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譽一直在原地靜靜地站著,直到薑如意離開很久,才緩緩回過神來。
他轉過身,慢慢地往回走。腳步的終點卻不是自己那滿是藥香的房間,而是另一處僻靜的、幽暗的、久無人去的所在。
塵封已久的大門被徐徐推開,發出喑啞的吱呀聲。淩譽手執一盞燭台,徐徐步入,末了在盡頭的桌幾邊站定。
上麵供奉著一個牌位。火光隱隱點亮了屋內的黑暗,也點亮了牌位上“淩霄淵”三個字。
自打淩霄淵去世後,淩譽便從未踏足過這片地方。他試圖以這樣的方式,將那些最黑暗最不堪的幼年時光,都一並死死塵封在記憶裏。
其實他也知道,這根本是徒勞。隻是他已無能為力。
薑如意猜的一點也沒錯。若說在假扮景玉卿的過程中,有什麽是不曾作偽的,或許便是在那個電閃雷鳴的雨夜裏,他對她說過的一切。
可她並不知道,那隻是個意外。
那天夜裏,淩譽本欲支開薑如意,讓守在暗處林語嫣出現,伴自己度過這段艱難時光。可薑如意卻去而折返,在他最脆弱的時候出現。
就如同被長久困在大雨中的人,眼前忽然有了一把油紙傘。淩譽幾乎是本能地伸出手去,想要將它牢牢握在掌心。
於是,他假借沒落世家之子的身份,對薑如意講述自己幼時的一切。身份雖假,可故事卻真。父親的暴虐,母親的離開,自己的孤獨……所有的傷痛早已烙進了他的骨髓裏,他不願作偽,更無從作偽。
也就是在那時,他頭一次向薑如意打開了心門。
回憶湧起,牽動心緒無數。心頭忽然一陣撕裂般的痛楚,淩譽捂住胸口,冷不丁一口血噴出,灑落在素白的衣袖上,如同點點淒豔的紅梅。
他垂目看著,神情卻極是平靜。自打從那場大火中假死逃生後,他的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了。說不上病在何處,隻是原本就虛弱的身子,仿佛被什麽驟然擊垮了一般。求醫問藥,也無濟於事。
唯有淩譽知道,這是多年的心疾,無藥可醫。
他這一生,從記事時起便知道,自己的人生目標隻有一個——重振雲衍山莊。
那時候山莊已然沒落,父親苦苦掙紮卻依舊無濟於事後,轉而將這一生未竟的希望,盡數寄托在自己身上。
那時候的他被迫日日練功,一練便是一整天,風吹日曬全然不顧。即便支持不住暈倒,也會被立刻用水潑醒,並且稍後等待著他的,將會是更為嚴苛的責罰。
終於,在一個數九寒冬,淩譽因體力不支大病一場。大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他從鬼門關拉回,卻搖搖頭告訴淩霄淵,這孩子身體底子本就不濟,加上揠苗助長,壞了根骨,從今往後已再無法習武。
淩譽清楚地看見,在聽到大夫這句話之後,父親眼底的光連同他心底最後的希冀,都在刹那間熄滅了。往後的幾年間,他終日渾渾噩噩,對自己,對每個人都越發惡劣。再然後,母親終於不堪忍受離家而去,而自己,則永久而孤單地被留在了這裏。
直到十年前的一天,父親突然興奮地告訴他,重振山莊有希望了。那是他第一次聽父親提及“極樂五石散”這個名字,隻是他從未想過,從今往後,自己的餘生和它將再也脫不了幹係。
父親告訴他,曾見識過最美好幻覺的人,隻會如著了魔一般,越發極致地沉溺其中,飲鴆止渴般無法抽身。故而,比起嚴苛的門規,極樂五石散才是這世間控製人心的最佳利器。一旦有了它,無數人將會心悅誠服地拜倒在雲衍山莊的門下,永遠不會,並且,也不能離開。
他有些懵懂地問,父親為何如此篤定。
父親舉目朝遠方看了看,眼中刹那間湧動出少見的希冀和憧憬,聲音也有些恍惚。
“因為……爹也曾在極樂五石散中見過山莊最鼎盛時的模樣,我此生最快樂的時光,便莫過於此。”
父親是如此深信不疑地堅信著,隻要有了極樂五石散,幻境裏的一切終有一日就會變成現實。
隻是後來的事情卻不太順利。淩譽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隻知道再見父親時,重振山莊的執念已讓他幾近癲狂。他帶回來一個小女孩,並用興奮到扭曲的語氣告訴淩譽,這是世上唯一知道極樂五石散秘密的人,讓他無論如何,也要從對方口中問出配方和製法。
這是他交給淩譽的第一個任務。
