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了
風襲來,卷起廊上籠燈,籠燈左右搖擺,映出謝雲舟那張陰戾的臉,像是覆著一層霜。
他似乎沒料到江黎會把他拒之門外,他神色越發的不好。
他想起了若幹年前的那場大雪,他去江家見江昭,所有人都在廳中品茶閑談,唯有江黎舉著傘守在門口。
見他來,急急迎了上來,把傘給了他,自己冒雪跑了回去。
後來聽江昭說,她在門口等了足足一個時辰,無論誰叫都不進去,就那樣守著。
江昭原話是,還從來沒見我妹妹對誰這樣上心。
也不隻那一次,後麵她好像一直在等他,風裏雨裏雪裏,他都能看到她纖細的身影。
那時的她,無論等上多久,見到他都會笑臉相迎,輕柔喚他一聲:“雲舟哥。”
哪像現在,動不動便耍小性子,不是趕人便是冷臉,看來,人真的不能太過縱容,會讓她失了本心,認不清自己的地位。
這個家,說到底還是他說了算的。
又一陣猛風刮過來,廊燈不堪重負搖擺幾下後,掉落下來,砸出重重聲響,金珠脖子縮了下,問道:“夫人開門嗎?”
江黎垂在身側的手指慢慢攥緊成拳,指尖陷進了掌心裏,想起這三年在謝府遭遇的一切,想起謝雲舟對她的冷漠,心裏僅有的暖意也消失殆盡。
她道:“不開。”
言罷,轉身回了裏間。
金珠看著她走進去,側躺在小榻上,吞咽下口水,開口道:“將軍,夫人真睡了,要不您先回,得空了再來。”
金珠嚇得臉都白了。
須臾,外麵傳來重重的腳步聲,然後是遠處大門關閉的聲音,金珠透過門縫隙朝外看了一眼,見謝雲舟已經走了,長籲一口氣。
“夫人,將軍走了。”
江黎緩緩從榻上坐起,示意金珠把布料拿出來。
金珠遞上,抿了抿唇,“夫人,您這樣把將軍拒之門外會不會,不太好?”
江黎頓住,頭低著,眸光始終落在布料上,指尖輕輕拂過,淡聲道:“有什麽不好?”
“別家夫人都是把夫君往屋裏哄,夫人卻把將軍往外趕。”金珠咽了咽口水,“夫人不怕將軍日後再也不來嗎?”
江黎嗤笑道:“他來或不來又有和區別?”
這話說的無奈,但卻是事實。
謝雲舟每次來都是冷著臉,言詞間都是奚落,說她不敬婆母,不尊長嫂,不護幼妹。
說她不會持家,同府裏下人關係也一般。
說大嫂便不會,府裏下人都很喜歡大嫂,讓她日後還是要多向大嫂請教。
這樣一個個處處不把妻子放在心上的夫君,她盼著他來,有何用。
金珠知曉江黎的難處,眼圈跟著變紅,屈膝跪在地上,“夫人,都是奴婢不好,奴婢不該惹您傷心。”
“同你無關。”江黎放下布料扶起金珠,叮囑道,“今夜惹怒了他,日後必定越發不好過,你同銀珠切記要謹慎,在外,不可多說話。”
金珠點頭:“是,奴婢記下了。”
金珠暫時未有把離開的打算告知金珠和銀珠,怕她們會一不小心暴露什麽。
離開不是隨口說說便可以的,她要想個萬全之策,萬萬不能牽連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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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雲舟一去不複返,江黎並未多放心上,她這幾日得了空閑白日繡些帕子,夜裏便翻看何玉卿送來的布料,等何玉卿再來謝府時她把做好標記的布料連同繡好的帕子一同交給她,讓她放在店裏賣賣看。
江黎想過,日後她若離開謝府,江家是萬萬不能回的,她手裏餘錢不多,三餐都無法保證。
她得先存錢。
何玉卿看著帕子上的鴛鴦戲水圖,淡笑說道:“整個燕京城怕是再也找不出比你繡工好的繡娘了。”
