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曲江歌女歎冤魂

多少帝王由此出,多少勝朝由此沒;多少名士在此折,對少紅顏在此衰;關中八景,景景入畫,長安帝都無處不風流。看那邊,高力士脫靴遭太白羞辱;看這廂,吳道子甩發潑墨千秋;又隻見,玉環絕色迷倒安祿山,好一個惡心稱娘胡人追逐在興慶宮;卻見那,波斯商隊浩**入絲綢之都,帶來些貓眼鑽石耀人眼目;驪山下,九龍湯,隆基三郎洗罷棄江山……東西發達在大唐,大唐盛世在長安。又道:自古唐朝故事多,唐朝故事自長安。

先聊關中八景:

華嶽仙掌,

驪山晚照,

霸柳風雪,

雁塔晨鍾,

草堂煙霧,

太白積雪,

鹹陽古渡,

曲江流飲。

此關中往昔著名八景,八景皆有故事,或神話,或戲文,或小說,或詩詞,比比皆是。如今此八景半數依舊,卻也被那震撼世界的兵馬俑所淹沒,其實,兵馬俑就坐落在八景之一的驪山腳下。更有古時八水繞長安之說,那才叫美不勝收,隻可惜長期的人為地破壞,挖沙取利,建廠汙染,河床**,河道幹涸,八係難辨,八水之美已無法尋蹤,所幸有秦嶺綠屏,自然的植被長城,才保得長安富饒依舊,但上古之秦桑佳績**然無存,大唐之無塵之都永不複返。說的正是這關中八景之一的:曲江流飲曲江畔,一代名妓美魂冤。

午夜,望窗外,三伏天好難得的一場清雨,似有洗盡鉛華之功,但四壁一麵,亦盡見大廈林立黑壓壓遮住蒼穹,往昔大唐盛世無以臆測,哪怕是無朝無代無年份……卻隻有空望腳下長安,香煙一支熏自家,雲霧繚繞不知是在今時還是在夢中。

那女子對我言到:“既然講說奴家,我可有名姓?身居何處?”,我隻得勉強造之:“姑娘約在唐朝,本為風塵之流,於那曲江池畔,望雁樓之名妓驪娘是也。”,女子問:“何為望雁樓?”,我答:“大慈恩寺塔十層高,層層可望見曲江夜半歌舞升平,故名望雁樓。”。如今人人皆知大雁塔高聳有七層,那三層去了哪裏?無以問古人,十三朝古都奇事多。

驪娘,自小被賣入望雁樓,習歌練舞撫琴,天生得美姿嬌容、傾國傾城,長到十四開臉,已是滿巷無人可比,長安無人不曉,望雁樓頭號紅招牌,燦若晚霞,舞盡霓裳,王公貴族之紈絝子弟沒有不一見鍾情的,但又都靠不得身,驪娘天性孤傲且剛烈,發簪上垂吊一微瓶名曰即刻歸,巨毒護得女兒清白,又有強人看守,來者隻是吃茶飲酒,驪娘一曲、一歌、一舞足以滿足看官,進前者百兩銀,次者數十兩不等,愈遠愈少,席間魚龍混雜,不乏有風流雅客、正人君子,更有官場失意、金榜落地者到此消愁解鬱。有想與驪娘獨處片刻者,提前報名預約,定金二百銀,一天一位,見與不見,定金不退,驪娘舞罷若取下發簪便是不中意,此夜空缺,二百銀便連片刻談話的機會也沒有,若是嫣然一笑,那餘下八百銀便可換得與驪娘吃茶絮話,但千兩銀仍不得其身。可謂愈富愈賤,有錢總有不如意,這也是望雁樓經營之絕招:吊胃口。

王公子,江南富豪子弟,家中隻缺少一個有功名,但金榜不中,略感鬱悶,聞聽驪娘之名,本是不屑一顧,想到:“我江南多少絕色女子,難道比不上一個驪娘?”,但客棧中酒保說:“怕是無人可比。”,王公子胃口也被吊起,先是預約,隻是不見驪娘,一連數日空缺,惹得其他公子牢騷滿腹。驪娘發話:“此生定銀不得再收,壞了我家望雁樓規矩!”,王公子終於要出場了:“好個倔女子!富貴不能*。”,這一見,便演出了一場曲江歌女之絕唱。

那夜,曲江池畔華燈街照,人流攢動,這邊西域客商遊逛夜市品嚐各色小吃;那邊中原賣藝者功夫了得,贏得陣陣喝彩聲;再看那靜處是曲水流觴飲酒賦詩一派陽春白雪;又一處是各地小曲下裏巴人;更有那奇書怪畫者,以發為筆,以盆潑墨,寫盡了繁華帝都奇景異象……