淩譽原本想用溫柔而平和的方式解決問題,然後放小女孩離開。不料對方卻漸漸失去了以往的記憶,甚至連自己是誰都不再記得。淩譽嚐試了包括攝魂之術在內的許多方法,卻都無濟於事。
末了,行攝魂之術的大師告訴他,想要尋回小女孩的記憶,尚有一法可試——重現讓她失憶的場景,在同樣的刺激之下,那些失去的記憶或許還有恢複的可能。
隻是此事不可操之過急,需待她心緒完全平複,傷口徹底愈合,否則,反而可能適得其反,讓她的記憶徹底消失。
即便隻是可能,他也定要為之拚盡全力。因為這是重振山莊最後的希望,也因為,他心底一直懷有這樣的希冀——隻要盡自己所能完成了淩霄淵的寄望,他便有可能變回過去那個溫文爾雅,笑容溫潤的父親。
然而他終究沒有等到那一天,或者說,淩霄淵沒有等到那一天。
他毫無征兆地死在了三年前的一個夜晚,被發現時,手邊放著一張血書,上麵淩亂而重複地寫滿了“雲衍山莊”四個字,那一筆一劃,都是觸目驚心的紅,利刃一般,深深地在淩譽的心裏淩遲。
這是父親用生命為他畫下的最後囚牢,從今往後,這將是他一生一世都無法擺脫的桎梏。
在武陵城的每一日,他按照既定的劇本,一步一步實施著自己的計劃。已然更名為薑如意的桑寧並不是個心思複雜的女子,故而接近她,以及取信於她都算不上難事。
即便劍客無名的出現以及對林語嫣的懷疑,讓他們稍稍有些忌憚,但最終也被一一化解。畢竟,他才是隱藏在暗處,主導著這一切的人,這是除了林語嫣以外,任何人都不曾料到的。
隻是淩譽如何也沒想到,千算萬算,唯獨算漏了自己的心。
他自幼孤獨地生長於雲衍山莊中,終日與黑暗和孤寂為伍,所擁有的陪伴,也不過源自於林語嫣等寥寥數人。人情之中的冷他已嚐遍,暖,卻還不自知。
而在這樣一個寧靜祥和的地方,他卻頭一次感受到了從有過的溫暖和關懷,來自薑如意的,來自街坊四鄰的,來自親朋摯友的,甚至來自素不相識之人的……
原來這便是同伴,原來人與人之間,也能有如此的善意和溫存。
隨著時日的推移,淩譽發現自己竟一點一點地開始動搖,他不願再朝前邁出步子,反而希望時間過得慢些。如此一來,他便能繼續以景玉卿的身份留在這裏,久一些,再久一些,和那個不經意間讓自己怦然心動的女子,以及這裏的每一個人,朝夕相伴,細水長流。
或許他是渴望陪伴,又或許,他隻是害怕孤單。
然而,一切終究是妄想。這綿延了十年的,耗費了無數人心血的計劃,依舊如滾滾的車輪般向前駛動著,不會因他的一己之私而停留半分。
他身上還背負著父親的遺願,以及整個雲衍山莊沉甸甸的未來。
隻是,在重新做回淩譽後,他卻發覺自己沒有一日是快樂的。他的身份從景玉卿變成了淩譽,心卻還留在武陵城。那裏的回憶夢魘般縈繞著,在他的心底掀起暗湧無數,於是愧疚、懷念、遺憾、痛苦……最隱秘的情緒如沉渣泛起,擾得他日夜不寧。
在極致的矛盾下,他終於大病不起。
似是看出了自己的心思,林語嫣不欲他再見薑如意。如今,任何一絲的情緒波動,都足以引得他病情再度反複。
但淩譽知道,這一日遲早是要來的。
在見到薑如意的那一刻,他忽然覺得累了,徹骨的疲累。
她說的對,他這一生都不過是父親的傀儡,從未真正有過自己的人生。從幼年起,所有人都如此這般一遍又一遍告訴他,你要變強,要重振山莊,要完成莊主未竟的誌向。
為此,他幾乎付出了所有能付出的代價,直到孑然一身,一無所有。
可又幾曾有人真正關心過,他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胸中的痛楚越發劇烈,萬蟻噬心一般,蠶食得他幾乎站不住腳。景玉卿伸手扶住桌幾,溺水求生般劇烈地喘息著,神智迷蒙間,腦中隱隱浮現出薑如意明媚清澈的笑顏。
事到如今,他也說不清自己對她的感情,究竟算不算愛。可他知道,那樣是自己這一生一世都無法觸及的美好。就如同置身大雨中的人,渴求著雨過天晴後的陽光一樣,卻不知,自己是否還有機會等到那樣的時刻。
——若留不住,不如……放開手吧?
然而正此時,外麵卻傳來陣陣激烈的動靜,似是有人在打鬥。淩譽一驚,地宮的入口向來隱秘,多年來從未有外人知曉,怎麽會有人闖進來?
他吃力地站起身來,踉蹌著朝聲音的來處走去……
這動靜的始作俑者,自然是季十三。隻是一切,還需得從半個時辰前說起。
那時候天已微微亮,療傷完畢的林語嫣循著原路返回,卻驚訝地發現,宮外的一片梅林,竟在一夜之間被人毀壞了大半!
