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後的一個夜晚,珍饈坊燈火通明,熱鬧非凡。

此處乃是武陵城中檔次最高的一家酒樓,據說主廚曾做過宮廷禦廚,因而不僅菜品繁複,花樣百出,食材用料也非比尋常。薑如意本著“不選對的,直選貴的”的宗旨,毅然決然將阿飛宴請眾人的場所選在了這裏。

此時此刻,薑記脂粉鋪全員到齊。眾人圍坐在一桌滿漢全席邊,歡聲笑語不絕於耳,氛圍其樂融融。

隻有一人捂著即將幹癟的錢包,表情沉痛,嘴角抖動。

“等等,我有一個疑問,不是隻請‘有功之臣’嗎?”末了,他終於忍無可忍地站起來,朝桌角一指,道,“為什麽這人也跟著來了啊,還吃得最多!”

指尖所及之處,段青堯正埋頭瘋狂啃著手中的大雞腿,而在他麵前,雞鴨魚三種食物的骨頭已經堆成了三座高矮不同的小山。

聽了阿飛的吐槽,他含著滿嘴的食物哼哼道:“有功之臣?我怎麽不是有功之臣了?!你和朱小妹小兩口自己鬧別扭,我可是損失最慘重的那個,差點都傾家**產了!若不是掌櫃的人美心善,我現在還在給那個姓葛的劈柴呢!我才是這背後犧牲最大的功臣好嗎?說起來,你回頭可得再單獨請我一頓飯才是!”說著立刻端著酒杯站身,把阿飛一摟,笑嘻嘻地道,“再說了,都是街坊鄰居的,幹嘛這麽小氣,多個朋友多條路是不是?來來來,喝完這杯咱們就是兄弟了!”

段青堯可是靠一張嘴吃飯的,阿飛哪裏是他的對手?不僅被忽悠得一愣一愣的,還莫名其妙陪他喝起酒來。不出片刻,二人就熱絡地聊作一團。

不久前,他們還都跟蔫了的黃瓜似的,一個為情所困,一個事業無成。不足半月,卻已是這般活力滿滿的樣子,想到這裏,薑如意臉上禁不住露出欣慰的笑,與此同時感覺自己簡直像個老母親。

十日前,解決完阿飛的事情後,她便立刻從鋪子裏支了筆銀子給葛掌櫃,把段青堯贖了出來。畢竟思來想去,覺得這人確實也有些倒黴,夾在與自己無關的事情中被當成了炮灰,說書事業一落千丈不說,連自由身都沒了,實在不應該。

對於薑如意這般闊綽之舉,段青堯起初意外,隨後懷疑。他雙手捂住胸口,警惕地上下打量她,“你、你不會對我有所企圖吧?”

“你咋不懷疑我要把你賣到青樓呢?”薑如意一巴掌拍在他腦門,長歎一聲,道,“好心當成驢肝肺,本來有份活兒還想問你願不願意幹呢,哎,沒想到你這麽不信任我,算了算了,從今往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說著一副傷心的樣子,轉身要走。

“掌櫃的,別啊,這不剛恢複自由身,太高興了,和你開開玩笑嗎?”段青堯飛撲過來,火速改了稱呼,臉上堆滿了笑意,“什麽活兒,說來聽聽!”

薑如意笑了笑,這才道:“一份最適合你的活兒。”

沒過多久,段青堯的說書攤重新開張,還是原來配方原來的味道,隻不過較之以往有兩處的不同。

一處是說書的地點改在了脂粉鋪門口,來往行人可隨意駐足聆聽,無需購票。當然,如果願意打賞自然也來者不拒。如此一來,起初對段青堯“黑曆史”有些介懷的聽眾們,往往會抱著“反正不要錢,隨便聽一聽算了”的心態,在不知不覺中重新入坑;

另一處,則是說書的內容不再是劍客無名的故事,而是武陵飛飛生的所著的《十三春》。畫本和說書的內容雖然相同,但形式有別,加之段青堯說書風格逗趣幽默,嬉笑怒罵,花樣百出,許多收藏了話本的小娘子都願意不厭其煩地反複聽,而因為說書入坑的新聽眾,也有許多被故事吸引,四處尋找收藏話本的途徑。

故而,這二者相輔相成,反而起到了互相帶動的作用,脂粉鋪則從中小小地賺取些人氣,也算沾沾光。

而話本一事,在薑如意的從中牽線下,阿飛同意將《十三春》授權給書坊的方晚晚印成整本整本的書冊發售。日後,這個故事的後續便由阿飛、方晚晚和段青堯三者協同完成,她和季十三不會再參與其中。

