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身

在謝七眼裏, 江黎算是最好說話最沒脾氣的主子了,其他時候不講,單說他們回來這一段時日, 無論是老夫人刻意刁難,還是大夫人蓄意找事, 亦或是小姐無中生有,她都忍著, 從未說過什麽。

便是將軍不問緣由罰了她, 她也甘願受著, 事後還會給將軍做喜歡吃的糕點。

這種人按理說是最好拿捏的, 可謝七不知道哪裏出了差錯, 為何她離開謝府後像是變了一個人。

從前軟弱好欺,現在冷情剛硬, 從前事事不計較, 現在眼裏容不得一粒沙子,從前說話溫軟輕柔,現在……

現在,咄咄逼人, 亦不念半分夫妻情誼。

謝七還想爭取一下,又道:“夫人當真要見死不救嗎?”

冬日的燕京城時而會有不懼冷的鳥兒飛過, 遠處便有一隻, 它繞著樹梢飛旋半晌, 最後落在了琉璃瓦鋪就的房簷上。

房簷上有雪,站不大穩, 鳥兒用爪子輕撓了兩下, 雪落下來, 隱約的還夾雜著什麽。天太暗, 氤氳蒙蒙的,看不大清。

好巧不巧的,落在了謝七額前的發絲上,隨即又滑落到他的臉上,他抬手去擦,手指上染了難聞的味道。

這味道他之前聞過,是鳥兒的糞便,很刺鼻,讓人惡心。

謝七的臉瞬間變了色,鐵青鐵青的,像是要吃人般,他厭惡的用力甩了甩手,粘的太牢固,還殘留一些。

謝七此時的心情怎麽形容呢,太晦氣了。

江黎目睹了全程,嘴角輕勾溢出笑,看吧,連鳥兒都聽不下去他說的廢話。

嘖嘖,這得是多讓人作嘔的話。

江黎斂了笑意,麵無表情道:“謝護衛與其站在道德製高點綁架別人,不若去找大夫給你主子看病來的好,萬一他真死了呢。”

“還有,我會救街上的貓兒是因為流浪貓通人性懂情誼。”她慢抬眼瞼,一字一頓道,“你家主子有什麽。”

“有句話是我送給你和你主子的。”江黎示意金珠放下布簾,籠燈的紅光映在簾子上,像是覆了一層薄紗,說話聲越發顯得清冽。

隔著簾子,江黎的聲音伴著風聲傳來,“滾,他讓我惡心。”

狠戾無情傷人的話誰都會講,之前江黎不講,是因為心中那份喜歡,現下毫無負擔講出來,是因為對謝雲舟已經沒了任何幻想。

他,不配。

謝七看著遠去的馬車,唯一慶幸的是,幸虧聽到那些話的是自己不是將軍,這要是給將軍聽到,他還指不定怎麽難過呢。

他欲轉身回走,眼角餘光裏好像看了了什麽,心猛地一顫,抬頭去看,幾步外,男子坐在馬背上,手緊緊攥著韁繩,一張比紙還慘白的臉此時難看到了極致。

謝七皺眉,主子?主子何時來的?他怎不知。

謝雲舟腿緊緊夾著馬腹,耳中回響的是江黎方才說的最後那句話,“滾,他讓我惡心。”

“滾,他讓我惡心……”

心像是被錐子戳穿,疼痛感襲來,謝雲舟身子左右晃了晃,隨即“咚”的一聲,掉到了地上,砸碎了不知誰扔在那裏的瓷碗,碗不堪重負,碎裂,碎片紮進了謝雲舟腰側。

這個變故來的太突然,謝七始料未及,他急忙快跑過來,可還是慢了一步,扶起謝雲舟時碰觸到了他的腰,感覺到手指黏黏的,他低頭去看,驚呼一聲:“主子,血。”

最近謝雲舟失血嚴重,臉色本就不好,加上這一摔,這一紮,臉色更更不好了,像是快要死去的樣子。

他冷冷看了眼突突冒著血的側腰,沉聲道:“無妨。”

這怎麽能無妨呢?

這血要是不趕快止住,可是會死人的。

謝七欲找馬車送他回去,謝雲舟攔住,“不需要,我騎馬就好。”

謝七睨著他,一臉擔憂,“主子您還能騎馬嗎?”