嶙峋的枝幹東倒西歪地躺在地上,紅梅花瓣更是散落一地,如灑落的鮮血,觸目驚心。
目光所見,唯有狼藉。
林語嫣握緊了拳,但旋即心中冷笑。為了摸清地宮的入口,連這種法子都想出來了,可見季十三的確已狗急跳牆,別無他法。
她舉步緩緩朝前方走去,心神卻越發警惕,不肯放過周圍一絲一毫的動靜。
然而下一刻,腳步卻驟然停了下來,雙目微微睜大。
因為她鼻尖已嗅到腥膻之氣。
林語嫣忽然蹲下身,伸手抹過地上的“紅梅”,很快,指尖上便也沾染上了殷紅。
這根本不是什麽紅梅,是再真實不過的鮮血!
莫非,當真被季十三找到了入口……
心裏一沉,林語嫣不敢細想下去,當即騰身而起,奔向地宮的所在。
然而越往裏走,所見的景象卻越加慘烈。數不清的屍身縱橫交錯地倒在地上,血色彌漫,幾乎染紅了大地,腥膻氣息濃重得仿佛凝結在了空氣中,嗆得人幾乎喘不過氣。
顯然,這裏不久前方有過一場極為慘烈的打鬥。
林語嫣在短暫的怔愣後,終於失態。她幾乎飛奔至地宮入口處,與此同時抬起手,飛快地在周遭幾處隻剩了半截的梅根上輕點幾下。
下一刻,地宮的門緩緩挪開,露出裏麵黑洞洞的入口。
林語嫣將上麵層層堆疊的屍身撥開,迫不及待地往裏走去。而正此時,身後卻響起了一個帶笑的聲音,“以入口為中心,往東、西、南、北方向的第一棵梅樹分別擊打三、一、五、四下,原來這就是打開地宮的機關!林護法好手速,果然還是要近距離圍觀,才能看得清呢!”
林語嫣大驚失色,豁然回頭,卻見方才被自己撥開的那堆“屍身”裏,一人已曲腿而坐,正笑眯眯地看著她。
雖然形容狼藉,臉上掛彩,可不是季十三又是何人?!
一番話落下,不待林語嫣開口,他又拍了拍手,道:“行了行了,都起來吧!”
這話沒有所指,仿佛是對空氣說的。
然而話音剛落,地上其餘那些東倒西歪的“屍身”也齊刷刷地動了起來,有人活力滿滿的一躍而起,有人躺在地上伸了個懶腰,有人因為躺的太舒服而不慎睡著,被其他人拍了拍臉才站起身來。
甚至還有一隻小奶狗,從一人身下露出頭來,拱拱鼻子,東看看西瞧瞧……
初九將小奶狗一把抱起,湊過來,衝季十三抱怨道:“無名哥哥,狗血撒太多了,我好幾次都忍不住要打噴嚏,差點演不下去!”
季十三一拍他腦門,倒還有閑心開玩笑,“道具是你自己弄來的,不用完怎麽辦,你喝掉嗎?”說著還衝笑嘻嘻聚攏而來的其他人吆喝道,“感謝諸位傾情演繹,回頭請大家吃飯!”
“好說好說!”大家七嘴八舌地應著,氣氛和諧愉悅得讓人生氣。
林語嫣臉色漸漸變得鐵青。她知道,自己這是再一次著這人的道了。
分明隻是不入流的伎倆,本該騙不過她的雙眼。怪隻怪她遭邪功反噬在前,關心則亂在後。一想到自己不在時,景玉卿可能遭逢不測,便已自行亂了方寸,根本顧不上仔細查證。
想到此,林語嫣當即一躍而起,拚進全力要回到地宮,合上大門。季十三哪裏肯依,立刻飛身而上,卻不是攔住她的去向,而是“嗖”的一聲,搶先躥了進去……
攔,不一定攔得住,但搶著進去,便有辦法讓她關不了門。
這招實在過於“不走尋常路”,以至於林語嫣都怔愣了片刻,才如夢初醒地追了上去。
裏內很快傳來打鬥聲,田大爺等人忙跟了上去,恰見狹長的走道上,季十三和林語嫣正一個打,一個追。跑的自然是季十三,他不僅在跑,嘴裏還不閑著。
“娘子,相公來救你了!這麽久不見,想不想相公我呀?”
“如意,快出來看我颯爽的英姿!錯過就損失一個億了哦!”
……
連循聲衝出來的雲衍山莊門徒,聽到這番羞恥之語都禁不住一個踉蹌,深感惡寒。而田大爺等人見勢忙上去截住他們,一時間眾人打成一片,場麵愈發混亂不堪。
而季十三雖不住地上躥下跳,插科打諢,實則卻一直凝神細聽著周遭一絲一毫的動靜。
很快,他便聽見一聲極細微的呼喊,雖辨別不出具體說的是什麽,可他卻能篤定,那便是薑如意的聲音。
他立刻甩開林語嫣,直奔聲音的來處——走道盡頭的那間屋子。
“如意,是我!”
一腳踹開房門,裏麵一道身影便如飛鳥投林般撲上來,一頭撲紮進他的懷裏。
手雖緊緊地將他擁住,但口中的話卻別別扭扭,哼哼唧唧,“你、你怎麽才來?!”
