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老爺子說了好多從前的事,直到說完柳家人的下場,他才想起來慕元青三人來這裏時,說的那件事情——
“你們說,那天晚上顧府娶媳婦的事,是確有其事,還是我聽錯了?”
慕元青的思緒也隨之拉了回來,他思索半晌,道:“應該不是聽錯了,顧府那天晚上確實有些動靜。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娶媳婦,因為我也不在現場。
但確實有城南一戶人家往官府報案,說是自家女兒經人說媒,嫁到了城東梧桐巷的顧家。
而且他們說得很清楚,跟女兒成親的那個人,就叫做顧清池!”
田老爺子將酒碗放下,許久都沒有說話。
慕元青等了一會兒,見他還是不吱聲,便主動問道:“據您所知,那顧清池除了柳小姐之外,還有沒有過別的女人?府裏可納了妾室?”
田老爺子搖搖頭,“絕無這種可能。他是柳家的上門女婿,這種身份是不可能納妾的。
再者,就衝柳小姐那個脾氣,也絕無可能容得下妾室這種存在。
何況顧清池也不是那種貪戀女色之人。
在柳小姐出現之前,他身邊從來沒有過女子。”
“那他跟柳小姐成婚數年,一直沒有孩子?”
“沒聽說有。”
慕元青擰著眉心,“這樣的話,那天晚上的娶親,就沒有道理了啊!”
田老爺子也分析起來,半晌,認同了慕元青的話:“是啊!確實沒有道理。
我隻聽見聲音,卻沒親眼看到什麽,所以不知道顧清池那晚娶的是什麽人。”
年妙實在忍不住了,開口說了句:“老爺子,顧清池已經死了幾十年了,那顧府也荒廢幾十年了。他怎麽可能突然又回來娶親?
再者,就算他還活著,也是您現在的年紀了,還有娶親的本事嗎?”
田老爺子陷入了一陣迷茫之中,他也想不通了。
他看著慕元青,不解地道:“可如果那些都是我的臆想,你們所說的紀家小姐又是怎麽回事?你們不是也說有城南的一位姑娘,在那天晚上嫁了過來嗎?”
“嗯。”慕元青歎氣,“嫁過來,然後就失蹤了。這裏頭肯定有事兒,我們還得仔細查。”
他舉起酒碗,敬田老爺子:“多謝您跟我們說了這麽多,又盛情款待,元青十分感激。
關於顧家的事,肯定不會隻來叨擾您一回。但今日確實有些晚了,我們不方便多留。
改日,我們再有什麽想知道的,一定會再來找您。
您如果又想到了過去的一些事情,無論是關於顧清池的、南星河的,還是關於清音班的,又或是關於那位柳小姐的,還請您都記下來,然後告訴我們。
我是大理寺的慕元青,您隨時都可以派人到大理寺去找我。我會跟那邊交待下去,如果有田家的人來,務必好好對待。”
他將碗中酒一飲而盡,然後起身,衝著田老爺子揖了一禮,帶著張易和年妙走了。
田老爺子一個人在酒桌前坐了很久,直到他兒子進來收了桌上的酒壇子,他這才回過神。
“能不能再給我留一碗?一碗就行,我想喝。”
田大老爺無奈地道:“爹,您歲數大了,喝酒傷身。”
“正因為我歲數大了才要喝!我還能喝幾天?我這把老骨頭活到現在,我還能活多久?
別指望我長命百歲,那不是福氣,那就是給子孫後代添麻煩。
我不想活那麽久,我就想在活著的時候,想吃什麽就吃什麽,想喝什麽就喝什麽。
今日說起了許多從前的事,我心裏想念我那兩位兄弟,他們要是還活著,咱們仨就還能坐在一桌上飲酒說話,他們兩個說不定還能給我唱上一段兒呢!”
田大老爺其實歲數也不小了,都快六十了。
好在身子骨硬朗,人看起來也顯年輕。
田家五世同堂,是個很幸福的大家族。
隻可惜老夫人走得早,要是也能活到現在,家裏就更圓滿了。
他將酒壇子又放了回來,還給老爺子倒了一碗。
倒完之後想了想,給自己也倒了一碗。
“父親實在想喝,那我陪您喝。”他舉起酒碗衝著老爺子示意,然後一飲而盡。
老爺子很高興,樂嗬嗬地喝了一小口,“我不貪多,貪多就醉了,醉了就想不起故人了。”
田大老爺點點頭,“我知道父親說的故人是誰,那位伯伯我是記得的。
我小的時候他總會來家裏,每一次來都給我帶外麵的好吃的。
我很喜歡他到家裏來,還有那位南叔叔,小時候我覺得那就是世上最溫柔的人。
我還聽過他們唱戲,你們喝得盡興了,他二人就會唱上一段兒。
我那時候年紀小,分不清楚南叔叔是男是女。特別是他唱戲的時候,那神態,那腔調,跟女子一模一樣。不!是比女子還要媚上幾分。”
田老爺子很高興,“你居然還記得?這麽些年也沒見你提過,我以為你都忘了。”
“沒忘。”田大老爺歎氣,“怎麽會忘呢?這幾十年,生意場上來來往往很多人,可是再沒有人能給我留下過那樣深的印象。
無論是顧伯伯還是南叔叔,五十年過去了,我至今都還記得他們的樣子。
隻是我想象不出他們如果活到現在,變老了會是什麽樣。
有時候我就想,可能一切就停留在那個時候,是最好的。
我永遠記得的都是他們最好看的樣子,每每回想起來,都是很美好的一件事情。
可是我也明白,那對他們也是很殘忍的。
他們的死,爹爹無法釋懷,我其實也總覺得裏麵還有些別的事情。
南叔叔是個很仔細的人,他心思很細膩,考慮事情也非常周全。
你們三人就算一起喝酒,那次也都是您跟顧伯伯喝得多些,南叔叔並沒有喝幾口。
所以我一直都不信他是喝多了酒,不小心把自己給燒死了。”
田老爺子看了他一眼,說:“他是自己想死的。顧清池說,是南星河自己不想活了。
我後來回想那件事情,我覺得顧清池說得也對。
南星河那樣的人,心思重,思慮多。他曾說過清音班就是他的家,他一個孤兒,從小被老班主撿回去養著,在清音班長大,對清音班的感情是非常深的。
那裏麵的每一個人都是他的家人,他曾說過自己會照顧清音班裏的人一輩子,給所有的老人養老送終,把自己所有的錢都花在清音班上。
所以他拚命地學戲,跟顧清池二人拚命地唱。
唱成角兒,唱出名,賺很多很多銀子,全都補貼給了清音班。
可就是被他視為家的清音班,被他親手解散了。
我想,他是實在沒辦法釋懷,所以才不想活了吧!
顧清池應該也是想清楚了這一點,所以才會說那樣的話。”
“是嗎?”田大老爺盯著老爺子看了一會兒,終究是沒說什麽。
這頓酒,父子二人喝了一個多時辰,終於把老爺子給喝睡著了。
田大老爺也沒少喝,但不至於到醉的程度。
老爺子睡了之後,他一個人拎著酒壇子坐到院子裏,仰頭望月,又一口一口往嘴裏倒。
夫人來勸他,讓他別喝了,早點睡吧!
但是田大老爺睡不著。
他跟夫人說:“有些事情,父親可能沒看透,但是我清楚地記得,很小的時候,我看到顧伯伯拉了南叔叔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