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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真的有人在自己的耳邊交談,聲音模糊不清,仿佛被狂風拉扯成尖銳的聲響。
回憶裏的味道湧上鼻尖,那是冷徹的海風。
那些屬於自己的和不屬於自己的畫麵逐漸被找回,就像拚圖一般,一個接著一個的嵌合在一起,因此列奧德羅才能如此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在慢慢地死去。
在精神和自我的層麵上死去。
祂想起了自己無數年前的航路,從那遙遠的海洋而來。
那時到底是怎麽樣的……似乎記憶裏的那個被稱作列奧德羅的小鬼總是一副苟延殘喘的樣子,也可能有過意氣風發的時候,或許因為過於久遠,列奧德羅也有些無法肯定那過去的記憶了。
以這個身份開始新的生活,是登陸到東大陸之後的事情了。
突然有猩紅的血滴落,落在冰冷的地麵上,如同強酸般腐蝕著地麵,升起淡淡的白氣。
列奧德羅突然又感覺到了自己的身體的存在,祂許久沒有見到殷紅的血液,帶著點新奇的想法摸了摸自己的臉,果不其然地摸來了滿手的鮮血。
而祂的前方忽然亮了起來,似乎是雲霧打開,光芒從天上灑下,而有個高大光輝到祂看不清的人影似乎正沿著這條陽光鑄就的道路上走來。列奧德羅靜默了兩秒才憤怒地意識到自己竟然完全沒頭抬頭去用目光挑釁對方的想法,更加可惡的是,即便祂意識到了這一點,祂依然沒有這麽做的打算。
“祂……就像你一樣。”
或許本來也沒什麽分別。
“原初。”
祂低聲說。
……
風天使是忠誠的。
風天使自己以及另外七位天使都是這麽覺得的。
自己在遠古太陽神的手下打拚,祂和祂的人民也確實給了自己無數的正向反饋,那時候祂的事業處於上升期,一切都在朝著最好的方向發展。列奧德羅也不是天生的變態或者壞種,祂也眷戀過被陽光曬得金光閃閃的海麵,側耳傾聽過海上的微風,熱愛被人們敬畏信任的自己。
這樣的時光本來可以一直持續下去。
本來可以。
列奧德羅覺得以當時的自己的心態來說,敬愛自己的信徒有了,力量和地位也有了,自己的陣營又很強大,即便是以後打仗也不會吃虧,那麽就這樣一直持續下去也不是什麽壞事。
“原初。”
“我很早就知道,你是不可能被殺死的……我早就知道。並且,我也沒有阻止祂的自殺計劃。”
列奧德羅不相信死亡就能把偉大存在的意誌甩開。
最簡單最直接的例證:“魔狼之王”弗雷格拉持有奇跡的複活權柄,但祂可曾通過死亡擺脫瘋狂和嗜血的意誌了?不僅沒有,死亡還會讓祂越發瘋狂和暴躁。
奇跡和複活也是那條途徑的舊日所持有的權柄,因此死亡也無濟於事。
在那張聚集著救贖薔薇的眾神的長桌上,列奧德羅相信自己絕對不是唯一一個這麽想的,但是包括自己在內,所有人都沒有反駁薩斯利爾的話語。
也就是在那一刻,風天使突然幾乎是驚駭地意識到一件事情:
這張桌上的每個人都各懷心思,祂試探著和祂們對視,從祂們的眼中看到的是思考和探究,沒有人真的在意遠古太陽神的自殺有沒有效果,又或者其實有神從一開始就想著讓這次假死成為真死。而列奧德羅也在別人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祂也是一副皺著眉頭,心懷鬼胎的算計模樣。
祂是為了追求力量和更高的地位而跟隨太陽神的。
突然之間,列奧德羅明白了自己的心。
祂終於會想起了被安寧的日子漸漸隱藏起來的野心,就像當初他想要從純血精靈的孩子手裏搶走那份精致的食物,現在祂想要搶走的是地位和象征。這份野心並沒有消失,隻是暫時被填滿了所以安靜了下來,終有一天祂會因為對現狀的不滿足而再次感到饑餓,而救贖薔薇極大地提前了這一天。
祂也終於明白了,為何作為天使之王的自己每次看到梅迪奇和烏洛琉斯時都會難以抑製地產生種種負麵情緒,甚至對這兩位老戰友產生惡意。
因為祂深深地羨慕著這兩位同伴,羨慕祂們有機會成為神靈,而自己——要被一直困在天使之王的位置上,永遠地被當做“忠誠的下屬”。
但是……
……在祂已經一眼看得到頭的、要作為風天使持續到世界末日的日子裏,突然出現了變數。
……
寂靜,那個高大偉岸的身影像是融化在陽光中的一抹剪影,遙不可及。
列奧德羅也沒指望獲得什麽回應,祂現在可以依靠這種不服氣和不甘心的想法來確認自己是列奧德羅,鮮紅的血液依然在從祂的臉上和身上流出,祂仿佛變成了一尊石像,不斷地在光芒之下開裂,慢慢地粉碎,落下的不是砂石而是血肉,流淌出的是作為一個生命存在而擁有的鮮血。