季十三微微一怔,眼中旋即有了柔和的笑意。他抬起手,正欲揉揉對方的發頂,神色卻忽然一凜,摟住懷中人一個側身,便堪堪避開了從旁而來的銳利掌風。
站穩腳步,季十三不滿地抗議,“人都說久別勝新婚,林護法一點時間都不給我們留,可真是冷酷無情哪!”
而與此同時,田大爺們也紛紛簇擁過來,站在季十三身後。方才與他們短兵相接的雲衍山莊門徒,已紛紛被放倒,都齜牙咧嘴地在地上扭動著。
初九抱著二傻湊過來,忍不住嘴賤道:“都說雲衍山莊輕功雖好,可武功不行,我如今可算是見識到武功到底有多不行了!”
“沒那麽容易……”林語嫣雙拳緊握,“不說出極樂五石散的秘密,今天你們誰也別想活著走出去!”
言語間,她周身似已凝聚起一種別樣的氣場。地宮裏分明無風,可她的衣袂和發梢已卻俱是翻飛不止,雖然無形無聲,可在場所有人都分明地感知到——那是殺氣。
初九大驚:“小心,她要使邪功了!”
林語嫣抬起泛著紅光的眼,緩緩聚氣在掌心,眼看著便要出掌時,身後卻傳來一聲急促的輕嗬:“住手,別傷他們!”
眾人循聲回頭,便見一人扶著牆壁,步履蹣跚卻倉皇地朝這邊走來。
竟是淩譽。
在場最驚訝的人莫過於季十三,哪怕此刻的淩譽白衣帶血,氣息不穩,形容間頗有些狼狽,可那張臉,卻的的確確就是死在大火中的景玉卿。
然而驚訝到底也隻有片刻。他行走江湖多年,什麽樣的事情沒見過,幾乎隻在瞬息間,便猜到了其中款曲。
他低頭深深看向薑如意,後者垂目苦笑,輕輕道:“他就是雲衍山莊的莊主,真正的幕後主使……我們都被騙了。”
而季十三卻反而微笑起來。他握了握她的手,柔聲道:“無妨,至少你不必再為此自責難過。”
見來者是淩譽,林語嫣眸中的凶光一點點淡去。幾乎出於本能地,她立刻攔在景玉卿麵前護住他,語聲又急又快,“莊主,這裏危險,還請回去!一切交給我即可!”
他在這裏,於她而言便牽念,是軟肋,是關心則亂,她如何能做到全力以赴?
然而淩譽卻看著她,輕輕道:“收手吧。”
“你說什麽?”林語嫣猛地怔住了,以至於好半晌都沒有動靜。
她甚至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聽。
“我說,我們……收手吧。”淩譽抬起眼,目光掃過對麵的那一張張被自己欺騙過的熟悉麵孔,又看向地上因為受傷而痛苦掙紮的弟子們,末了緩緩合上眼,聲若歎息,“如今的這一切,並不是我想要看到的結果。”
親友離散,孑然一身。
或許這些,便是天意因他的所作所為,而給出的懲罰。
便就讓一切的懲罰止於此吧,他一人承受即可,其他人不該因此而再受牽累。
林語嫣不可置信地看著他,“重振山莊可是你這一生所願,眼看著我們就要拿到極樂五石散了,你怎麽能就這樣半途而廢?!”
而與她相比,景玉卿的神色卻是極致的平靜。
“你怎知,這便是我一生所願?”
林語嫣徹底呆住,一時間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重振山莊是我身為莊主的責任,我無可推卸。可極樂五石散卻從不是我此生所求,它這隻是父親一廂情願的執念罷了。而為了他的執念,你、我乃至山莊裏的每一個人,付出的代價都已經太多太多。一直以來,父親所思所想,便隻是如何用最極致的手段,讓他人臣服於雲衍山莊,為奴為仆一般永不離開。可即便有了極樂五石散,旁人的臣服便當真會出於本心嗎?”景玉卿低咳幾聲,唇邊卻溢出輕笑,“人心才是這世上最難掌控的東西,正因如此,極樂五石散不該重現於世。”
淩霄淵在一次的嚐試後,便換來一生近乎偏執的追逐。無論如何,他不能讓更多的人再重蹈覆轍,像自己的父親一樣,一步步喪失理智,最終淪為它的奴仆,
一口氣說出這許多話,於他而言仿佛已是極大負擔。語聲落下,淩譽便沉默下來,仿佛隻餘下了喘息的力氣。
林語嫣用了很久,才明白過來他說的是什麽,“你說……你此生所求,從來都不是找到極樂五石散,重振雲衍山莊?”
為了助他實現夙願,她幾乎付出了自己的一切,甚至不惜修煉邪功,將自己托付給未知的邪魔。
可如今他卻告訴她,他的夙願從來不是如此。
那她這些年耗費的心力的籌謀,盡付的青春與年華,又到底算什麽?