江黎淺笑道:“阿卿謬讚了。”
兩姐妹說了沒幾句話,何玉卿便被謝老夫人派來的周嬤嬤請去了,至於江黎,周嬤嬤冷聲道:“二夫人別閑著了,廚房裏還有諸多事等著二夫人去做呢。”
這是謝老夫人下的令,讓江黎不要總悶在屋子裏,適時出來走動走動,對身子好。
江黎去了廚房,看著滿滿幾盆未洗的碗筷蹙起眉,靜默少許後,她擼起袖子,手紮進了水盆裏。
冰冷刺骨的涼意瞬間襲來,江黎才養了好些的手指再度裂開縫隙,那抹涼像是鑽進了她身體裏,凍得她牙齒打顫。
若隻是冰涼還好,最主要的是疼,刺骨的冷加上鑽心般的疼,她臉上的血色倏然褪去,唇色也跟著變白。
羸弱不堪,似是風中一株飄搖的小草,誰見了都想踩上一踩。
王素菊得知她來廚房洗碗,嗑著瓜子來看笑話,瓜子皮吐了一地,還有些掉到了江黎剛剛洗好的碗內。
“我說弟妹你就是這點不好,嘴不甜,也不會哄人,雲舟可是大將軍了,誰見了不得哄著捧著,聽說你前幾日還把他關在門外了。”
“堂堂大燕朝的將軍,半夜被妻子拒之門外,雲舟的臉還要不要,母親的臉還要不要。”
“你呀,人長得一般也就算了,腦袋還不靈光,也不怪母親罰你。”
“我看啊,罰的輕,應該更重些才好。”
“這樣你便會明白,男人是女人的天,天都哄不好,要女人有何用。”
“你雖說是江家的小姐,但是你那個娘家如今落寞成什麽樣你也是知曉的,你哥雖在翰林院,但我聽說隻是個閑差,俸祿都沒多少,你還是聽話些,少給他們找點事才好。”
“哦,別忘了,你江家呀,現在可是依附著謝家,沒了謝家,你江家算什麽。”
王素菊說渴了,轉身折返前,走到江黎麵前,“怎麽?覺得我說的不對?你啊,還有一點不好,骨頭太硬。”
言罷,她踢了一腳水盆,盆裏的水濺了江黎一身,冷風一吹,凍得人越發顫抖。
江黎抬眸看她,壓低聲音道:“大嫂,你這副樣子若是給雲舟知曉,你猜他會怎麽做?”
“嚇我啊?”王素菊得意道,“雲舟人在宮裏怎麽可能看到。”
江黎偏頭對著前方喚了聲:“夫君。”
雲舟?
王素菊臉色頓時發生了變化,驚慌失措中轉身回看,太急,沒注意腳下,踩在了剛剛結好的薄冰上。
腳下一滑,朝後倒去,不偏不倚砸在了水盆上,連同碗和盆一起砸了稀碎。
尖叫聲出來。
“啊——疼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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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晚膳葷菜、豆花湯都沒了,隻有一盤素菜,炒花生米,還有三個冷掉的饅頭。
金珠看著都難以下咽,一臉愁容道:“夫人。”
銀珠看著冷掉的饅頭皺眉道:“她們真是太過分了,不給吃食也就算了,為何不許咱們自己動手做。”
晚膳前下人送來吃食,並道:“老夫人交代,從今日起小廚房都不許開火,若是被發現輕則祠堂罰跪,重則趕出府。”
天寒地凍的,這時被趕出去,豈不是會沒命。
金珠銀珠隻得聽令:“是。”
江黎雙手在冰冷的水裏泡了太久,傷口凍裂,現在隻剩疼,也沒心思吃東西,“罷了,我不餓,都收了吧。”
銀珠收拾,金珠扶著江黎去了裏間,把燭燈挑亮,罩上燈罩,又把手爐拿過來,剛要說什麽,門被人從外一腳踹開。
冷風倏然灌進來,吹得門簾亂舞,燭燈差點滅掉。
金珠手一抖,碰掉了桌子上的針線,顫顫巍巍喚了聲:“將將軍。”
盛怒中的男人神色很不好,眸色暗沉,似是翻滾著什麽,冷聲嗬斥道:“退下。”
金珠銀珠剛要再說什麽,被謝七帶離。
門關上,謝雲舟一把奪過江黎手中的暖爐,怒斥道:“你倒是好雅興,你可知大嫂因你摔傷了腰,現在動彈不得。”