如此,也算得上皆大歡喜的結局。

唯一不夠歡喜的,恐怕隻有自己和季十三之間詭異的關係了。這些時日來,二人一直維持著“相敬如冰”的關係,表麵上若無其事,實則日漸疏遠。

她可以感覺得到,季十三看似的隨性不羈的外表下,其實隱藏著一片未知的禁區,任何人都不可越過雷池一步。

即便是她,也不行。

思緒飄遠又飄近,最後竟然落到那個惱人的名字上。薑如意憤憤地喝了一大口酒,抬起頭,這才發現桌上已經酒過三巡。

左邊,阿黃和小明拚酒拚得東倒西歪,連酒杯都拿不住了,還嚷嚷著再來一杯,右邊的段青堯已經趴在桌上不省人事,而方才被他拉著喝酒的阿飛卻筆挺地在原地坐著,眼眸清亮,跟沒事兒人似的。

人不可貌相啊,這段青堯可算是找錯喝酒的對象了。

而下一刻,阿飛忽然一拍腦門道:“糟了,我答應了小妹,今晚要陪她看星星看月亮的!”說著“騰”地起身,直往樓下衝,“我先走一步了,賬我已經結了,你們繼續!”

倒是個實誠孩子。

薑如意在心中感慨,卻很快發現了一個令人尷尬的問題,此時此刻,屋內唯二的兩個清醒人,就隻剩自己和季十三了。

在這場歡宴中,季十三自始至終都如同局外人一般,隻是靜靜地喝著酒。旁人敬酒他照單全收,卻半點醉態也沒有,旁人見他酒量實在深不可測,便也紛紛敬而遠之。

他麵上雖然一直掛著笑容,可那笑容更像是一張過分完美的麵具,足以遮掩住他內心真實的所思所想。

薑如意忍不住撩一眼他,又撩一眼他,再撩一眼他。

第三眼的時候,她猝不及防和季十三對視了。

“那個……”她如同被踩了尾巴似的,立刻騰身而起,道,“那個……景玉卿呢?我去看看他去哪兒了!”

季十三微微頷首,不置可否。

薑如意狼狽地逃到後院,竟果然看見了景玉卿。珍饈坊的後院地方不大,但布置得倒是極為雅致,是一處有山有水的方寸之地。

景玉卿坐在台階上,正仰頭望向天邊高懸的圓月,不僅神情認真,姿態還格外筆挺。不知道的,怕還以為他正在書院聆聽夫子的授課呢。

這人還真是啥時候都一本正經的模樣。

薑如意心裏有些好笑,幾步走過去,一拍他道:“怎麽一個人溜到這裏來了?”

她手上力道也不大,景玉卿身形一晃,竟直勾勾地朝前倒去。薑如意嚇了一跳,忙將他扶住,再定睛一看,才發現他眼睛早已失了焦,竟已經醉得有些迷糊了。

薑如意回憶了一下方才酒桌上的情形,景玉卿好像就最開始全體碰杯的時候喝了一杯酒,之後便隻是靜靜地看著眾人,誰來敬酒他都隻是微笑以對,卻不接茬。敬酒之人無法與他辯論,隻能在這溫柔的拒絕中無奈敗退。

所以……他才一杯就這樣了?

薑如意有些忍俊不禁,忽然一陣風起,天邊似有雲層聚攏。她便趕緊伸手搖了搖他,道:“外麵涼,要坐也別坐這兒啊,先進屋吧。”

景玉卿目光迷離地看了看他,卻沒動。

薑如意清清嗓子道:“再不動我喊語嫣姐姐來送你回去了!”

景玉卿立刻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往回走。

薑如意失笑,這人醉酒之後還意外地有些可愛嘛。

攙著景玉卿回到大廳時,她原本想著酒席已經散場了大半,便索性找個人送他回去算了。但環顧了一周,隻見桌邊的人醉的醉,倒的倒,甚至還有人發酒瘋滿場跑……

薑如意默然半晌,隻得歎了口氣,對著僅有的清醒人士季十三道:“景公子醉了,我先送他回去吧。”

季十三站起身,頓了頓,問:“需要我一起去嗎?”