而淩譽並未覺察到她內心的波動與暗湧,他隻是抬眸看向遠方,目光中隱隱流露出點點憧憬,自顧自地道:“過去我從未見過地宮外的世界,可後來去了武陵城,我才知道,原來那裏的生活,才是我畢生所求……”
仿佛是上天同自己開的玩笑。他自幼背負重振山莊的重擔,一生深陷陰謀與算計,可到頭來才發現,原來平靜安寧和與世無爭,才是自己真正的心之所向。
這是他頭一次正視,並對人說出自己最真實的內心。
卻沒想到,竟是最後一次。
淩譽未及出口的話,就這樣被陣陣驚呼打斷。他怔了怔,有些恍惚地低下頭,看向插在自己心口處的一把匕首。
這把匕首他認識,每個弟子在加入雲衍山莊時候,便會獲贈一把。他們會用這把匕首歃血為盟,發誓此生將永遠效忠於山莊,效忠莊主。
如今,它被林語嫣握在手中,就這樣幹脆利落地貫穿了自己的胸膛。
而匕首的主人,此刻雙目赤紅,眼中凶光畢現。
淩譽恍惚地覺得,這樣的林語嫣有些陌生。他吃力地伸出手,想要撫上對方的麵頰,卻最終無力地垂下。
合上雙眼時,他內心卻是從未有過的安寧。
原來,上天並不滿足於讓他孤獨一生,死,這才是他最終應得的懲罰。
如此,也好……
一切發生的太過猝不及防,直到淩譽倒在地上很久,地宮裏依舊落針可聞。所有人都沉靜於巨大的震驚中,來不及動作,來不及說話,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
薑如意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所見的一切。對於淩譽,即便她內心有再多的複雜情緒,可這樣的結果於他而言,未免也太過殘忍……
一聲淒厲的吼叫,驟然劃破死寂般的沉默。
“淩譽,你給我起來!你起來啊!”
林語嫣忽然跪倒在地,伏在淩譽的屍身上使勁搖晃。可搖著搖著,卻搖出了滿手的鮮血。她怔怔地看著片刻,忽然狠狠顫抖起來,語無倫次地道:“不,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想傷你,我怎麽忍心傷你呢?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這匕首,怎麽就、怎麽就……”忽然,她抬頭看向一旁的薑如意,目光陰寒如刀,“都是你,都是你害他至此!沒有你,他根本不會動搖,更不會半途而廢,就這樣放棄我們籌劃了十年的事情!”
季十三見狀,立刻將薑如意拉到身後護住,其他人也一擁而上,圍繞在他們周圍。
林語嫣見狀卻忽然大笑起來,笑聲癲狂,“別急,一個個來,你,還有你們,今天我要讓這裏的每一個人都給他陪葬!”
言語間,她衣帶翻飛,雙目間已經是一片徹徹底底的血紅,不知何時,那猙獰可怖的紅痕已自脖頸間爬出,蜿蜒扭曲著,占據了她的半張麵孔。
初九見狀不由驚呼,“她已經被邪功徹底反噬了!”
然而話已太遲,幾乎同一時刻,林語嫣周身忽然爆發出巨大的力量,甚至不需出手,僅憑內力便將周圍所有人震出數丈有餘。
“快走!”季十三緊緊護住薑如意,衝其餘人大喝道,“她已經徹底失控了!”
初九眼疾手快,從懷中掏出一物向身後拋去。白煙在地宮內彌漫開來,眾人立即趁勢離開。
外麵天已大亮,明媚的天光一瞬間竟有幾分刺目之感。
薑如意緊緊握著季十三的手,本能般往前跑,然而沒走幾步,便感到身後一陣大力襲來,如無形的手般將她整個人拽住,直往後拉。她想要反抗,可渾身上下都如同被卸盡了氣力,根本無濟於事,隻能直直地朝後飛去。
和上次……一模一樣。
她回過頭,果然見林語嫣已然出現在地宮的門口,嘴角噙著一抹邪笑。而她,便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再一次回到她的掌心。
季十三卻一把摟緊了她,和她一起返身回去。在即將靠近之時,忽然拔劍而出,直指對方脖頸。他曾是江湖中最快的劍,出手如電,無形無聲,林語嫣匆匆閃避,卻到底在麵上留下了一條淺淺的血痕。
她麵色一冷,旋即一掌拍出。這一掌帶著幾分怒意,力道極大,空氣中湧起的內力如排山倒海一般,將季十三卷入其中,幾乎要碾碎成塵。
他如紙片般飛出,旋即又重重摔落在地。下一刻,更是彎腰吐出一口血來。
“季十三!”
薑如意失聲大呼,可林語嫣卻冷冷一笑,掌心蓄力,眼看著便要送出第二掌。
這一掌,必將置他於死地。
初九和田大爺見狀,立刻攔在季十三身前,手握刀兵,嚴陣以待。哪怕每個人心裏都知道,在《天穹神功》麵前,季十三尚且如此不堪一擊,他們此舉,或許不過以卵擊石。
“都來送死?也好,正好一勞永逸!”林語嫣依舊在笑,可語氣卻越發森冷。
正此時,身側卻響起薑如意清亮的聲音,“等等,你不想知道極樂五石散的秘密了嗎?!”
林語嫣林語嫣動作一頓,回頭看她。
“你不想知道極樂五石散的秘密了嗎?你殺了我相公,我肯定也不會獨活,那樣配方就再沒人知道了!”薑如意重複了自己的話,語速如飛,“你和淩譽為此謀劃了十年,難道就不想求個結果嗎?!”