曾經的江黎最舍不得謝雲舟發火,不是因為怕,是不忍他生怒氣,都說氣大傷身,她希望他好好的,無病無災,一生安虞。
可她如此真心,卻從未得他真心以待。
她做的那些,在他看來都是理所當然的,是她該做的,她做好了,不會得到他任何的稱讚,做不好,反而會被他訓斥。
就像今日之事,他問都不問她,便來嗬斥她,一口認定是她的錯。
“大嫂受傷我也很難過,”江黎站起,仰頭看他,“但,大嫂不是因我受傷的。”
“不是你?”謝雲舟想起來之前,母親哭紅了眼睛再三規勸,江黎應該不是誠心的,她或許是怪我讓她去廚房幫忙。
其實我本欲讓你大嫂去的,隻是你大嫂近日身子總是不適,這才讓江黎去的。
江黎也是,不想去大可告知我,母親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
兒呀,母親隻想你夫妻和睦,你切莫生她的氣。
這三年來,因你征戰在外,江黎對我…已是諸多怨言,母親怕……
謝老夫人欲言又止,邊講邊擦拭眼角。
謝雲舟想起這幕,眼眸緩緩閉上,再睜開時,一片清冷,“江黎,你太讓我失望了。”
失望?
她對他又何止不是。
“將軍要如何?”她現在連解釋都不想解釋了,他既已認定是她做的,她解釋又有何用。
他會聽嗎?
謝雲舟道:“去認錯。”
“我若不去呢。”她沒做過為何要認錯。
“不去?”謝雲舟冷若冰霜道,“那便去外麵跪著。”
“認錯還是跪著你自己選?”他道。
外麵天色已然全黑,除了廊下籠燈映著光,庭院其他地方都是黑的,院中有未化的冰。
“我若什麽都不選呢?”江黎問道。
“你——”謝雲舟眼眸微眯,緩緩低頭,“你再說一遍?”
“我若都不選呢?”江黎問道,“你要將我如何?”
江黎想好了,她若是借此機會離開謝府也是可以的。
謝雲舟冷聲道:“休——妻。”
“……”江黎頓住。
江黎萬萬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無情的話,休妻,與女子來說,那便是天塌,如家族來說,那便是恥辱。
她在謝家多年,恪守本分,最後卻落得被休,江黎不甘心。
她想起了父親,想起了母親,想起了兄長,還有未出世的侄兒,她不能讓他們蒙羞。
她是想離開謝家,但不能被休離開。
沉默許久,她道:“好,我去跪。”
今夜天公不作美,誰知下起了雪,大雪紛飛,染白了整個庭院。
江黎跪在院中,落了一身的雪,手指、膝蓋被凍得生疼,她雙眉一直皺著從未鬆開。
須臾,雪被風吹散,落進了她衣襟裏,雪化落下一片水漬,風吹過,成了冰。
凍徹心扉般的涼再次襲來。
金珠銀珠跪在地上一直求著,“將軍,不是夫人的錯,是大夫人自己摔的,我家夫人沒有推她。”
“是啊,請將軍明察,我家夫人什麽都沒做。”
“金珠銀珠,”江黎背對她們道,“別說了。”
謝七道:“主子,要不要再查查?”
謝雲舟沉聲問道:“你也認為母親會誆騙與我?”
“這?”謝七不知該如何作答,“老夫人……應該不會。”
“那你覺得大嫂會?”
“……”謝七更是無言。
江黎聽著他們對話,唇角輕扯,自嘲笑笑,是啊,都不會,隻有她會。
又一陣強風吹來,謝雲舟見江黎身子晃了晃,不知為何心驀地顫了下,他緩步走至江黎麵前,居高臨下端詳著她,問道:“你可知錯?”
江黎連看都不願看他,目光直視前方,黑暗裏,她嘴角輕勾,一字一頓道:
“我錯了。”
“錯在,識人不清。”有眼無珠。
作者有話說:
老婆們別氣,會有狗兒子跪的那天。
來點營養液,助力阿黎離開狗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