這話問得實在不像他以往的風格,若是換了過去,他定會擺出無數個理由,死纏爛打便跟著去了。薑如意一時間有些不習慣,怔了怔,才故作輕鬆地看了一眼桌上東倒西歪的人,衝他笑道:“算了,你留在這裏看著他們吧。”

季十三沒再執拗,點了點頭,卻在薑如意轉身後又突然叫住她。

薑如意回頭看他,可季十三卻隻是笑了笑,複雜的目光中暗藏著太多的欲言又止和意味深長。

他似是有話要說,但頓了頓,最終隻道:“路上小心。”

薑如意心中百味翻滾,幾番欲言又止後,最終隻是點頭離去。

薑如意攙著景玉卿緩緩走在夜幕籠罩的長街上。

武陵城雖分為東南西北四條街,但真正熱鬧的所在也不過靠近中心的那方寸之地。走了片刻,入了東街,便覺周遭漸漸冷落下來。

十裏長街,隻有他們二人的身影交疊著。

起初還有如水的月色灑落在腳下,為著夜色添上幾分唯美和靜謐,但很快,一陣陣晚風乍起,不僅吹得濃雲蔽月,連街燈上的燈籠也在搖曳中熄滅了幾盞。

周遭便立刻又暗了幾分。

“這勢頭,怕是要落雨了。”薑如意抬頭看看黑沉沉的天,對景玉卿道,“景公子,咱們走快些吧。”

景玉卿在微涼的夜色中略略恢複了些許神智,一轉頭,驟然發現薑如意不僅近在咫尺,手還攙在自己的胳膊上,整個人驚得立刻全清醒了。

見他神色大窘,語無倫次的樣子,薑如意忍不住笑起來,道:“才一杯酒,你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了,也不怕我趁這夜黑風高把你拐出去賣了。”

景玉卿麵色微赧,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但下一刻,眼中卻忽地閃過一絲異樣,隻是被濃重的夜色遮掩,不易覺察。

不待薑如意在說什麽,他已然匆忙從她手中抽出自己的胳膊來,抬手指了指濃雲密布的天幕,又指了指長街的前方,衝她擺了擺手。

薑如意知道,他的意思多半是說,天要下雨了,讓她趕緊回去,不必再送。

她有些疑惑於對方突然急迫的舉動,但見他神情裏的確再無半點醉態,便點了點頭,道:“那你路上小心。”

二人各自離去。臨去時薑如意回頭看了一眼景玉卿,隻見對方正往反方向緩緩地走著,背影清臒瘦削,淺淡青衫在風中被吹得搖曳不止,步子卻還算穩當,她這才放下心來,轉頭匆匆而去。

走出幾步,風越發急了,天地間一副山雨欲來的樣子。

冷不丁,一聲驚雷炸響在頭頂,炸得薑如意一個激靈。而原本盤桓在腦中的絲絲疑慮,也因此被打通了任督二脈,突然變得清晰起來。

不對啊……

景玉卿的家就在前麵,遇上這種電閃雷鳴的雨夜,以他的性子,就算沒有餘力送她回去,也該先帶她去家裏拿把傘吧?就這樣匆匆跟她告別,簡直、簡直就好像急著趕她走似的!

回想起景玉卿剛才的種種反常之舉,薑如意腳下的步子漸漸停住。

下一刻,她猛地轉身,往回跑去。

而此時此刻,隨著又一聲雷的炸響,雨已經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

景玉卿的家在東街一處僻靜角落,薑如意穿過長街和小巷,摸索著來到附近時,雨勢已然又大了幾分。她伸手抹了抹臉上的雨水,隔著重重雨幕,急切又倉皇地搜尋著方才那抹瘦削的身影。

心頭始終盤桓著一絲不安,定要再一次確認他安然無恙才能放下心來。

又一道閃電在層雲中亮起,將大雨中的世界短暫地點亮了一刻。而這一次,借著光亮,薑如意隱約看見幾步之遙外的地麵上,有一團濃重的陰影。細看之下,竟好像是一個人匍匐在地……

她身形一震,立刻不管不顧地衝了過去。

地上的人果然是景玉卿。隻不過,他此刻正狼狽地跪倒在地麵上,背脊弓起,身形因為急促的呼吸而劇烈地上下起伏著。

薑如意大驚,忙用力將他扶起幾分,口中喚道:“景公子,景公子,你這是怎麽了?”

