但如果是平民的話,我肯定要製止這種行為。民眾都是受害者,即便他們自己意識不到,我也不應該看著他們在無意義的內鬥中消耗自己的生命。”

就在她思考要不要去調查一下的時候,室內忽然變得一陣陰冷,奧黛麗和蘇茜同時看向馬車的車窗,隻見一個靈界生物從車窗鑽了進來,將一封信遞交給了蘇茜,隨後便消失了。

蘇茜看了一眼信封上的火漆印:

“是軍情九處。”

“我之前以心理煉金會成員的身份給一個軍情九處的小隊長投遞了一份信件,表示自己想要在魯恩站穩腳跟,因此樂意效勞,沒想到他們找出了我的身份。”

奧黛麗絲毫不意外:

“軍情九處雖然已經失去了部分執法權,但是還有著底蘊。找不到你才是不可思議,不錯,你這樣的行為也表現出了我們預定的身份相仿的自信和經驗不足,拆開信看一看內容吧。”

蘇茜拆開信封,簡單地掃視了那幾行字,緊接著眉頭就挑了起來。

“他們就不懷疑我是間諜嗎?”

“他們有公證的手段,我們的目的雖然不是讓皇帝回來,但也是讓社會秩序動搖,所以幫助他們不完全算說謊,他們應該已經查清楚了你的假身份,並且驗證了你的話語。”

“軍情九處希望我利用我的非凡能力為他們提供一些幫助。”

蘇茜又看了一遍這封短訊,緊接著塞進車廂內的小火爐直接燒成灰燼:

“他們沒有異想天開到讓我去跟赫溫·蘭比斯對抗,但是他們說,在年底將會有一些行動,希望我能幫忙遮掩。如果發現了痕跡,或者有人提起,就讓對方失憶,最好不要讓任何人發現。”

奧黛麗的眉頭皺了起來:“……什麽行動?”

“信上沒說。”

剛跟對方聯係,怎麽想也不可能得到很詳細的情報。

奧黛麗陷入了思考。

TBC

……

剛才街邊對話的人是軍情九處的嗎?也不是沒有可能,但是總覺得有些奇怪。

他們到底打算在過年之前做什麽事情……奧黛麗還沒有想出個頭緒,忽然聽到馬車夫發出了一聲驚呼。

她有所察覺,當即拉開車門,朝著遠處看去。

隻見豐收教堂的方向,竟然燃起了劇烈的火光,從高度來看,似乎整個教堂都被吞噬了。

在這一瞬間,奧黛麗的大腦完全空白了,她甚至沒有去想“為什麽要這麽做”,而是覺得“為什麽要那麽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