她刻意地加重了“淩譽”二字,若說在此刻,還有什麽能打動林語嫣的,或許也隻有這個名字了。畢竟於她而言,這是一生一世的執念。
果然,林語嫣微微蹙眉,神智似已有些混亂。
“極樂五石散的秘密……是了,淩譽還在地宮裏等我!如果他知道我已經成功,不知道會有多開心!”她恍惚地笑起來,下一刻,神情又變得冷冽森寒,“說,配方到底是什麽?!”
“說可以,但我有一個條件,把其他人放了,”薑如意衝她眨眨眼,道,“你要不答應,我就一個字也不說。淩譽一定以為你已經得到配方了,倘若看你空手而歸,指不定有多失望呢!反正你要的隻是我,要他們也沒用,是不是?”
林語嫣鬆開凝氣的掌心,按住前額,似在從有些混亂的思緒中理出頭緒。薑如意趁熱打鐵,忙道:“說好了,我們找個地方,我一樣一樣告訴你!或者你記不住,我寫給你也行啊……”
她邊絮絮叨叨地說著話,下一刻,林語嫣已然夾著她一躍而起,飛速離開。
季十三勉力支撐著身體看過去,卻恰見薑如意偷偷回頭,朝自己投來的目光。分明笑靨如花,可眼底卻蓄滿了淚光。
“快走,”她無聲地對他比著口型,微微一頓,又道,“再見。”
季十三如遭雷擊。
林語嫣一時間被言語迷惑,神智陷入混亂,可這樣的情形必不會持續太久。待她清醒,薑如意又將如何?
極樂五石散害她家破人亡,又攪得江湖紛亂不已,季十三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她是寧死也絕不會讓它重現於世。
所以,她這是做好了死的打算,用自己的命,換他,換在場所有人的命!
季十三五指陷進泥土之中,幾乎拚盡全力想要站起身來。然而四肢百骸卻如同散了架一般,如何也聚不起力道。
嚐試幾番後,最終乏力地倒了回去。
耳邊風聲陣陣,季十三略略抬起頭,看向天邊的流雲,一時間,往昔種種,如在眼前。
他想起了自己初出茅廬、名震江湖的少年時光,也想起了那些迷茫困頓、醉生夢死的蹉跎歲月。生如逆旅,原以為終於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難道,一切就要止步於此了嗎?
季十三緩緩閉起了眼。
而另一邊,眼見林語嫣已然挾持著薑如意遠去,田大爺等人一時也不敢妄動,隻得帶人急急簇擁至季十三麵前。
“季公子,那妖女已然瘋魔,薑掌櫃這一去怕是……”
“這可如何是好啊?你且拿拿主意吧!”
……
眾人七嘴八舌地說著話,神情焦急不已。可季十三卻隻靜靜地躺在那裏,眼前的一切,耳畔的一切,似乎都已無法驚動他分毫。
他整個人竟如死了一般,再無半點聲息。
薑如意被林語嫣挾裹著,眨眼功夫便離開幾十裏地。
一路上,她一張嘴幾乎未曾停過,嘰嘰喳喳,仿佛將這輩子的話說盡了,隻求分散對方的注意力,讓她不要太快覺出端倪。
直到其餘人的身影再不複可見,她才在心裏暗歎一口氣,放下心來。
正此時,林語嫣已翩然落於一塊巨石上,將她扔下。薑如意腳下沒站穩,一個踉蹌摔倒在地。
“快說!”林語嫣俯下身,一把提起她的衣襟,迫不及待地道,“敢漏掉一個字,我便讓你生不如死!”
薑如意咬牙看著她,卻一句話也不說。
以極樂五石散的秘密為由將林語嫣引開,不過是她情急之下的倉促之舉。有一刹那,她腦中閃過最壞的可能,卻也無暇細想。她隻知道,這一切的因緣皆因自己而起,不該讓更多無關的人受到連累。
而此時此刻,她絞盡腦汁卻也想不出,還有什麽法子,能避免這最壞的可能了。
或許這也不算太糟,畢竟她一死,極樂五石散便也會因此而徹底封塵。從今往後,江湖中再不會有因此而起的紛爭與殺戮。
念及此,她認命地閉上了眼,嘴角卻浮現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然而下一刻,身子卻被人一把推開。薑如意大驚,睜開眼,卻見一道黑色的身影自巨石後躍出,鶻落在地,幾乎瞬息之間又再度起身,袖中寒光一閃,已然短刀在手,刺向林語嫣。
二人距離隔得太近,林語嫣始料未及,竟是被對方刺中肩頭。她蹙眉觸動,旋即卻又展顏而笑。
她甚至連手也未動,內力聚集起的內力便忽然爆發,將對方連到帶人一起震飛。
那人滾出數丈遠,捂著胸口吐出一口血來,卻依舊死死盯住林語嫣,一雙靈動的眼中滿是仇讎。
這人竟是雙雙。
薑如意大驚,她已從季十三口中得知,雙雙是雲衍山莊之人,同樣也是林語嫣計劃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環節。城郊那夜,她連同林語嫣成功設下圈套後,便趁亂離開,消失得無影無蹤。
可如今,為何又以這樣方式出現。
而此刻的林語嫣,顯然也認出她來。
“是你?”她麵色一沉,進而勃然大怒,“身為雲衍山莊弟子,竟敢以下犯上?!”