景玉卿一身淺淡的衣衫早已被雨水浸得透濕,他一手撐在地麵,一手用力抓著自己的前襟,如同溺水求生般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身形也隨之狠狠顫抖著。

聽了薑如意的呼喚,他吃力抬起頭看她一眼,向來清明澄澈的眸光中,此刻隻剩下一團氤氳的霧氣。大雨如注,滑過他蒼白而又脆弱不堪的眉眼,最終滴入他身下的水窪之中。

他最終什麽回應也沒能給出,又狠狠地彎下身子,越發劇烈地喘息起來。

頭頂的電閃雷鳴還在繼續,似乎永遠沒有止盡。

薑如意怔了許久,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她想了想,忽然深吸一口氣,拉起景玉卿半扶半背在自己身上,朝前走去。

雖然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但無論如何也不能一直讓他在雨水裏泡著。隻是跟之前不同,這一次景玉卿的身子癱軟如泥,整個人幾乎都壓在她身上,薑如意腿軟了好幾次,但還是咬牙死死撐住了。

好在景玉卿的家就在前方不遠,快了快了。

她在心頭默念“望梅止渴”大法,也不知走了多久,總算看到一戶人家門口寫著“景宅”二字,那字跡她熟悉得一眼便能認出。

她如蒙大赦,趕緊推門而入。

景玉卿的家不過尺寸之地,陳設也極為簡單。薑如意將人放上床榻,見外麵依舊是風雨交加的模樣,便又回身將門稍稍掩上幾分。

喧囂被隔絕在外,屋內才算是靜了下來。

薑如意鬆了口氣,可身後卻忽地傳來沉悶的聲響。回頭一看,才發現景玉卿不知何時竟摔下了床榻,正掙紮著想要起身。

她忙將人扶住,道:“景公子,要不……我去給你請大夫吧?”

她對醫術的了解僅限於替人處理一下皮外傷,麵對了景玉卿這般情況,也有些束手無策。

而景玉卿聞言卻搖了搖頭,隻是伸手吃力地朝前指了指。薑如意順著他指尖的方向看過去,隻見那裏擺著一個小櫃子,她忽然會意,立刻起身將每一格都打開,果然找到了一個白色的瓷瓶。

打開一看,裏麵裝著幾枚褐色的藥丸。

薑如意匆匆嗅了嗅,見裏麵似有合歡皮、夜交藤、茯神等草藥,皆有安神定心之效,心下微微了然,便拿到景玉卿麵前,問:“是這個嗎?”

景玉卿看了一眼,緩緩點頭。

有藥就好,薑如意心中大喜,忙不迭倒了水,喂他服下。見他一身濕漉漉的,便又翻箱倒櫃地找了身衣服,要替他換上。

替景玉卿脫下濕衣的時候,他表現得極為抗拒,但奈何此刻虛弱,故而反抗極為微弱。薑如意沒想到對方性子如此保守,頓時感覺自己仿佛在霸王硬上弓,便有些哭笑不得地道:“景公子,你此刻身子弱,這濕衣服必須得脫下……得罪了!”

話音落下,替景玉卿褪下裏衣的手卻霎然頓住。

因為她看見對方白皙如玉的皮膚上,清晰地印刻著一道又一道的傷痕,那傷痕深淺不一,新舊不同,卻縱橫交錯著,布滿了他的背脊肩頭、手臂……幾乎沒有一處幸免,乍看之下,竟有些說不出的猙獰可怖。

空氣仿佛凝滯了一刻,隻餘下窗外風聲雨聲,嘩嘩作響。

薑如意忽然想起來,當初在街上替他解圍後,自己也曾試圖替他上藥,奈何他死活不肯便隻得作罷。那時候她也隻當時他古板保守,太過於介意男女大防,卻如何也沒有想到,竟是因為這樣的緣故……

被窺破秘密的景玉卿身子僵硬了一刻,隨即認命般閉了眼,不再做任何反抗。薑如意也沉默下來,隻匆匆替他換好衣服,然後又退到桌邊坐下,遠遠關注著他的情況。

景玉卿不再睜開眼,隻無聲地倚在床頭,一動不動。漸漸的,他的喘息和顫抖慢慢平息下來,又過了一會兒,想是藥效徹底發作,終於沉沉地睡了過去。

可即便在睡夢中,他的雙眉依舊微蹙著,似乎暗藏著濃重得化不開的心事,和平日裏那番平和溫文的模樣大相徑庭。

而他身上的傷痕還清晰地烙印在薑如意的記憶中,那是她不慎窺破的,他心底不與人言的秘密。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下來,月色灑落在濕漉漉的地麵上,如霜如雪,襯得大雨過後的天地越發靜謐。