大唐就是大唐!世人向往的聖地。漫步在這樣的氛圍當中,那王公子思量著驪娘的形容相貌,搬出四大

美女來套想:莫不是環肥燕瘦?還是沉魚落雁?或是閉月羞花?……不覺得邁過拱橋,穿過柳街,步入鬆林,直奔那綠竹環抱的望雁樓。來到紅燈高懸的月牙門前,並無喧囂,隻聽到絲竹管弦,綿綿低語,一條青石小徑鑲嵌在各色奇花異草中,直通那燈火通明的望雁樓,一層隻是幾個半老徐娘在招呼,一道玉屏風上高懸著出不同價錢的客人的牌號,那最高一株荷花頂端懸掛的正是王公子的牌號,王生上前翻過自己的牌號,立刻有侍者帶路上了樓閣,來在樓上,王公子與管事交換了座牌,便被一美女笑領至前排正中荷花席中,那荷花席是坐落在一不規則的水池中央,池中竟然有金魚遊動,活水**漾輕波,設計的真是精妙絕倫!

有俏女子雲步來到王公子麵前:“王公子,我家姑娘請您點曲。”,王公子便未看曲單:“高山流水。”,裏麵不久便響起了這千古絕唱之音,這琴聲,少了尋找,多了份哀怨與哭訴,細膩委婉,到*時欲縱且收,讓人不免想到花開前夕的猶豫,想要開放又怕未來的枯萎,不是**氣回腸,而是曲觴流飲,象一杯美酒在手,似飲非飲不忍碰杯又聞香難以控製……不是在撫琴,而是在娓娓傾訴。驪娘撫琴是不露麵的,有千呼萬喚之意,到了唱曲時便不容客人選,而是因心境而定;到了舞的時候,前台的薄紗簾便被徹底打開,當那一亮相,無人不叫好不驚歎!而王公子卻沒有叫好,因為他驚呆了,他說不出話來,驪娘這般出奇的美豔讓他無話可說,他隻道了一句:“真是驪山聖母再現!”,那驪娘輕輕望過去,竟然和王公子一樣看呆了:“世上竟有此生!”,底下一片歎息聲:“唉,看來驪娘動心了,我們怕是與她獨處的機會不大了,散了吧。”,驪娘麵泛紅暈,真是燦若晚霞,但手伸向了發簪,王公子感到恐懼,卻隻見那驪娘把發簪又用力向青絲深處推了一下,王生心如落石,

嬤嬤上前來:“恭喜賀喜!我家姑娘從未這樣過,看來公子是打動了芳心了,快快交付銀兩,準備與驪娘絮話吧!”,王公子拿出兩錠金交到嬤嬤手中:“這些可夠?”,妓院裏的老鴇沒有不見錢眼開的:“夠了夠了!怕是數日也用不了。”,她把那兩錠金放在手中上下掂量著,笑得比老母豬得到餓食還開心,隻見那驪娘憤憤地問她:“嬤嬤可滿意?”,老鴇笑出了醜陋的皺紋:“滿意滿意,好好伺候王公子?”,驪娘不再理會她,隻對王公子輕輕伸臂:“公子請到裏麵飲茶。”,驪娘引路,穿過長廊,來到驪娘房門前,兩個丫鬟很有禮數:“公子請!”,

驪娘把歌舞時掙到的碎銀從身後丫鬟手中的托盤裏抓了兩把分給這兩個丫鬟:“藏好了,別讓那老妖精搶了去!”,托盤裏剩下的給了持托盤的丫鬟:“你也長點心眼,那老東西什麽時候有夠?她缺你這幾個碎錢?藏嚴實了!”,三人幾乎是異口同聲:“知道了姐姐。”,這讓王公子大開眼界:驪娘不象是歌舞妓,而是一個大家閨秀的做派,如此奇女子世間少有!二人進了屋內,並不掩門,驪娘問到:“公子想與我絮什麽話?”,王公子答到:“並不想絮話,我隻想賞荷。”,驪娘麵帶愁容:“你花了那麽多銀兩,難道隻是想和我見一麵?”,王公子到:“相見足矣!”,驪娘問到:“公子可是進京趕考求取功名的?”,王公子到:“是家父的強迫之舉,我是淡薄功名的。”,驪娘奉上清茶一杯:“別人都是讓我唱一些*詞濫調,可公子卻讓我這風塵女子彈那君子之音,難為你能不嫌棄我。”,王公子請求:“驪娘可否再唱一曲?”,驪娘摘下牆上的一把古琴,調好音,確定工商,便開了口:

蜿蜒的曲江水啊本是人手造

騷人墨客使池中的魚兒飲醉了

你可知魚兒要自由?

哪怕是山野小溪也逍遙

曲江的風啊是脂粉所調

你可知鬆竹難耐把頭搖?

洗盡鉛華是我真容顏

卻偏要日日施粉把眉描

幹幹淨淨一池水

偏有人要把墨倒

那淤泥中掙脫出聖潔仍被人恥笑

隻因為她身居汙穢無法把埃塵洗掉

者自清濁者濁

怎把紅顏脂粉汙名拋?