說著一揚衣袖,再度將雙雙震出數丈。
雙雙撲倒在地,卻擦了擦嘴角的血,倔強地抬起頭,咬牙切齒道:“少自作多情了,我加入雲衍山莊,聽命於你,為的就是有一天能親手殺了你們,給阿綾報仇!”
“阿綾……”林語嫣微微眯起眼,似在思索。
“那是我的妹妹,也曾是你們雲衍山莊的一員!她隻不過想離開這裏和心上人過普通的生活罷了,何錯之有?她逃到千裏之遙,最後卻還是你們找到,將她夫婦二人絞殺後,還要帶回門內懸屍三日,以正門規!”雙雙字字句句卻說得啼血帶淚,“罷了,死在你們手裏的人這麽多,你又如何會記得區區一個阿綾?我潛伏於雲衍山莊中,就是要讓你們一個個給她陪葬!”
林語嫣似已想起什麽,淡聲道:“那你未免有些不自量力。”
“淩霄淵那老賊死的太早,我錯過了出手的機會,”雙雙麵上卻浮出一抹冷笑,“但你以為,淩譽回宮後,身體為何一直久不見好?”
林語嫣身形狠狠一震,“你給他下毒?!”
“我來這裏之前,本就是唐門中人,自有無數法子讓他不著痕跡地中毒,”雙雙大笑起來,“隻是沒想到,最後竟是你自己殺了他,著實有趣得緊哪!”
“什麽?!”林語嫣踉蹌著後退兩步,再一次伸手按住了腦袋,“他死了?你說他死了?!”
雙雙有意激怒她,連聲道:“是的,他死了,還是被你用劍刺穿胸口,親手殺死!”
林語嫣忽然大喝一聲,連帶著周遭數丈之內的草木都為之震顫。薑如意被掀翻在地,抬起頭,卻見雙雙竟握著短刀再度騰身,直攻林語嫣。
“就差你了,下去陪他們吧!”
然而,還未觸到林語嫣周身,她的雙眸便忽然張大。緊接著,身形一軟,整個人便如一片落葉般飄然落地。
那本應攻向林語嫣的短刀,竟被她親手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這一切,隻發生在林語嫣抬手的瞬息之間。在內功外化的巨大力量下,她隻需輕輕一抓,便能隔空製住雙雙握住短刀的手,讓它刺向任何地方。
雙雙倒在地上,胸前血流如注。她瞪大了眼,似也頭一次見識到《天穹神功》的強大威力。
可她的神情,卻已永遠地停滯在此。
林語嫣捂著胸口,也忽然吐出一口血來。頻繁地使用內功外化之力,已然讓她的身體到了極限。但她卻不管不顧地看向季十三,赤紅的雙眸竟是要滴出血來。
“淩譽死了,他已經死了!”她忽然狂笑不止,“他都死了,我要極樂五石散又有何用?!這麽多年,我做的一切,不過是場笑話……哈哈笑話!”
下一刻,她忽然看向薑如意,眼風如刀,“你騙我!你們都在騙我?!”
薑如意驟然從這巨大的變故中回過神來,轉身就跑。而林語嫣一揮衣袖,瞬息間卻已到了她的身後。
就在此時,一道雪亮的劍光忽然破空而來,生生將她逼退幾分。
緊接著,一人穩穩落地,擋在薑如意麵前。長劍在側,衣衫袍角在風中烈烈飛揚。
眉目硬挺,雙眸如星,竟赫然是季十三!隻是此刻的他卻如換了一人般,眉眼深沉,氣質凜冽,如同一柄即將出鞘的利劍。
"季十三?!"薑如意不由得驚呼出聲。
季十三卻如若未聞,下一刻身形展動,已持劍直逼林語嫣。
“還想再來第二次嗎?!”林語嫣冷笑,“那就讓你和她一起做個伴吧!”
說著雙掌蓄力,忽地全力攻出。巨大的掌力下,季十三被震落在地,匆匆將長劍插入地上,可身形剛一穩住,他腳尖便一點劍柄,借力打力再度躍起,竟是赤手空拳再一次攻向林語嫣。
林語嫣也出手如電,當即又是數掌拍出,直指他的胸口。
然而讓她如何也沒有想到的是,季十三這一次不躲不閃,竟將她一連六掌都生生接下。隻是與此同時身形卻不後退,眼看著已然直逼到近前。
未曾想到對方竟如此不要命,林語嫣大驚,忙蓄力在手,又是數掌拍出。
終於,在離她還有一寸之地時,季十三終於力不能支地倒下,手中長劍也掉落在一旁。此時此刻,他周身所受的傷,已無法用言語來描述。隻不過片刻功夫,周遭的地麵便已然集聚起一團小小的血窪。
內功外化的掌力,尋常血肉之軀,接下一掌便已元氣大傷,何況他已一連接下十餘掌?