謝雲舟道:“能。”

便是不能騎他也要騎。

受著傷,又發著燒,還要在冷風裏騎馬,想想都知道有多不好過,可謝七勸不住謝雲舟,隻能在身側不緊不慢跟著,時時打量著他。

謝雲舟人在騎馬,心已經飄向了遠方,他知曉江黎氣他,怨他,卻不知她的恨意竟然如此重。

她說看到他惡心,原來…

她已經厭惡他至此。

可是,他還是不想放棄江黎,哪怕有萬分之一的機會他都不想放棄。

須臾,腦海中傳來一道聲音:“既然不想放棄那還不趕快去追,追上她,把當年的事說清楚,然後對她懺悔,快去啊,晚了就更沒機會了。”

對,他要去追她。

忽地,謝雲舟手上鞭子狂甩一下,雙腿用力夾緊馬腹,馬兒受痛風馳電掣般跑出去。

看著前方縹緲的影,他無聲說道:阿黎,等我。

-

金珠給江黎遞上茶水,“小姐,喝點潤潤喉。”

江黎斜倚著軟榻伸手接過,低頭輕抿一口,喉嚨裏瞬間不幹了,她又低頭把剩下的喝完。

金珠接過空的茶盞,放在一旁的矮桌上,挪著身子走到江黎身後,伸手給她輕輕按摩肩膀,“小姐今日忙了一天,是不是很累?”

江黎眼瞼慢垂,說了聲:“還好。”

說累不假,說開心也不假,好久沒這麽忙碌了,很充實,身體放鬆還沒多久,再次發生了糟糕的事。

她很好奇,為何今夜他們一個兩個都湊上來,找罵。

行駛中的馬車突然停下,車夫道:“小姐,有人。”

金珠起身掀開車簾,就著氤氳的光,江黎看到了那麽纖細的身影,一身粉色衣裙,外搭白色裘衣,不知是狐狸毛還是什麽毛的衣領托著她下頜,人臉也顯得越發小了。

光影拂上,她氣色看著很好,唇紅齒白,臉頰緋紅,這段日子的生活似乎過得不錯。

江黎想起了那日,她趾高氣昂的要求住進別苑,還說什麽,父親母親買的宅子她也有份。

真是可笑至極。

“大小姐,你攔我們做甚?”金珠打破了沉寂,問道。

江藴身側也跟著婢女,婢女在她的示意下開口道:“放肆,你一個婢女怎麽同我家小姐講話呢,還有沒有規矩。”

江黎輕哼,這人不由分說攔住她的馬車,現在卻要同她講規矩,不要臉的人都是這般沒臉沒皮嗎。

“金珠。”江黎輕喚了一聲。

金珠以為江黎要她閉嘴,遂乖乖把嘴閉上,其實她心裏還有氣呢,那些年小姐在江府受到的委屈,有多一半都出自大小姐之手。

大小姐長得精雕玉琢是個美人胚子,可心眼卻比任何人都壞,見她們小姐性子軟好拿捏便人前一套人後一套。

好幾次小姐挨罰都是因為大小姐,大小姐太會裝腔作勢了,她把所有人都當傻子一樣。

金珠看在眼裏氣在心裏,可也無計可施,隻因她家小姐太純善,總說姐妹之間不應計較那麽多。

還是應該多謙讓。

小姐都那樣說了,金珠還能說什麽,她的性子不像銀珠那般果敢,最後隻得輕歎一聲。

金珠想,怕是小姐這次還要像之前那般了,她剛要退開,江黎冷冷說道:“罵回去。”

金珠頓住,“什麽?”