“其實很多時候,軀體和自我認知是一種束縛。”
令祂意外的事,那個人的聲音居然也從前方慢悠悠地傳了過來。
隻不過,並不是在回應祂的話語。
與此同時光芒也慢慢地變得更加明亮,就像是那個人正在緩步走來,太陽跟隨在祂的身後。
“當有了軀體,虛無縹緲的意誌就有了寄托,名字像是一個咒語,讓某個東西成為了‘它’。”
祂用一種列奧德羅有些熟悉,但更多的是陌生的聲音輕描淡寫地說道:“服從我,敬畏我,遵循我的話語就夠了,意誌和自我太過沉重,容器是不需要這些的。”
“把一切都交給我吧。”
彌留之際的時光裏,祂們交談著。
“太可惜了,你不能被殺死……但是我也為之慶幸……”
時過千年,列奧德羅早就發自內心地覺得遠古太陽神死了是件好事。作為當初祂的部下之一,列奧德羅也不覺得自己在聖典上寫自己和其他神一起帶領人類戰鬥有什麽問題。短暫的休息似乎是為祂積累了些許的力量,祂勉強的站立了起來,腦海就像被人重擊過了一般,混亂不堪。
祂忍受著頭疼,試著看向那聲音的方向。
在短短十幾秒的時間裏,列奧德羅感覺到自己的狀態越來越糟糕,在神國裏作亂的那兩個家夥正在飛快地破壞祂的基底,加速祂的崩潰。
腦海中回**著詭異的聲音,就像古老晦澀的呢喃,那個人正高高在上審視著自己。
這真是令人不悅。
“嗬……”
列奧德羅低著頭,閉著眼睛,步履蹣跚地走向那個籠罩在光輝中的人形。
祂的皮膚支離破碎,就連那些堅硬的幻鱗也已經裂開,橫七豎八地從祂的皮膚和血肉裏刺出來,不斷地奪走祂的生命力。而在生命最後一段的路程中,列奧德羅表現得弱小且謙卑。
盡管閉著眼睛,但祂能夠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前額變得越來越熱,仿佛靠近了火爐。
當溫度終於到了一個祂難以忍耐的地步之後,列奧德羅停下了腳步,在上帝的注視下,祂的身軀搖晃了一下,似乎是要彎下腰或者跪下——然而就在祂的身體俯下去的那一刻,祂一直垂在身邊的右手卻陡然握緊成拳,血液從指縫裏滴落。
忽然之間狂風大作,列奧德羅猛然抬起了頭,祂的雙眸都空空如也,隻剩下兩個流血的空洞,但祂仍然直視著近在咫尺籠罩在陽光中的麵容,將全身上下最後的力量全部凝聚起來,祂不僅要大不敬地去看至高神的臉,還要給那張臉來上一拳!
上帝的眼珠略微動了一下,從俯瞰,變成了稍微高一些的俯瞰。
祂既不憤怒,也不悲傷,隻是用一種憐憫的眼神看著垂死掙紮,執迷不悟的“容器”。
相對的瞬間,金色的火焰猛然從列奧德羅缺失眼眸的眼眶中噴出。
腦海中的聲音消失了,就仿佛這一刻列奧德羅失去了聽力一般。整個腦海的世界似乎都寂靜了下來,無論是風聲還是喧囂聲都不存在了,因為祂的頭顱在瞬間就被太陽的火焰焚燒殆盡。
最後留在祂耳邊的,隻剩下一閃而過的風聲。
祂失去了頭顱的身體在揮出去的拳頭的帶動下向前踉蹌了兩步,最後撲倒在了上帝的麵前。
仿佛太陽降臨在了這裏。
祂的身體迅速地脫水,變成了一個火人。原本強健有力的臂膀和身軀在光和熱之下幹癟萎縮,宛如嬰孩般蜷縮在一起時終於被火焰點燃。就如同神話中某個用蠟和羽毛做成的翅膀飛向太陽的青年,還未來得及靠近太陽,蠟就被融化,羽毛被燒光,他也墜落下來,永遠地沉沒在了大海之中。
這一切就像一副宏偉的畫作,隻不過沒有人能夠將這幅畫完全地描繪出來。
屬於太陽的金色火焰將那副殘骸燒得幹幹淨淨,就像獻給神的燔祭,將鮮活的祭品投入火焰中,祈求上升的煙霧帶著祈禱進入神的耳邊。
燒得越是幹淨,就代表神靈享用了越多的祭品。
“我寬恕你。”祂說。
那些回憶再次被埋葬了起來,那些丟失的聲音重新響起,寂靜之中就像有雷霆在醞釀,風聲衝擊著耳膜,將那積累的音律一同釋放。
籠罩穹頂的烏雲漸漸消失了,明媚的陽光重新主宰了天際。
三重冠冕的幻影在上帝的頭頂上一閃而逝,然而,上方原本屬於一雙黃銅眼眸的浮雕竟消失了。
……
神國之中。
雖然一切都在穩中向好,但是在第一縷陽光穿過陰雲的那一刻,知識之妖就暗道一聲糟糕。上帝既然正式開始了回歸的儀式,那麽列奧德羅這隻獻祭用的羔羊是絕對逃不掉的。此刻陽光落下,就代表祂的精神已經被——說被侵蝕都有點含糊了,侵蝕隻有0和100的區別。列奧德羅現在不是被侵蝕,而是即將被完全侵蝕。
就和現實世界中的天氣變化一樣,當第一縷陽光落下,就代表天空馬上就會放晴。
陽光從越來越多的縫隙中落下,仿佛將這個世界切成了無數塊。
原本波濤洶湧的海麵漸漸變得平靜,粼粼金光照射在雨後的大海上。這美麗的一幕給知識之妖帶來的隻剩下緊張和無盡的危機感,祂頓時顧不上別的,也不再去看自己的行動是否跟伯特利和克萊恩配合,祂以白塔的最高處為目標,不顧一切地衝了上去!