薑如意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本能地就要衝過來,卻被林語嫣一抓一提,扔了出去。
“別急,他死了自會輪到你,”她眯起眼,看向季十三,“沒想到你此番竟當真是送死來的,倒是情深似海,既如此……”
她抬起手,在掌心緩緩蓄起力道。
可就在眨眼功夫,癱倒在地的季十三竟忽然憑空消失了。林語嫣一怔,下意識後退幾步,可下一刻,整個人竟如同被點了穴一般,定在原地。
一把劍,不知何時已然插進了她的後心,將她貫穿。
季十三搖搖晃晃地走上前來,衝她一笑,“沒想到吧?這便叫……置之死地而後生。”
在之前的幾番失敗的交手後,季十三已然發現了《天穹神功》的弱點——內功外化雖然厲害,但終須時間蓄力,故而對於近戰便有些掣肘。
他此番拚了命般接下的那十餘掌,便是以肉身為餌,以近林語嫣的身。唯有如此,才能在她自認為贏得輕鬆,放鬆警惕的那一刻,用最快的劍,出手如電。
看著自胸口貫穿的長劍,林語嫣不可思議地後退幾步,還欲出手,可身形卻突然狠狠顫抖起來,無數鮮血自口中溢出,如何也止不住。
她便知道,自己這身體已徹底透支,這是修煉《天穹神功》之人所逃不脫的命運。
“淩譽!淩譽!”眼中的血光漸漸淡去,她忽然清醒過來,飛身朝著地宮的方向奔去。
“快攔住她!”薑如意驚呼。
可季十三卻淡淡道:“她這身體已被《天穹神功》蠶食殆盡,不過風中殘燭,已然撐不了多久,便成全他,和心愛之人死在一起吧。”
薑如意這才鬆了口氣,她回頭看著季十三,隻見他麵色蒼白,額前似也隱隱滲出汗水,便擔憂道:“你方才挨了她十餘掌……”
季十三沒有說話,隻是衝她輕輕一笑。
正此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卻是初九和田大爺他們匆匆趕來。
田大爺道:“我們方才看見那妖女衝進地宮,胸前還插著一把劍,便趕緊過來看看!你們……沒事吧?”
薑如意剛要說話,身後卻忽地一聲悶響傳來。方才還靜靜佇立這的季十三,竟已倒在了地上。
薑如意大驚失色,當即衝過去將他扶起,靠在自己懷中。
季十三麵色蒼白如紙,輕咳幾聲,便咳出大口大口的鮮血,眨眼功夫便染紅了前襟。
“季十三,你……你……”薑如意急得掉出了眼淚,連話也說不完整。
其餘人也忙圍了過來,有懂醫術的拉過他的手號了號脈,卻驚得麵色蒼白,半晌也說不出話來。
“怎麽回事,你倒是快說啊?!”初九急紅了眼,忙催道。
那人略一遲疑,隻低低說了八個字,“筋骨盡碎,五內俱崩……”
周遭啥時便陷入了一片死寂。
薑如意怔怔地看著季十三,實則在他倒下的那一刻,她便什麽都明白了。是了,林語嫣那魔功如此厲害,輕而易舉便能取人性命,他如此生受了十餘掌,又怎麽可能安然無恙?
“你……你來的時候,就做好了必死的打算,是不是?!”她顫聲道。
季十三周身已動彈不得,卻仍盡力扯出一個微笑,道:“這是你讓我明白的道理啊。”
十年前,最絕望最低穀的時候,季十三曾一度迷失,找不到拿劍的理由。
說是匡扶正義,懲奸除惡,可黑白正邪,卻往往不是絕對。因此,他放下了手中的劍,流落江湖,自我放逐。
這個疑問,也就此被他塵封於心間。
而就在方才,當心愛之人卻在遠離赴死,他卻隻能徒勞地躺在地上的那一刻,他心裏忽然便有了答案。
哪有那麽多深奧的理由?執劍在手,不過是為了保護想要保護的人,僅此而已。
可能是一個人,也可能是一群人,可能是愛人,也可能是朋友。這世間沒有絕對的善惡,可守護心中的正義,保護最珍重的人,卻永不會錯。
這既是至情小愛,卻也是人間大愛。
而要做到這一點,唯有舍身忘我,將生死置之度外,方可所向披靡。
為達目的,不懼犧牲,才是執劍之人理應追求的至高真諦。
而這一切,卻是薑如意獨自引開林語嫣,舍一人救眾人時,讓他驟然領悟的道理。
此刻,聽了薑如意的話,季十三依舊在笑。
“對不起,”他深深看著薑如意,奮力說出了最後一句話,“許你的鳳冠霞帔,十裏紅妝,恐怕要……食言了……”
話音落下,他再也支持不住,輕輕地合上了眼。
隱約間,他聽見許多聲音急急呼喚著自己的名字,還有那讓他最留戀,最不舍的聲音,已帶著濃重的哭腔。
可他已無力睜開雙眼,再看看她,哪怕是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