江黎霸氣道:“下次再有人欺你,直接罵回去,放心,我給你撐腰。”

金珠瞬間挺直了腰杆,懟人道:“你又是什麽東西敢同我這般講話。”

言罷,她心突突狂跳起來,第一次罵人,有些慌。

回眸間,江黎給了她個讚賞的眼神,定定道:“做得好。”

得了誇獎的金珠更是什麽都不怕了,她一瞬不瞬凝視著車前的人。

“你——”夏柳臉都綠了,嘴張了張又閉上,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她喚了聲,“小姐。”

江藴白了她一眼,輕甩衣袖說了聲:“真沒用。”

夏柳低頭,身子朝後退退,江藴走上前,“江黎,你下來我有話要同你講。”

“我無話同你講。”江黎聲音清冷道。

昔日的江黎可不會忤逆江藴的話,江藴皺眉:“說了讓你下來你下來便是,難不成我還會吃了你。”

這處小巷口是回別苑的另一條路,隻要從這裏進去,穿過小巷便能回到別苑,也是一條近路。

江藴主仆二人堵在這,看來江黎不下來,她們是不會離開。但,江黎還就是沒下來。

她拂了拂衣袖,眉梢淡挑,慢悠悠道:“我就是不下去,你能奈我何。”

“你真是——”江藴在這裏已經等了一盞茶的功夫了,渾身冷得不行,沒心情同江黎一直說些廢話,見她不下來,她道,“好,那我上去同你講。”

她要進江黎的馬車,江黎才不讓進,“慢著,我的馬車可不是誰都能上的。”

“我是你姐。”江藴提醒她道。

“那是曾經,”江黎睨著她,眼底沒什麽溫度道,“現在不是了。”

在她傷害她時,她們之間便不是姐妹了,誰家的姐姐會那樣害妹妹,沒有。

所以,這段姐妹情,江黎不要了。

她不下來,還不允江藴上去,江藴心裏的怒氣蹭蹭升上來,要不是顧及後麵要說的話,她這會兒早罵人了。

“好,那便這樣講。”江藴道,“我是要告訴你那年阿舟生病的事。”

那年的事,內幕如何她們倆最清楚,她這會兒言明,一看就不是什麽好事。

江藴想做什麽呢?

她想告訴江黎,便是謝雲舟知曉了所有實情,她和謝雲舟之間也不會有改變的,他們已經和離了,不要再無端糾纏。

她要江黎知難而退,就像那年一般,該讓位置便讓位置。

她還要警告江黎,不要癡人做夢,謝雲舟之前不喜歡她,以後也會不喜歡她,不要以為有了救命恩人這個身份,她便可以怎麽樣。

她江黎,注定是得不到人喜歡的。

因為她命就是如此。

江藴在心裏打了腹稿,開口道:“你和阿舟,你們是沒——”可能的。

後麵的三個字還未吐出,江黎打斷了她的話,本以為能聽到些其他的,豈料還是關於謝雲舟的。

她當謝雲舟是寶便以為所有人都當他是寶了。

她,江黎,最不喜的便是謝雲舟。

江藴要,好啊,給你。

“放心,沒人跟你搶,”江黎杏眸裏綴著絲絲亮光,臉上的笑意帶著嘲諷,“你要撿汙穢,你去撿便好,沒人爭著跟你撿搶。”

得了江黎的保證,江藴提著的心倏然放下,這幾日她被這事攪得心神不寧,怕江黎會再次同謝雲舟在一起,真要那樣的話,那她多日的籌謀不就功虧一簣了嗎。

她的將軍夫人位置不就不保了嗎。

她日後的榮華富貴不就沒了嗎。

不行,她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那麽她需要做的便是先發製人,斷了江黎和謝雲舟的後路。

本以為會很難,誰知,她還未多說什麽,江黎已經允了,看在她這樣識時務的份上,江藴也不計較她這段日子的不敬了。

“既然你知曉,那便按照你方才說的去做。”她道,“阿舟是我的。”

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江黎看著江藴輕笑出聲,“好,你要,盡管拿去。”

“那個……”江藴見江黎欲走,朝前走了幾步再次攔住了馬車,抿抿唇,“我手頭緊,你給我些銀兩。”

“……”這大抵是江黎聽到的最搞笑的話,前一刹江藴還在那恨恨的睨著她,警告她,離她喜歡的人遠些,後一刹,便張嘴向她要錢。

她臉皮怎會如此厚呢,大抵燕京城的城牆都沒她臉皮來的厚。

江黎沒搭話就那麽看著她。

江藴道:“當年父親母親是不是給你留了很多錢財?我也是江家的女兒,你莫要說那些都是給你的。”

“房子的事我可以不予計較,你和離了,沒有住處,住便住吧,給你也無所謂。”

“但是銀兩你總得分我一半吧。”

能把這些混賬話說的如此理直氣壯,除了江藴怕是也沒其他人了,江黎笑了下,她不知道當年自己到底有多良善,才會被江藴這樣蠢的人欺負。

“容我提醒你一件事,”江黎道,“當年我之所以嫁進謝府,是因兄長出了意外急需銀兩周旋,家裏實在拿不出錢我才嫁的,這事嫂嫂也知曉。你到底從哪裏覺得我會有餘錢?”

