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塞外古城夜晚誰在歎息?

“在什麽地方?”。

“讓我喝杯咖啡,那是我的朋友老張的故鄉。”。

這是寧陝交界處的一個古縣城,往東北是綿延的黃土塬,往西南是騰格裏大沙漠,小小古城,被四城門包裹在裏麵,前擋風沙,後攔黃土,我現在終於明白這裏的陝北朋友從西安回家為什麽要繞到寧夏銀川,其實不是繞,而是下了火車便可搭上長途汽車,一天半即可到家;但要是向北上延安,再轉汽車向西走,至少得三天,那才真是繞了路了,並且山路崎嶇,看天行路,遇上風沙,便得歇下來。我倒是更想經曆那種更長的旅程,也許故事會更多些。我幾次受老張邀請,但總是下不了決心,這一猶豫就是十幾年,總之到了。

“娘,你給我這兄弟預備是嗎(陝北話什麽)好吃的?”,“你不是在電話裏說他最愛吃嚓們(咱們)的糜子糕嘛,我早預備下了。”,“兄弟,咱這裏人少,荒涼,怕你受不了寂寞,委屈你了?”

“說哪裏話?我看比西安好,雖然不繁華,但卻難得清靜,也沒你說的那麽窮,白天我到縣城裏轉了轉,民風淳樸,街道幹淨整潔,人也收拾的利索,並且很熱情,一大早還欣賞了地道的陝北秧歌和榆林古調小唱,真是舒心的不得了!我倒是從那些小調裏聽出些江南的痕跡?”。

老張知道我的愛好:“你耳朵真尖!那就是古時候從江南帶過來的,這裏大部分人的祖先都是古時觸犯了朝廷被發配充軍攜家帶口來的,他們把江南的小曲也帶來了,與當地的小曲結合後,聽起來便很柔和細膩。”,“難怪樂器這麽講究,原來是胡漢結合,唱腔也十分考究,錯落有致,起伏跌宕,緩急有度,比二人台軟些,像這裏的米酒,看著粗,品起來卻甘甜爽口。”,看到我是真心熱愛這地方,母子倆都很開心,母親到:“這猴娃娃不像是會作假的人,說的實在也好聽,可惜娘聽不太懂。”。

我笑了:“娘,別叫我猴娃娃,我比老張隻小兩歲。”,老太太帶上老花鏡,仔細端詳我:“不像不像,城裏的娃娃就是長得嫩,像地裏的新包穀!你也叫我娘?不嫌棄我土?”,“娘,看你說的,白吃白住,還不得有個說頭?不是兒子,你能這麽待我?再說,一看你的老樣子就知道你年輕時有多漂亮!”,是實話,老太太被我的甜言蜜語說醉了:“你既然是兒子,我就不客氣了,娘做姑娘時,長得比那蘭花花還蘭花花,可惜那時候沒有照相的。”,老張在一旁憨笑。一碗糜子糕,一桌雞鴨魚,格外讓我感到享受的是烤羊羔肉,又嫩又鮮,和著塞外夏日的夜風,酒不醉人人自醉!他們母子的熱情是那麽真誠,老張雖在西安工作幾十年,但一回到家,便把平日裏的樸實敦厚完全釋放出來:“我婆姨娃娃都嫌咱這荒涼,其實甚也不缺,就是不夠熱鬧,沒有高樓大廈,但夏天比西安涼快多了!”。

這可一點兒不誇張,除了中午有點兒熱氣外,越來越爽快,我希望他們這座清朝留下來的古宅院能一直保留下去,光院子裏那些玫瑰月季就讓我不舍,陝北人是很愛幹淨的。老張父親在他幼年時就已去世,老娘帶著這獨生子辛苦了一輩子,他在16歲時考到了西安的技校,畢業後分到了我們單位,也巧,我16歲時卻到了他們陝北當兵,於是便在十幾年後結了緣,他老婆是個十分能幹的陝北女人,但離開家鄉後總覺得西安比家鄉好,但你也別說他們不好,誰不說俺家鄉好呢?特別是人品,她很自信:“兄弟,我不是貶低你們城裏人,心眼兒太多,一點兒都不實在!”,我感到臉發燙,她立刻糾正:“不是所有人,好兄弟你更例外,你的性子不但不像城裏人,連我們陝北人都不像,你像草原上的人,你肯定和他們對脾

