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六月初,長安城內,車馬如龍,人聲鼎沸。
薑記脂粉鋪長安分鋪外,一輛馬車緩緩停下。一人穿著綠綢長衫,幾步下了馬,進門便喚:“掌櫃的,掌櫃的!”
薑如意應聲而出,立刻驚喜道:“明掌櫃!”
三年過去,她依還是原來的模樣,圓圓的臉,亮亮的眼,走路帶風,幹練非常。
小明嚇了一跳,忙道:“掌櫃的,你可別這樣叫我,魂兒要被嚇出來了!”說著走進屋來,四顧一番,見前廳寬敞明亮,周遭陳設俱是嶄新,倒有幾分富麗堂皇的樣子,不由得又是一陣感歎,“這長安城果然還是不一樣!”
“有空常來玩便是,我這裏包吃包住!”薑如意帶他坐下,又吩咐夥計上了茶。
“走不開走不開,”小明忙擺擺手,大吐苦水道,“隔壁有個村剛訂了三百瓶花露,我這趟過來給你幫完忙,可就得馬不停蹄地回去準備了!還有脂粉鋪擴建的事情也提上日程了,掌櫃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兒有空來玩啊?!”
“那這幾天就好好放鬆放鬆,抽空我帶你在城裏逛逛,”薑如意笑道,頓了頓,又問,“武陵城的其他人可還好?”
“都好都好,”小明如數家珍地道,“阿飛和朱小妹成親之後,藥材鋪生意也越來越好,隻不過朱小妹今年身孕,脾氣越發大了,阿飛的日子恐怕更不好過了,哈哈哈哈!阿黃和金蓮成親後,便給豬肉鋪幫忙去了,不過聽說金蓮爹爹的身子已經越發見好,對他這個女婿也是萬般滿意。對了,掌櫃的,你恐怕不知,金蓮她減肥成功了!瘦下來之後,竟是個一等一的大美女,城中好多過去笑話過阿黃的人,現在別提有多羨慕呢。啊還有,咱們脂粉鋪也新招了好幾個夥計和丫頭,有個丫頭叫小蓮,我看著倒覺得不錯!嘿嘿,你知道我年紀也不小了……”
聽著小明絮絮叨叨地說著武陵城的故事,薑如意心中不禁有些感慨,那些瑣碎卻愉快的日日夜夜仿佛還在昨天。
“掌櫃的,掌櫃的!”
不知過了多久,小明的呼喚讓她重新回過神來,便忙道:“你剛說什麽?”
“掌櫃的,我才剛問,十三哥……他怎麽樣了?”小明小心翼翼地看著她。
薑如意聞言,麵上表情微微一僵,卻很快強行擠出一抹笑,道:“還不是老樣子,不死也不活。”
小明聞言輕輕歎了口氣,道:“掌櫃的,武陵城的大家都很掛心你。屈指算算,自打你帶他來長安治病都已經三年多了,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他若一直不行,你又如何是好?倘若在這裏遇到其他合適的人,不妨考慮考慮……”
薑如意知道,小明這番話,必定不是他一個人的意思。
“沒事,我等他。”可她卻依舊是笑,“他若一直不醒,我便一直等他。”
話雖輕鬆,說出的卻是比千鈞還重的,一生的承諾。
小明愣了愣,知道勸不住她,便也作罷。
兩日後,薑記脂粉鋪長安分鋪外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是一派熱鬧非凡的景象。
小明帶著幾個夥計齊刷刷站在門口,揮動著手中的小旗,高聲道:“薑記脂粉鋪,新店大酬賓,全場胭脂水粉一律對折出售,更有跳樓滿減活動!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
“你不看,我不看,如意以後怎麽辦?”
“你一瓶,我一瓶,如意很快就脫貧!”