“那不說父親母親留下的錢,便說你和離吧。”江藴抿抿唇,道,“阿舟那人我最知曉了,心軟,你同他和離,他定是肯定了你銀兩和首飾,這些你分我一半總可以吧。”

“要知道我將來可是會嫁進謝府的,繼時阿舟的錢便是我的錢,說到底你從他手裏得到的東西,也是從我手裏得到的,你先給我用些,應該不過分吧。”

有人蠢成了豬,自以為說的頭頭是道,殊不知,是狗屁。

江黎見過蠢到,從未見過如此蠢得,這樣的人若是真嫁進謝府,不知謝府是怎樣一番光景?

大抵很有趣。

江黎看了眼天色,無心再同她講下出,譏笑道:“愚不可及。”

隨後又道:“車夫,走。”

江藴還在做著“將軍夫人前呼後擁家財萬貫”的美夢,冷不丁看到馬車朝前走,急切中用身體去擋。

江黎沒等車夫開口,先開了口:“直接衝過去。”

她料定了江藴不會真的攔。

所料不假,江藴還真不敢攔,見馬車完全沒有停下的意思,又朝一側躲去,就是躲的有些狼狽,不小心摔在了地上,腳踝傳來哢的一聲,她崴腳了。

這下好了,最起碼可以消停到過年。

馬車走出好遠,江黎還能就著風聽到江藴的怒罵聲:“愣著幹什麽,快扶我起來啊。”

“快點。”

“你為何不去攔馬車。”害她沒要到錢。

“……”夏柳顫顫巍巍說不出一句話。

金珠許久未曾這樣舒暢,心情好的不得了,“小姐,你真厲害。”

江黎笑笑,淡聲道:“不是我厲害,隻是我懂得了保護自己和身邊人而已。”

然後她睨著金珠,聲音放柔,“抱歉,之前讓你和銀珠同我吃了那麽多苦,以後不會了。”

她不會在允許有人欺負她們。

金珠感動道:“沒有吃苦,小姐待奴婢極好,奴婢一點都不苦。”

江黎抬手抹去她眼角的淚,隱隱的聽到了叫賣聲,問道:“想不想吃冰糖葫蘆?”

金珠點點頭:“想。”

江黎道:“車停了,你去買。”

金珠回:“好。”

-

謝雲舟行至半路,沒追上江黎,到被其他人追上了,荀衍原本正在酒樓二樓同人攀談,忽地,聽到下方傳來馬蹄聲,隱約的,還聽到了呼喊聲。

“主子,您慢點,慢點。”

荀衍用手支開格子窗朝下看去,隻見謝雲舟駕著馬疾馳而去,他眉梢淡挑,漆黑的瞳仁裏浮現什麽,給了阿川一個眼神。

阿川會意,點點頭,轉身離開。

荀衍放下手,端起茶盞,繼續同那人攀談,唇角淡淡揚起笑意,那人道:“公子,那批藥材您是賠著賣的,您確定還要繼續?”

荀衍淡聲道:“繼續。”

那人道:“恕馬某多言,某知曉公子不差錢,可是這賠本的買賣總不好一直做啊,這也……”

荀衍放下茶盞,臉上再無一絲笑意,淡聲道:“我的錢,我想怎麽花便怎麽花。”

男子急忙點頭附和:“對對,公子的錢,公子想怎麽花便怎麽花,是某多言了。”

說著,他抬袖擦拭額間的汗珠,明明熱的都出了一頭汗,可後背卻一陣涼。

荀衍指腹摩挲著茶盞,印下淺淺的痕跡,“想必不用我提醒,你知道何話當講何話不當講吧?”