氣!”,“嫂子咋知道我和他們一樣?我倒是總想著到草原上看看!”,“我當然知道,我大(父親)就是內蒙的,是阿拉善旗的,我小時候就在草原上長大的。”,“那你為什麽總說你們那兒沒西安好?”,“吃的穿的不一樣,人太少,尤其是到了草原上,見了客人,那親熱勁兒呀沒法說!他們總是傻乎乎地笑,說話聲音大的嚇人!”。

這點我想我能理解,“按你說的,好不容易來個客人,他們可有說話的機會了,平時就隻能和牛羊說話了,要不就隻有唱了,他們唱歌就是對自己說話!”,她被我的話驚呆了:“不看你長相,聽你說這些真當你是草原人呢!你把我說的都想家了。”,她的眼神裏閃爍出無限遼闊的目光,可惜,這個熱鬧人沒來,她常常使我想起三十多年前我在陝北時的烏蘭大嫂和巴特爾哥哥,老張的厚道和巴特爾十分相似,又是個孝子,他按老娘的吩咐照顧我的起居,安排我住到緊貼老娘的房間,那是他小時候住的房間,自從結了婚,便和老母親一房之隔了,看來,老娘拿我當小兒子看,真是幸福!

老張到他們的房間睡下了,囑咐我:“兄弟,快休息吧,娘讓我明天領你到淖(nào)子裏去逛逛,那可美著呢!”,那必定是個神奇的去處,這四麵黃土沙漠,能用水做名字的地方,一定非同凡響,但我還是忍不住要看看這小小邊關古城的夜景是怎樣的,聽老張說,他小時候四城門到了晚上就關了,現在城門早沒了,這裏沒有開發,但已經開放,漸漸地和內地接觸,它應該是個極好的塞外旅遊古城,邊關之旅——聽起來就很富傳奇色彩,它有遠到漢代的古遺跡,近到元、明、清的完整建築。我抽了幾支煙,聽到了老張的呼嚕聲,確定老娘也睡實了,便輕輕地出了家門,往寂靜安詳的古街道上走去。

“後生,借個火。”,一個老漢叼著杆旱煙袋,這我過去在陝北早見過,“大爺,你這麽晚還不回家?”,我遞給他一支紙煙,免得我沒完沒了地給他上火,“你這是個甚煙?比我老漢的旱煙勁兒還大。”,“西爾頓。”,“聽名字像是洋煙?”,我笑了,因為身上還裝著一盒,便把這多半盒給了他:“喜歡了拿去抽。”,他看著煙盒點著頭接下了,陝北人就這樣,沒客套話,“聽口音你是北京的?”,我搖搖頭:“西安的,來親戚家串門。”,“以前來過?”,“沒有,第一次來。”,“那你黑天半夜地可不敢亂走,這兒人少,最好不要出城,經常有狼從草原上來串。”,“知道了大爺,謝謝你!”,“不謝,到我家坐坐?”,我又搖搖頭,他拐進了一個小胡同,可能該到家了,我開始向南城門走去,我們來的時候就是從那裏為入口的。

這時,突然從我眼前竄過去一隻白影,像是兔子,但不敢確定,到底是塞外,晚上在縣城也能見到野生動物跑,可究竟是什麽還說不清,我加緊了腳步追了上去,又一隻竄過去,都往南城門跑,好吧,我也加入你們的行列!現在已經不是涼快了,而是有點冷,不活動活動怕是受不了,我興奮地跟著那些白影子們跑,直追到了南門下,它們突然不見了,我得看個究竟,它們也許在城外某處有窩,那白天我可以約老張去挖洞逮兔子,我沒有聽從老漢的建議而是徑直出了城門,城外沒有樹木,一片闊野,甚是荒涼,一派塞外邊關氣質,豪爽的風吹得我不禁打個冷戰,隱隱約約看見遠處有個人影在移動,慢慢地,像是在散步,但看不清楚,也許是我眼神太差看錯了。

“哎!——”,一聲長長的女人歎息聲,我望過去,還是隱隱約約的白影子在移動,我沒有出聲,繼續等著她再次出聲,我靠在城牆根兒抽煙,她不再出聲,但開始徘徊,不緊不慢,我在想,大概是誰家的女子有了心事想不通,到這裏來