薑如意趴在桌上,心情複雜地盯著窗外濕漉漉的地麵,心中百感交集。

直到神智恍惚,困意襲來……

薑如意被雞鳴聲驚得忽然坐起,這才發現自己不覺間竟已睡了好久。

但睜開眼,卻驀地撞進了一簇沉靜的目光中。景玉卿坐在桌子對麵,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也不知究竟看了多久。此刻窗外天光已然放明,點亮了他眼中的哀傷,自嘲,無奈……以及太多她無法一眼望穿的重重暗湧。

想到幾個時辰前,自己誤打誤撞發現了對方的秘密,還是兩個,薑如意頓時有些心虛,恨不得馬上失憶。

隻得站起身,沒話找話道:“那個……景公子,你沒事了吧?沒事的話,眼看這天也亮了,那我就先走了!要不然咱們這孤男寡女的,共處一室讓人看了也不太好,更何況我名義上還是有家室的人……”

她綿密地說著亂七八糟的話,以掩飾內心的局促和慌亂。邊說著,人已經朝外麵走去。

然而剛一轉身,衣袖卻被人一把抓住。她微微一怔,可緊接著身子卻驟然被拉得回過身去,猝不及防地投入到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那懷抱力道極大,大到甚至有些顫抖,如同洶湧澎湃的浪濤,鋪天蓋地,浩浩湯湯,瞬息間充滿她的世界,不留一絲一毫的餘地和縫隙。

她從不知,向來溫潤平和的景玉卿,竟也能有如此大的力道,一時間猝不及防,便隻是跟木頭樁子似的杵在原地,人都傻了。

恍恍惚惚地,一個可怕的念頭從腦海中冒出:他不會……他不會對自己有什麽想法吧?!

但僅僅是片刻功夫,景玉卿就放開了她。他攤開薑如意的掌心,抬手緩緩寫道:“昨夜,多謝。”

及至再抬起眼時,目光中便隻剩一派風平浪靜的笑,仿佛什麽也未曾發生。

所以……剛才他隻是一時激動,向自己表示感謝而已?薑如意立時鬆了口氣,果然是自己想多了。

“沒事沒事,咱們都這麽久的朋友了,在那種情形下,我怎麽可能置你於不顧?”她忙擺擺手笑道,頓了頓,又有些尷尬地補充,“隻是……每個人應該都有不想讓人知道的秘密吧,我……不是有心的……”

說到最後,她的聲音低了下去。

而景玉卿卻報以她一個安撫的笑,隨即帶她重新回到桌邊,拿起桌麵上一張折好的素箋,遞到她手中。

薑如意有些迷惑地接過,及至展開其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才不覺驚訝起來——景玉卿竟向她和盤托出了自己的秘密。

景玉卿出身書香世家,家族也曾有過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輝煌時候,然而到了父親這一代時,卻已然日薄西山,門庭冷落。父親奮鬥了半生,卻依舊無法扭轉家族頹勢,便轉而將全部希望寄托在尚還年幼的他身上,希望他能一舉考取功名,封妻蔭子,振興門楣。

為此,他近乎瘋魔。但凡景玉卿有任何不如他意的地方,輕則挨餓,重則挨打。

可他的父親卻忘了,那時的他不過是個不足十歲的孩子,天性中的爛漫和懵懂還未褪去,更不懂自己肩頭所背負的究竟是什麽。

於是在他童年中的大多時候,都是餓著肚子在幽閉的禁室中度過。在無數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他蜷縮在黑暗的一角,被巨大的孤獨和恐懼所包圍,卻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

而在他十歲那年,母親終於忍受不了父親日益暴虐的性格,憤然離去。

那是一個電閃雷鳴的雨夜,他趴在禁室的窗口,朝著遠走的母親聲嘶力竭地呼喊,一聲接一聲,直到再也發不出半點聲音。

然而他心中最後的寧靜的港灣,卻還是在滂沱的大雨中漸行漸遠,最終徹底消失不見。

從此以後,景玉卿卻再也無法獨自麵對任何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每每遇到這樣時刻,恐懼和戰栗便會重新湧上心頭,萬蟻蝕般侵入他的四肢百骸。如同被人扼住了咽喉,又如同被沉入無邊的深海中,他抑製不住地渾身顫抖,喘不過氣,說不出話,隻能任由痛苦肆無忌憚地占據全部身心……

也曾請大夫看過,大夫雖然替他配了安神靜心的藥丸,暫時助他挨過一次又一次的發作,他心中再清楚不過——這是心上的病,唯有心藥才能根治。

於是,這一拖,便到了如今。

……

看完最後一個字,薑如意的心情十分複雜。雖然景玉卿措辭簡單,不曾過分渲染什麽,可少年孤獨蜷縮在禁室角落,以及絕望衝著大雨呼喊的種種畫麵,卻依舊清晰地浮現在她的腦海,彷如親見。

誰能想到,如景玉卿那般溫潤如玉的男子,竟有著如此孤獨甚至慘烈的童年?