“馬某知道,”男子站起,躬身作揖道,“公子放心,藥材之事,某定會守口如瓶。”

荀衍滿意點點頭,隨即又笑起,“馬掌櫃這是作何,快,快起身。”

馬掌櫃睨著荀衍,心道:怪不得私下裏有人稱他瘋子,他也確實是瘋子。

恍惚間,馬掌櫃憶起上個同荀衍產生間隙的掌櫃,聽說對方已經瘋了,至於因何而瘋,無人知曉。

可怕,太可怕了。

半個時辰後,阿川折返,雅間裏隻有荀衍一人,他道:“公子,辦妥了。”

荀衍端著茶盞的手指一縮,茶盞裏的茶水傾倒而出浸濕了桌麵,荀衍淡扯唇角勾出一抹淺笑,“好,做的不錯。”

言罷,他起身離開。

-

謝七扶著謝雲舟進了房間,看著謝雲舟右手臂上多出的傷口,直想罵街,也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殺千刀的,二話不說上來便打。

目標還挺明確,就是奔著謝雲舟去的,謝雲舟抵擋了一陣,頭一暈,被劍劃傷了手臂。

這下好了,徹底沒辦法追人了,謝七強行把他帶了回來,“主子,你切莫再亂動了,屬下去找大夫。”

少傾,大夫趕來,看到謝雲舟身上的傷,差點背過氣去,厲聲道:“不是告訴你們了嗎,要好生歇息,莫要再受傷,你們倒好,這才過了幾日,又帶著一身傷回來了。”

“我看你呀,真是不想活了。”

謝雲舟全身疼,被冷風吹得腦袋暈,本想反駁大夫的話,可剛一張嘴發現喉嚨似火烤般難受,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了,隻能任由他清理傷口。

不過這個大夫實在是聒噪,下次,要叮囑謝七不要再讓他來。

傷口清理間隙,他又想起了方才偷襲他的人,若是沒猜錯的話,那人應該是荀衍的人,他隱約記得有次見過他。

荀衍的人為何會偷襲他?

那隻有一個緣由,是因為江黎,看來荀衍對江黎真是勢在必得了。

不其然的,謝雲舟腦海中再次浮現江黎同荀衍在一起的畫麵,江黎眉眼彎彎對著荀衍笑,喚他衍哥哥,荀衍唇角輕勾,還一笑,喚她阿黎。

謝雲舟心猛地一縮,就像是被誰狠狠揉了一把,痛意來的很猛,他身子踉蹌險些摔倒。

阿黎,你當真喜歡荀衍嗎?

可你若是喜歡荀衍,那我怎麽辦?我要怎麽辦?

我剛知曉喜歡你便要徹底失去你了嗎?阿黎,別對我這樣,求你,給我次機會。

一次也好。

回答他的,是呼嘯而來的風聲,似乎在說:不可能了。

絕對不可能了。

大夫手勁很大,清理傷口時也未放輕力道,謝雲舟眉梢皺起,想起了那次江黎給他清理傷口的情景。

是成親那夜,他掌心不知被什麽劃傷,流出很多血,新婚夜見血總是不吉利,金珠銀珠輕呼出聲,江黎命她們去端熱水,然後她忍著疼來給他清洗。

為何是她忍著疼呢?

她白日拜完堂回房間進本時不知被誰推了一把,穿著一身紅嫁衣的她,跌倒在了地上,手掌心擦破了皮。

無藥塗抹她隻能忍著。後來,謝雲舟喝醉跌跌撞撞進屋,走到床榻前,執起她的手一把提起她,力道很大,江黎感覺到手腕好像要斷了,她輕呼一聲。

謝雲舟不耐煩的鬆開手,很不湊巧,她沒站穩,再次跌在了地上。

江黎大抵是同這間房間犯衝,兩次跌倒傷的都是一個地方,掌心那裏紅的刺目,可她還未來得及給自己清理,便發現謝雲舟手掌心也受了傷,又急忙先給他清理。

她手勁很輕,動作小心翼翼,邊清理邊吹拂,似乎怕他疼,還時不時看他一眼,他若是皺眉,她便會停下一直吹,等他眉梢鬆開了,她才繼續清理。

“嘶”,大夫又加重了一次力道,謝雲再次感覺到了痛意,他回過神,莫名的,對江黎的思念又多了一分。

若是她,定不會這樣重手重腳的,肯定會輕輕的。

越是思念誰便會下意識的去對比,可對比完,等待自己的隻有失落。

都說月有陰晴圓缺,可失去江黎的謝雲舟,這輩子大抵都不能圓了。

-

許是昨日太勞累,江黎這覺睡到了很晚,起床時天色已大亮,聽到她的動靜,金珠銀珠走了進來,一個給她更衣,一個給她拿帕巾。

江黎穿好衣衫,又接過帕巾,輕輕擦拭臉頰,等一切弄妥後,金珠道:“小姐,荀公子等你多時了。”