圖清淨,隨她去吧。我便開始圍著城牆參觀,打算從南向西、向北、再向東,一直繞回來,這樣,小城外的大致樣貌就一覽無餘了,順著城牆根兒往西走,不久就到了頭,該往北拐了,快到西門口了,我有點兒累,打算再抽支煙。

“哎!——”,一模一樣的歎息聲出現在西城門外,她比我走的還快,難道她在跟蹤我?不理她,繼續走,可歎息聲不斷傳來,一遍遍地重複著,聽了讓人心煩,我忍不住了:“你就不能換個花樣?聽得我心煩,或者你有心思說出來,也許我能幫你?”,聲音停止了,人影也不見了,閃的真快!我繼續向北走,快要到頭時,又見那影子在前麵出現了,我有些惱火:“你怎麽總是這麽跟著我?難道你要阻止我到北城門嗎?我希望你不要再歎氣了。”。

她果然沒有再歎氣,而是向我揮揮手,看不清什麽摸樣,我若也揮手應對,萬一是個醜八怪,那老張還不把我笑話死?不過細想,陝北想找個醜女不太容易,看那影子能感覺出是個很苗條的女子,樣子大概也不會差吧?但我還是沒有回複她,而是繼續向北,她又不見了,我想:無非是在北城門那兒等著對我歎息。可在這茫茫邊關城外,她對著我歎息個什麽勁兒?出我意料,我順利地拐到了北城門外,沒有見到她,我坐在城門洞裏抽了支煙,聽到陣陣風聲,不由得滲到心裏,真是涼!我本來是繞城之舉,現在卻成了追蹤影子了,但願能在東城門見到她,這次,我一定要到她跟前問個明白,也要看清她的真麵目!到了東城門,我仍然沒有再見到她,我失望了,決定不再去南城門,沒意思,想都能想到是什麽樣子,我是個不喜歡走重複路的人,便進了東門,尋找回家的路,應該可以找到吧,我看見了那個石刻怪獸,還有那個高大的木牌坊,清晨,那裏是人們唱二人台的地方,它離家就一袋煙功夫,走吧,回去,明天還要去更好玩兒的地方。

“哎!——”,聲音從我背後發出,我回頭,隻見城門洞裏又是那個影子,她到底想幹什麽呢?

“你要真是有什麽難處,前麵不遠就是我家,我和我哥我娘興許能幫你?!”,我任憑她跟著,因為我進她退,我走她跟,真是個怪人!看她能跟多久?快到家門口了,“哎呀我的傻兄弟!你大半夜跑哪兒去了?把娘都快急死了!”,老張竟然在院門口等著我,我無法解釋,準備回頭招呼那女子,她不見了。

“我到南城門去看了看,真是禍害你們了?”,老張一把拉住我的胳膊,生怕我被狼吃了,“快快,進屋去,娘著急著呢!”,我真的是不好意思,但必須去見老娘,不能讓老人家擔心,“兒啊,你半夜跑出去幹甚了?需要甚讓你哥哥幫你。”,我沒有回答,隻是坐在她的炕邊兒,拉住她的手笑著,老張抱怨我:“還笑?把娘可嚇壞了!”,我還是笑,“娘,你知道我兄弟到甚地方去了?”,老娘搖搖頭,老張憤怒地指著我:“這二杆子半夜跑到南門洞裏去了!”,老娘對我說:“你膽子可真大,你哥哥最怕在晚上提南門洞的事!那你就給你兄弟說說你七歲那年,咱娘倆晚上從你舅舅家回來敲城門時,你看見了甚?娘可甚也沒看見。”。

我把目光轉向老張:“說說看?”,老張一臉驚恐,他似乎很不願意提起:“再別提了,我還要睡覺了。”,真是,膽子這麽小,要是把我剛才遇到的事告訴你,你還不得立刻到車站買票回西安?

“回西安咋了?難道回去你還要幹那二杆子事?”。

“哥,那可說不定,我告訴你,我回去後打算去……”。

“去哪裏?”。

“不告訴你!”。

回到西安,我到底去了哪裏?

(於西安市中心盛順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