“為什麽……告訴我?”巨大的震撼和觸動中,薑如意默然許久,才開了口,聲音有些低啞。

景玉卿緩緩提筆,提筆在紙上寫道:“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筆尖頓了許久,才又補上後麵半句,“實則不需二三,於我而言,一個足矣。”

說罷,他抬眼靜靜地望向她,目光如一泓甘泉,分明清澈見底,卻似掩藏著什麽,讓人終究無法輕易望穿。

但見他舉手投足間已然十分平靜從容,薑如意便也笑了笑,道:“既然景公子這麽信任我,那我也不會辜負你,你放心,這事兒我定會替你保密,絕不對外人透露一個字!”

景玉卿微微一笑,輕輕頷首。

薑如意回頭朝窗外看了一眼,見天光已然大明,便道:“這都快日上三竿了,我得趕緊回去了,昨晚也沒來得及給鋪子打聲招呼,興許阿黃和小明正在四處找我呢。”說著急急打開門,正要走,想起什麽又回身衝景玉卿道,“以後下雨的夜晚別急著趕別人走,也別一個人呆著,到時候……到時候我來過來你吧,也好有個照應!”

說罷衝他擺擺手,先探頭探腦地往外麵看了一眼,然後飛快地溜了出去。

屋內驟然安靜下來,景玉卿立在原地,回味著猶在耳畔的話音,眸心逐漸溢滿驚喜的笑容。但很快,身後傳來一聲輕微的響動,他麵上所有的表情都立刻僵在原處,隨後一掃而空。

身後響起一個聲音,“昨夜我來的時候,她已經在了,所以我並未現身。”

景玉卿沒有回頭,隻微微眯起眼,看向從門縫中透出的刺眼的明光。

那聲音等了半晌,又道:“其實,你很慶幸,甚至很期待,是不是?”

景玉卿閉了眼,雙手緊握成拳,似在隱忍。

那聲音不再追問,隻稍稍壓低幾分,語氣中隱隱有警告之意,“時間不多了,希望你還記得我們的目的,不要再做多餘的事情。”

景玉卿聞言,眉心驟然閃過一絲無力,握拳的手忽然鬆開,隨後緩緩地點了點頭。

回家之前,薑如意先遠遠地在附近窺伺了一番,見鋪子照常開業,段青堯照常說書,便放下心來,悄悄從後門繞進了院子。

一開門,卻恰好撞見小明人高馬大地杵在後院,四目相對,薑如意嚇得立刻後退了一步。

她有點心虛,畢竟還沒想好如何在替景玉卿保守秘密的前提下,合理解釋自己昨晚的夜不歸宿……

見對方一副要問自己昨夜去向的樣子,她趕緊先發製人,扯開話題,“咦小明,你在這兒做什麽,我看前廳客人不少呢,你怎麽不去幫忙啊?”

小明果然呆呆的,被這麽一打岔就忘了自己要說啥。他愣了愣,指指前廳道:“阿黃在那邊照應著呢,我、我剛從茅房出來。”

“原來如此,”薑如意忙做出來了然的樣子,道,“那你快去給他幫忙吧!”

說完就往自己房裏溜。

小明站在原地抓來抓腦袋,總覺得少了什麽。忽然他靈光一現,想起了自己沒說完的話,便衝著薑如意大聲道:“對了掌櫃的,剛忘了問。昨天一整晚你都去了哪兒啊,可把我們給急死了!”

這一嗓子聲量奇高,頗有幾分震耳欲聾的架勢。

薑如意趕緊衝過去捂住小明的嘴,把人拖到角落裏。然而朝前廳看了一眼,卻見不少客人已經停下手裏的事情,正探頭探腦地往後院看。

這下好了,整個武陵城都知道她夜不歸宿了……

薑如意無語扶額,早知道不如不耍小心思,進門就直接搪塞一下小明了,可能這就是所謂的“自作孽不可活”吧。

正在想編什麽理由搪塞一下,卻見阿黃匆匆忙忙跑了過來,顯然也聽到了動靜。然而看到薑如意後,他卻沒有問她的行蹤,而是急吼吼地道:“掌櫃的,你可算回來了!十三哥一大早就走了,也沒說去做什麽,隻是讓我把這個交給你!你快看看是什麽吧!”