“衍哥哥?”江黎沒想到他會這麽早來,站在銅鏡前看了看,沒任何不妥後,慢慢走了出去。

荀衍聽到腳步聲,徐徐轉身,淡笑道:“早。”

實則不早了。

江黎柔聲道:“衍哥哥找我是不是有事?”

“沒事不能找你?”

“不是的。”江黎說道,“有事無事都可以尋我。”

荀衍眸光看向外麵,“今日天氣甚好,帶你出去走走。”

“去何處?”江黎也看向外麵,難得今日沒下雪,且有太陽,確實是好天氣。

“郊外踏雪賞梅怎麽樣?”荀衍知曉她喜歡梅花,故此一提。

“賞梅啊?”江黎點點頭,“好啊。”

她最喜歡賞梅了。

驀地,她像是想起什麽,含笑問道:“衍哥哥怎知我最喜歡賞梅?”

“隻要用心,總能知道。”荀衍定定說道。

這點說的還是挺對的,隻要有心總會知道,就像謝雲舟,相識多年,成親三年,他何時知曉她的喜好。

那日帶府上眾人去賞梅,卻唯獨不帶她去,你看,人不能比,一比較什麽都能出來。

還是衍哥哥對她最好。

江黎起的晚,沒什麽胃口吃早膳,本想就這樣出門的,被荀衍知曉後,硬是喝了半碗參湯才離開。

荀衍不是強行逼她喝下的,而是笑著對她說道:“要不我喂你喝?”

江黎哪好意思要人喂,忙端起一口喝下半碗,喝得急,咳了好一會兒。

少傾,他們一起朝外走。

也不知道荀衍是從何時起這樣溫柔體貼的,江黎剛邁出一步,又被荀衍攔住,“等等。”

江黎乖乖站著不動,眼睫輕顫問道:“何事?”

荀衍走過來,站定在她身前,拉過氅衣上的帽子輕輕扣在她頭上,柔聲叮囑:“外麵有風,這樣才行。”

江黎出門都會戴帽子的,今日是忘記了,幸虧有他提醒,她抿了下唇,說了聲:“好。”

江黎很少出來遊玩,算起來這還是第一次,心情自然是好的沒法說,她喜歡梅,便站在梅樹下看了好久。

發絲上都落了梅。

荀衍伸手去摘,不經意的碰觸到她的額頭,他眼瞼半垂,斂去了眼底的異樣。

金珠銀珠遠遠看著,輕笑出聲,“若是小姐同荀公子在一起便好了。”銀珠說道。

“是啊,荀公子這樣體貼,小姐若是同他在一起,肯定會幸福。”

話雖這樣講,但她們兩個都知曉小姐無此意,小姐說了,眼下這樣的日子才是最好的,她是不會再嫁人的。

前方有雪,荀衍先一步走過去,轉身,他伸出了手,他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掌心紋路清晰,是個有福之人。

江黎垂眸睨著,似是沉思了須臾,隨後白皙指尖捏住裙側,抬腳邁了過去,笑笑,說道:“衍哥哥,我自己也可以。”

荀衍指尖蜷縮,慢慢收回手,負在身後,“是,阿黎很棒。”