陣勢極大,自然也引得觀者如潮。片刻功夫,鋪子裏便黑壓壓地擠滿了人。
薑如意站在貨架前,身先士卒地向客人們推薦店鋪新品——玉女桃花粉,並熱情介紹本店新推出的外送服務。
正說得逸興橫飛之際,卻見走廊的門簾被掀開,一人帶著笑,緩緩倚在門邊。
屋內眾人循聲望去,立刻齊刷刷地愣住了。
整個前廳陷入了一種奇妙的寧靜……
那是一個俊逸非凡的男子,披散一頭烏發,麵色有些蒼白。他領口大敞著,純白的褻衣鬆鬆垮垮的搭在身上,姿態慵懶而不羈。
眾人眼裏當即閃過八卦之色,忍不住竊竊私語。
而薑如意站在動彈不得,隻是瞪大眼中已有了盈盈的淚光。
周遭一切似都已化作無聲黑白,她就這樣看著對方帶著再熟悉不過的慵懶笑容,緩緩朝自己走來。
就如同,多年前二人初見時的那般。
番外:大婚記
一
有季十三的助力,外加之前在武陵城積攢的諸多經驗,薑如意如今做起脂粉生意來,可謂是順風順水,遊刃有餘。僅僅一年,薑記脂粉鋪長安分鋪,在城裏便已然是叫得出名頭的大品牌了。
可近來,薑如意卻十分焦慮。
因為,她和季十三就要大婚了。
眼看著距離婚期隻有一月之期,該籌備的事情都已籌備妥當,可她卻忽地想啥啥不對,看啥啥不順眼。
賓客名單會不會有遺漏,喜糖會不會份數太少,宴席菜品會不會太甜,禮服會不會穿不進去……
人都說成親一事,於女子而言是一生中最燦爛的時刻。可親身經曆之後薑如意才知道,這燦爛背後可都是血和淚啊!
更氣人的是,她這廂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而另一位當事人卻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聽了她的訴苦,隻是懶懶一笑,搖著扇子道:“娘子不必太緊張啦,咱倆都老夫老妻這麽久了,就算婚事有些瑕疵,為夫還能退貨不成?”
聽聽,這說的是人話嗎?!
是誰當年在她耳邊信誓旦旦說,要鳳冠霞帔,十裏紅妝,給自己的一場永生難忘的親事來著?!狗男人的話果然不能輕信!
薑如意氣得不輕,偏生對方又是一副任打任罵的好脾氣樣兒,讓她有火也發不出。
再者,自打一年前重傷醒來後,季十三明麵上雖然看著無礙,每日依舊熱熱鬧鬧地迎來送往,管顧著鋪子的大小事情,可身體底子到底是折損了大半,儼然化身水晶心肝玻璃人,平時咳個嗽都能讓她緊張半天,哪兒敢動真格實行家法?
看著對方語罷之後,便轉過頭笑嘻嘻地和女客們說笑,薑如意硬起來的拳頭握了半天,最後還是收了回去。
可真是氣死她了!
二
薑如意這一口氣從早憋到晚,最後她憤憤地做出了一個決定——離家出走!
這是她一怒之下的衝動行為,以至於等她開始思考自己為什麽要離家出走,又要走向何方的時候,人已經走出十裏地了。
暫無頭緒的她,隻得讓馬車駛進了附近的昌平鎮裏。這馬車是她路上在車行租的,車夫仿佛有些二缺,一路上頻頻走錯路,差點遠路把她帶回去。
昌平鎮離長安不遠,是一片悠然閑適,風景宜人的好去處。薑如意隨意逛了逛,發覺此地甚美,便索性將所有煩惱都拋到腦後,給自己放起假來。
去他的十裏紅妝,鳳冠霞帔,誰愛結誰結去!
薑如意在昌平鎮悠然自得地度過十日,每日不是遊山玩水,便是吃吃喝喝。當然,也少不了夜裏享受一下這裏的特色——山間溫泉。
月色溶溶,晚風習習。
薑如意靠在溫泉池壁上,仰頭看著滿天繁星。本該是最愜意享受的時光,可不知為何,心中卻有些空空落落的。
都過去這麽久了……季十三那個混蛋,為什麽還沒來找她?!
發現自己不見後,他會是怎樣的反應呢?焦急?難過?生氣?
還是根本不在意……
想到這裏,薑如意的情緒忽然低落了起來。她轉過身,隨手抄起身後的酒壺,咕咚咕咚地就給自己灌起了酒。
一壺很快見底,她開始大罵季十三,然而罵著罵著,卻覺得有些頭重腳輕。
這酒的後勁好像不是一般的足……
很快,薑如意便感覺四肢有些發軟,偏生這池子又極熱,泡久了人便會發暈。她立刻有些慌神,忙扶著池壁想要站起身,腳下卻一滑,整個人便又栽了回去。
水從四麵八方湧上,倏然間將她淹沒其中。薑如意本能地掙紮著,卻根本無力抵抗。
恍惚間,她忽然感到一雙手將自己抱住,緩緩地帶出水麵。那懷抱堅實有力,讓人莫名心安……
三
薑如意睜開眼時,看見一個灰撲撲的身影坐在床頭。她認出這是一直跟著自己的二缺車夫,便按了按還有些發痛的腦袋,道:“是你救了我啊?多謝多謝,沒想到你還挺盡責哈……哎不對,大半夜的,你為什麽會在溫泉?”