薑如意聞言,隻覺得頭頂仿佛炸響了一道驚雷。

她接過信,好半晌才怔怔地問:“他……走了?”

阿黃沒想到她會有這麽大的反應,愣了愣,才道:“昨晚上掌櫃的一夜沒回來,十三哥把我們安頓好之後,又出去找你。那麽大的雨,他一直找到後半夜,回來的時候渾身上下都濕透了,什麽話也沒說,就自己回了房。”

小明也小聲附和道:“十三哥來這麽久,我還沒見過他這麽狼狽的樣子呢……”

阿黃和小明七嘴八舌說著昨天夜裏的情形,但薑如意恍恍惚惚卻隻想著,昨晚在珍饈坊,其它人都已醉得不省人事,可季十三卻沒有。

也就是說,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這一夜和什麽人在一起。

見她失神,阿黃想了想又道:“掌櫃的,你別怪我多嘴啊,我覺得你倆雖然不是真夫妻,但十三哥心裏對你還是挺有意的。你和景公子一起去茶樓的那次,其實……被十三哥撞見了,然後他一整天都心事重重的樣子……”

小明也道:“這段時間也是,我們不知道你和十三哥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但能感覺到他雖然麵上還是笑嘻嘻的,心裏卻一點不開心……”

阿黃和小明努力扮演著老娘舅的角色,但薑如意漸漸地卻什麽也聽不見了。紛亂的思緒在刹那間湧入腦海,擰成毫無頭緒的亂麻,幾番糾纏拉扯之下,最後便隻剩了一個念頭。

季十三……走了?

他竟然走了?!

她如夢初醒,忽然看向阿黃,“他往哪邊走了?”

阿黃被她模樣嚇了一跳,愣了愣,才伸手朝東邊一指,“好像、好像是城南的方向……”

話音未落,卻見薑如意已經一溜煙跑出了門。

薑如意沒頭蒼蠅一般,沿著人流如織的街道倉皇地奔走,一路上熟人眾多,有和她打招呼的她也無暇顧及。

此時此刻,她眼中隻希望看到,也隻看得到一個人。

是初見時沒臉沒皮抱大腿求收留的季十三,是賣脂粉時極盡忽悠之能事的季十三,是調戲自己時眉梢眼角全是壞笑的季十三,是偶爾正經讓自己怦然心動的季十三。

是在牆角處自嘲地說著“你早就知道了,又何必明知故問”的季十三,也是在宴席散去時深深凝望自己,眼底似有萬語千言,最後卻隻說出了“路上小心”的季十三……

回憶被串聯起來,許多模糊的片段也因此變得清晰。

是了,他早就想著要走了。從身份被她知道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動了這樣的心思……

城南郊外臨著一條小河,河邊滿是及人高的蘆葦**。

薑如意一路奔至河邊,舉目四顧,然而目光所及之處,唯有零星幾隻水鳥,撲騰著翅膀遊走在河岸淺灘上。

沒有她要找的人。

薑如意的眼睛忽然酸的厲害,她強忍著淚意,伸手用力地揉了揉,不管不顧地衝著河麵大喊:“季十三,你這個混蛋!大混蛋!”

這些時日來,她一直憋著一口氣暗中跟季十三較勁,試圖逼他親口說出自己秘密,給自己一個解釋。

她已經想好了,不管他說什麽。隻要是他說的,她便深信不疑。

可誰能想到,他竟然就打算這麽一走了之……

清亮的女聲在空如一人的郊外久久回**,漸漸淡去,最終消失不見。

然而片刻後,一旁的蘆葦**中卻傳來一陣窸窣的響動,很快,一人從茂密的枝葉中探出頭來,頭上還沾著幾片蘆葦的葉子。

他疑惑地看著她,一臉“找我嗎”的表情。

不是季十三又是何人?

薑如意:“……”

然而四目相對間,季十三卻清楚地看見她雙眼泛紅,正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

“呃,我是不是出現的時機不大合適?”他嘟囔了一句,然後原封原樣,小心翼翼地縮了回去……

薑如意:“……”

她三兩步追上去,語無倫次地大喊:“季十三,你不許走!你給我站住!”

季十三依言站住了腳步,卻沒有回頭。大片蘆葦環繞在他周圍,隨風擺動,將他的身影掩映得時隱時現,明晦不定。

薑如意因為激動而用力喘息著,隻覺得氣不打一處來。

之前的壓抑憋屈,剛才的傷心失落,都在此刻重見季十三的瞬間化為熊熊的怒火。如果可以,她真想把這人暴揍一頓。

“季十三,你是個混蛋你知道嗎?!”她忍無可忍,爆竹似的扔出一大串問題,“沒錯,我是知道了你的身份和過往,但那又怎麽樣,你真以為劍客無名是什麽不得了江湖名人嗎?被發現了身份就要卷鋪蓋走人,你還是不是男人?如果有什麽隱情和苦衷,你跟我解釋啊!我有說過不信你嗎?!”