江黎轉過身子繼續朝前走,一陣風吹來,卷起雪花,模糊了她的背影,荀衍靜靜看著,心道:也罷,你隻需走那一步,剩下的九十九步我來走,便可。

至於你何時邁出這一步,不急,我等。

江黎不知他心思,臉上露出孩童般稚嫩的笑容,她揚起頭,閉眼,感受著濃鬱的花香。

人的緣分便是這樣,讓人不知說什麽好。

偷盜軍糧的事有了眉目,說那夥賊人現在郊外,因這事一直都是謝雲舟負責的,那麽抓盜匪自然也得是他。

盜匪抓住後他先讓人護送回去,自己原路折返,誰知讓他看到了不看到的一幕。

梅花樹下,站著一男一女,男子一身黑的氅衣,墨發束冠,女子一身白色氅衣,發絲輕挽,他們一後一前站著。

女子站在前麵,男子站在後麵,碎金版的日光傾瀉而下,映在他們身上,人像是鍍了層光。

風把他們的衣擺吹拂起,拍打間發出聲響,似塵埃般的雪粒在日光照射下也散發出光。

梅花紛揚而下,像是一場炫人的梅花雨,白茫茫的,讓人什麽也看不清晰,又什麽都看得清晰。

男子眼神癡纏的睨著前方女子,唇角始終掛著淺笑。

須臾,女子轉身回眸,喚了聲:“衍哥哥,你看,美不美。”

她捧著梅花走近,問道。

“美。”荀衍說道。

謝雲舟遠遠看著,似乎沒有哪幅畫卷比眼前這幕來的還好看,可他的心卻一寸寸沉下去。

沉到了深不見底的深淵裏,被絲線緊緊繞著,被巨石用力壓著,而他僅有的感觸便是疼。

無法壓製的疼,像是把全身的骨頭都打折了般,又好似是挑斷手筋腳筋般的疼。

不好形容具體是哪種,疼痛是抽搐狀的,疼一陣緩一陣,疼痛來的時候,謝雲舟趴在了馬背上。

馬兒不知何意,輕甩馬尾發出了聲音,馬蹄也沒閑著,在雪地上亂刨了兩下。

等疼痛過去後,謝雲舟看到荀衍手伸到了江黎麵前,他們要從那座橋上走過去。

謝雲舟記得,橋下是是冰,滑下去會很危險,但想到荀衍和江黎牽手,他整個人便不好了。

有些事可以忍,有些事不能忍,此時便不能忍。

謝雲舟翻身下馬,先把馬兒拴樹上,然後深一腳淺一腳的朝前走去,近日他清瘦的厲害,衣帶漸寬,骨架像是薄了一圈,風一吹,好似會傾倒般。

上次來時也是這株梅花樹下,謝七似乎問了他一句。

“主子,為何不帶夫人出來?”

他當時回答的是:“她整日不消停,需自省。”

那日的話猶在耳邊,可現下自省的成了他,他到底有多狠心,把所有人都帶了出來,唯獨沒帶她,明知她期盼著能出府,卻沒讓她如願。

他想起了她期盼的眼神,欲言欲止的神情,還有他轉身離開時,她輕扯他衣角,指尖顫著好像要說什麽,最終也未說出口的模樣。

連謝七都看出她很可憐,可他的心仿若成了石頭,硬是不曾心軟半分,拒絕的徹徹底底。

他,真心是壞透了。

謝雲舟腳陷進了雪裏,待他拔出來朝前看時,才發現,前方已經沒了江黎和荀衍的身影,他眉梢驟然蹙起,大步跑了過去。

後來,在另一株梅花樹下看到了他們。

江黎正在吟詩,她說上一句,荀衍說下一句,荀衍說完,江黎拍手鼓掌,“衍哥哥,厲害。”

她笑得樣子那樣美,落在他眸中卻惹得他眼尾泛起紅,情不自禁的他呼喚出聲:“阿黎。”

江黎頓住,慢慢轉過身,她看到了不想見的人,臉上的笑意悄然消退,隻剩冷意。

“你為何在此?”

謝雲舟大步走過來,站定在她麵前,看她發絲上有梅花下意識伸手去給她摘,還未碰觸到便被江黎一把揮開。

“別碰我。”

謝雲舟手頓住那,喉結輕滾,解釋道:“不是要碰你,是你發絲上有梅花,我隻是想給你拿掉。”

“不需要。”江黎拒絕的很幹脆,轉頭對荀衍說道,“衍哥哥有勞了。”

她頭微低。

“樂意之至。”荀衍銜去了她發絲上的梅花。

謝雲舟垂在身側的手攥緊,劍眉蹙著,一臉受傷的神情,聲音裏帶著乞求。

“阿黎,別對我這樣。”殘忍。

作者有話說:

嗚嗚,謝謝老婆們都在,虎摸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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