……

這一曲,唱得王公子淚如雨下,唱得那驪娘心靈大哀,哭聲也曼妙;唱得曲江池起了風波,唱得大雁塔左右傾搖。一來二去,夜夜歌聲不絕,王公子留戀忘返,但卻不越雷池一步,歌聲那麽純潔,公子情懷那般幹淨。直到有一天,王公子滿臉沮喪地對驪娘:“家父在長安城裏的絲綢莊已經被望雁樓賺去了大半,眼看就要關門了,我得回江南一趟,籌些銀兩再會姑娘。我有意要替姑娘贖身,不知姑娘可願意?”,那驪娘扶繡床大哭:“怕是我低賤的身份不會被你父母接受。”,王公子:“那我拚死也要賺足銀兩替你贖身,我們隱居山林,過那比魚兒還逍遙的日子!”,驪娘哭到:“有你這般恩情,我致死也要守身如玉,寧碎不汙!”,二人定下了海誓山盟,那王公子便在次日也上路了。

從此,驪娘不再見客,夜夜吟唱她自己的歌,那老鴇不幹了:“你還等什麽王公子?你的身子都給了她,你如今值錢的隻有臉蛋,趁著年輕還能多賺些銀兩,到老了和我一樣當嬤嬤。”,驪娘正言厲色:“嬤嬤休要血口噴人!我與王公子夜夜隻是品茶彈唱,二人清清白白!你那喪盡天良的事怕是你要帶到墳裏去也洗不幹淨!”,那老鴇高興了:“你這半年多不出工,欠下的銀兩正好用你的幹淨身子來換,我明天就去請鄭大爺,他如果驗明你是女兒身,你正好給他當妾,說不定日後你還有機會扶正呢?”,驪娘隻得將原委道出:“嬤嬤,想我自開臉以來,為你賺下的銀子足夠買一條街,看在這份上求嬤嬤再容我幾日,王公子可比那鄭大爺闊綽,他答應用萬兩黃金贖我身。”,老鴇冷笑到:“白麵書生的話你也當真?好,我就再容你幾日。我等你的萬兩黃金!”。可憐那驪娘夜夜撫琴哀唱苦等,隻聽去時音,不聞回時曲,那形容憔悴了許多,那嗓音也半啞不潤,直到這日,老鴇來到驪娘處:“明天是最後期限,你那萬兩金再不到,鄭大爺明晚就要娶你過去了!”,

驪娘在絕望中苦求丫鬟去絲綢莊打聽真情,丫鬟回來後一臉苦相:“姐姐怕是今生也等不來王公子了。”,驪娘急問:“為什麽?”,丫鬟說到:“那王公子回到家後,說明了要替姐姐贖身的事,他父母絕對不同意,並把他關在後園,公子拒絕進食物,後來活活餓死了。”,那驪娘聽聞此結果,立時昏了過去,等醒來,已經是傍晚,鄭府那好色的老員外等不及,便提前來迎娶了,花轎停在望雁樓下,驪娘絕望了,她讓丫鬟叫來了老鴇:“嬤嬤,看來王公子是有負於我了,我隻有到鄭老爺那裏驗明清白女兒身了,嬤嬤可別讓他給哄騙了,也不枉嬤嬤養我一場。”,那老鴇竟然也動了感情:“我兒過去後好好伺候他家那母老虎,等她死了,憑你的模樣也許就能扶正了。”,她把一對玉鐲戴在驪娘手上:“這是嬤嬤年輕時一個鍾情公子送我的,可惜他命薄,為了替我贖身,被父親活活打死了,哎,女人呀,認命吧。”,

二人抱頭痛哭,驪娘請求:“嬤嬤容我梳妝打扮,好讓那鄭老爺不挑剔。”,老鴇流著淚下去了:“他們本來就來早了。”,驪娘想起了和王郎在一起的每一個夜晚,為了保住驪娘的清白,王郎強忍方寸不越雷池,為的是日後二人回到江南正式成婚給父母有個幹淨的交代,可幹淨人卻偏偏生長在這不幹淨的汙穢之處,驪娘啊,你認命吧?!她不由得又撫琴吟唱:

——那淤泥中掙脫出聖潔仍被人恥笑

隻因為她身居汙穢無法把埃塵洗掉

清者自清濁者濁

怎把紅顏脂粉汙名拋?

……

次日,長安城中到處議論著:“那樣一個絕色女子,竟然投了曲江池自盡了,聽說簪子上的即刻歸摔碎了,把滿池的魚都毒死了。”

女子聽到我的敘述歎息到:“我的命運後來如何呢?”,我苦笑到:“你既然喪了命,又何來命運呢?”。

自那日,曲江水漸漸幹涸,關中八景中一景永遠消失了,每到風雨飄搖的夜晚,隱約能聽見驪娘那哀婉的歌聲。

(於西安市中心家中盛順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