薑如意也知道,自己對季十三的這份篤信不過源自於直覺,其實毫無根據。可她就是覺得,他絕不是那樣的人。畢竟,他是怎樣的人,這些日子裏她都點點滴滴地看在眼中,武陵城中街坊鄰居們對他的喜愛,也同樣是最好的證明。

她想要相信他,可他卻不給她這個機會。

季十三聞言,過了許久,才緩緩地回過頭來。

“其實,我……”他遲疑了一下,開了口,然而剛說一個字就被薑如意粗暴地打斷。

“你閉嘴,我還沒說完!”

季十三眨了眨眼,隻得依言閉嘴。

“我雖然不敢說全然了解你,”薑如意深吸一口氣,感覺自己還在氣頭上,“可我能肯定,你絕不是那種會害死師傅的人!那些亂七八糟的江湖傳言,我知道一定不是真的!你為什麽不肯和我好好說說?!還有景玉卿的事情,你既然誤會了,為什麽不問我,不聽我解釋?我就這麽不值得你信任嗎,以至於……以至於要走,都不願意當麵和我告個別?”

她腦子很亂,話說得有一搭沒一搭的。到最後,更是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忽然覺得滿腹委屈。

二人之間一時無人說話,空氣裏便隻剩下了沉默。

直到蘆葦**中忽然傳出窸窣聲,季十三眼睛一亮,立刻循聲鑽了進去。片刻後,等重新回到薑如意的視線時,懷中已經多了一隻棕色的小奶狗。

薑如意:“……”

這是……什麽情況?

而小奶狗用葡萄一樣的眼睛看了看麵色鐵青,眼睛紅紅的她,似是被嚇到,立刻縮回了季十三的臂彎,發出低低的“嗷嗚”聲。

薑如意:“……”

她疑惑地轉向季十三,用眼神發問。

季十三伸手撓了撓頭,似是不知道如何開口。好半晌,才露出尷尬的笑容道:“那個……張阿嫂家的小狗丟了一隻,叫二傻,她很著急。所以其實,我今天是出來幫她找狗的……”

什、什麽意思?

薑如意懵了,這句話每個字她都聽得懂,但連在一起怎麽就鬧不明白了呢?

見她表情疑惑,季十三輕輕歎了口氣,終於決定還是說得直接一點。

“其實我剛才就想告訴你了……”他清了清嗓子,道,“我其實……沒想走啊。”

薑如意:“???”

她猝不及防,愣了足足三秒鍾,隨即又如夢初醒,拿起手中季十三留下的信,飛快展開。

上麵是季十三熟悉的雞抓一樣的字:娘子,我今早出門幫張阿嫂找小狗,等我回來的麽麽噠。後麵還畫了張十分可惡的笑臉。

薑如意:“……”

季十三察言觀色,似乎明白了什麽,試試探探地問:“莫非……你以為是我留的訣別信?”

薑如意:“……”

這時候少說兩句會死嗎?!

可惡的阿黃,出門了就說是出門了啊,說什麽“走了”,害她鬧了這麽大一個誤會,連信也沒顧得上看就直接衝出來找人了!

想到自己剛才那一番不顧形象的激動剖白,薑如意的臉霎時就紅成了番茄,羞憤得恨不能立刻原地去世。

她偷偷地撩了季十三一眼,發現後者正靜靜看著自己,便立刻跟觸了電似的,原地轉身,拔腿就走。

不行,她要被自己尷尬死了,這裏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然而手卻被人從身後一把抓住。

薑如意一怔,本能地試圖把手抽出來。然而季十三掌心的力道很大,透出一股從未有過的強硬。她抽了幾次,竟抽不出,隻能回身憤憤地看向他。

卻猝不及防對上了季十三滿是溫柔的眼眸。

他依舊沒有放開她的手,隻是緩緩舉步,走到她麵前站定。

“對不起,這些時日來我一直在回避你的試探,也一直矛盾於是否要向你坦白我的過去,”他的聲音很低,低到帶著些許沙啞,“因為……”

薑如意忘了抵抗,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季十三默然許久,緩緩吐出一口氣,再度開口,“我的六位師父……確實是我害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