在強行撞入風障的瞬間,知識之妖的精神感受到了撕裂般的劇痛。
電磁波對信息和數據的打擊幾乎是毀滅性的,但是僅僅依靠列奧德羅還不足以抹去祂的這些力量和精神。組成飛艇的信息被硬生生地削去了一大半,隻剩下一個七零八落的骨架成功穿過了電磁之風的保護,看上去東缺一塊西缺一塊,但又保持著大體的輪廓,像是一個沒有加載完成的建模。
“全知之眼”猛然看向了祂!
知識之妖的危機感陡然暴漲,這一瞥祂感覺自己簡直就是在上帝的眼前偷東西——偷得還是上帝的眼睛——然而西大陸有句古話叫來都來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祂強行克製住仿佛刻在自己的本能中的對“上帝”的潛在畏懼,隻保留向往和渴望的成分,猛地讓信息化作大手,抓向了那隻眼睛!
轟!
祂確實抓住了。祂的這一縷意識也陡然被眼中迸射出來的光線切成了片。
克萊恩見狀趕緊甩來一根靈體之線,維持住知識之妖的形體的瞬間,試圖將這個神國裏所有的一切全都秘偶化,不斷地奪取這裏的力量。
一個呼吸後,神國忽然翻轉,海天倒懸。
白塔在倒懸的世界裏崩毀,而大海從天空中傾倒下來,克萊恩趕緊帶著知識之妖開門逃了出去。而伯特利的曆史投影被海水直接淹沒,每一滴水都仿佛有山一樣沉重,直接將這個幻影磨碎。
意識回歸。
隱匿賢者感覺自己的手上突然多出了什麽東西,祂在腦海裏產生“查詢”的想法的瞬間,那件東西的全部信息已經出現在了祂的眼前。
“全知之眼”
“白塔”途徑的唯一性。
……
與此同時,陷入對非凡特性的癲狂渴望中的原初魔女拔出了刺入祂的雙眸的三叉戟。
狂怒的雷霆之神確實毀去了祂的雙眼,但是在最後一刻祂失去了力氣,充滿力量的手臂無法握緊自己的權柄,以至於並沒有給原初魔女造成足以致命的傷害。
列奧德羅死了,沒人控製0-01。
“紅祭司”的唯一性近在眼前了!
原初魔女的雙眼飛快地再生,祂的滿頭蛇發也在這段時間裏擔當起了眼睛的重任,每一條黑蛇都聚精會神地看著近在咫尺的旗幟。盡管使用者已經氣息全無,但它依然在空中張揚地展開,讓在場的所有人的內心都不由自主地變得好戰、陰險,不遺餘力地試圖繼續挑起紛爭。
祂隨手丟棄金色的三叉戟,狂喜地直接衝向了懸浮在空中的“0-01”!
經過了無數的歲月,旗幟上那些宛如被潑灑上去的血液已經變得暗紅深黑。
隱匿賢者得到了“全知之眼”,暫時缺乏繼續戰鬥的動力,而莉莉絲對這件東西本來就沒什麽興趣,祂還在執著地尋找去往月亮身邊的道路。當混沌之子追上來的時候,奇克感到異常的憤怒,直接將手中被災禍之城的力量汙染了一些的“特倫索斯特黃銅書”丟向了遠處。
混沌之子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了自己的唯一性。
轉瞬之間,祂就已經到達了“0-01”的前方,這一路太過順利,以至於原初魔女都有些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等到了這份唯一性重見天日的時候,也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成為了第一個拿到這件唯一性的“災禍”二途徑神靈。
TBC
……
祂伸手抓住了這麵旗幟,思考著到底要如何容納。
就在這時,奇克仿佛看到旗幟上浮現出一個人影,那人影像是梅迪奇,又仿佛帶著更加陰險瘋狂的氣質,猛地抓住了祂的手腕,將祂拖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