話音剛落,她便已得到了答案。
她看清了車夫的臉,對方歪著頭,如星的眼眸中含著幾分笑意,正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不是季十三又是何人?!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薑如意嚇得瞬間酒醒,“不對,你、你是那個車夫?!”
季十三微微一笑,“自家娘子出門散心,做夫君的鞍前馬後乃是應盡的本分,充作一時車夫又又何妨?”
薑如意見他依舊從容,不緊不慢的樣子,想到之前的種種還是覺得很氣,便立刻垮了臉道:“你跟來做什麽?反正這親事好與壞,與你也沒有太大幹係!怎麽不留在鋪子裏,和女客們多聊聊?”
季十三聞言,不僅不沒生氣,眼中笑意反而更濃。他湊過來,極近地盯住薑如意的雙眸,一字一句道:“小醋缸。”
薑如意的臉“唰”地一下就紅了。她在心裏罵自己,都這麽久了,怎麽還頂不住他這套!
將她的反應收入眼底,季十三眼中笑意更甚,旋即又道:“娘子定然很想知道,我跟她們都聊了些什麽吧?”
薑如意一愣,還沒來得及回答,人已被他打橫抱起,大步走出了門。
薑如意本還有些擔心他的身子,卻見他輕巧一躍,便將自己帶上了屋頂,不由得驚道:“你的傷……”
季十三得意地一揚眉,“為夫的功力深不見底,縱然隻恢複個三四成,也足夠用了。”
薑如意正有些高興,轉念想起自己每次鬧別扭,最後都會被他擺出西子捧心的模樣化解掉,敢情都是套路!
她立時柳眉倒豎,正要發作,卻見季十三輕輕“噓”了一聲,朝前方指了指。
薑如意循著他的指尖看過去,立時驚得瞪大了眼。
無邊夜色中,數不清的天燈自黑暗中騰空而起,映照著其下的燈火萬家,目光所至,便隻剩下一片紅黃交錯的絢爛。
那是難以用言語所描繪的震撼。
“這便是女客們告訴我的,天燈祈願之說,傳說以如此方式對天許願,便能心想事成,得償所願。”季十三微微而笑,忽地長袖一展,將其中一個撈入懷中。
天燈上用朱砂寫著兩句詩——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他道:“這便是我的心願。”
薑如意忽然覺得眼睛酸得厲害,她伸手用力揉了揉,卻依舊止不住淚水盈滿了眼眶。
季十三沒想到她是這個反應,伸手將她攬入懷中,溫聲道歉,“本想給你一個驚喜,沒想到卻惹惱了娘子,是為夫的錯。娘子原諒為夫可好?”
薑如意近日的焦慮不安,他自是看在眼裏,故而明知她離家出走,卻也沒有阻攔,隻是扮作車夫將她七萬八繞地帶到這閑適怡人的昌平鎮來。
她在此散心便好,其餘的交給他便是。隻是,將這些天燈從長安弄到此地來,倒是頗廢了他一番周章呢。
隻是她若喜歡,一切便足矣。
見懷中人偷偷露出笑意,季十三唇角也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不否認便是原諒了,既如此……可還願意乖乖嫁我?”
薑如意嘴上哼哼兩聲,卻還是用力地點了點頭。
四
天燈三千,光耀長街。
紅妝十裏,冠蓋京華。
季十三和薑如意的大婚,在很久以後,依舊為長安吃瓜群眾們所津津樂道,城中女子對此都是欣羨不已,男子則苦不堪言,隻怪季十三一己之力拉高了城中大婚的標準。
卻不知,大婚過後,薑記脂粉鋪內傳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叫。
“季十三,你你你……你這個敗家相公!”
這是薑如意在看過天燈賬單後的第一反應,隨後,在無法拿身體不好當借口的季十三,被她提著掃帚黏著繞了院子三周。
季十三跑到一半,忽然站住腳步道:“娘子,我投降。”
薑如意一愣,動作也頓了頓。
季十三輕歎一聲,道:“為夫的確鋪張了一些,但這還不是為了博美人一笑嗎?既然娘子生氣,那我隻好……”頓了頓,忽然湊過來,“隻好拿我自己抵債了,不過我這人不怎麽值錢,可能要抵得久一點。一輩子,夠不夠?”
薑如意臉一紅,剛要罵他,卻被攔腰打橫抱起,帶入房中。
季十三在她耳畔輕輕吹了口氣,“便從今夜開始還債,好不好?”
屋內燭火熄滅。
今夜良宵,還很長。
餘生歲月,也很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