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瞎了

江藴沒見過謝雲舟這副模樣, 隻見他橫眉冷對,黑眸腥紅一片,眼神嗜血, 像是瘋魔了般。

她用力掙紮著,試圖喚回他的意識, “阿舟,我要不能呼吸了, 你鬆手, 快鬆手。”

窒息感讓她胸口發脹發疼, 這也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接近死亡, 害怕的全身顫抖起來。

可即便這個時候, 她還沒對眼前的男人死心,他是權勢的代表, 跟著他, 她才能享受榮華富貴。

她真的過夠了窮苦的日子。

江藴甚至想置之死地而後生,或許能有不一樣的收獲。

大抵瘋魔的不隻是謝雲舟,還有江藴自己,有那麽一刹她放棄了掙紮, 想看看謝雲舟會不會突然醒悟。

清醒後會不會後悔對她做了這些,繼而做出什麽補償。她, 不要金錢, 隻要他, 隻要將軍夫人的位置。

她在胡思亂想算計時,謝雲舟也陷入到了思緒中, 看她如看瘟疫, 他指尖摳著, 隻要再用兩分力便能立馬要了她的命。

江藴到底沒受住, 窒息感加劇,她費力喊出一個人的名字:“阿黎。”

“阿黎,你來了。”

江黎?

聽到那個名字,謝雲舟像是瞬間活了過來,喜悅就這樣襲上心頭,他順著江藴的眼神朝後看去,無人知曉他有多麽雀躍。

阿黎來看他了嗎?

那是不是說明,她也是惦念他的。

然而,後方空空如也,什麽也沒有,江藴再次騙了他。

喜悅之後的失望讓人更難捱,謝雲舟胸口痛到**,手指無意識顫抖起來,抖動的越快越使不上力氣。

江藴見狀趁機從他手中掙脫出來,她邊撫著脖頸邊朝前跑去,跌跌撞撞跑出了門,即便身後傳來重重的到底聲,也沒停下。

身影沒在暗夜中。

謝雲舟體力不支的摔倒在地上,疼痛來勢凶猛,他佝僂著身子蜷縮到一起。

眼前燭影晃動,他想起了那日江黎對他的質問,她問,在他心裏江藴重要還是她重要?

他也想起了自己的回答,他冷冷的,沒有任何表情的睥睨著她,眼睛裏不帶一絲溫度。

淡淡說了兩個字:阿藴。

江黎似是沒聽懂,扯住他衣袖又問了次,“誰?”

他再次冷冷回道:“阿藴。”

那夜的她很執拗,是從來沒有過的執拗,問他:“為何是她?”

他回道:“因為她比你好千倍萬倍。”

想到這裏,謝雲舟心髒一緊,像是被一張網纏繞上,悔意紛湧而至,猛烈衝撞著他的心頭。

他幾乎要被懊悔吞噬掉,他想對江黎懺悔,告訴她,不是的,在他心裏最重要的那個是她,不是江藴。

他喜歡的也是她,不是江藴。

之前說的那些都是氣話,都是假的,不作數。

“噗”,一口血從謝雲舟口中吐出,染紅了他身上的衣衫。

謝七端著藥碗走進來,看到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謝雲舟,一把扔掉碗,跑了過去。

謝府眾人再次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謝雲舟這次沒有像上次那般幸運,施針一個時辰後,他沒有絲毫轉醒的跡象,兩個時辰後,依然沒有,三個時辰後,還是沒有。

常太醫不斷搖頭,其他太醫也跟著搖頭。

血水被丫鬟一次次端出來,謝馨蘭躲在角落裏哭的泣不成聲,她隻是想讓二哥見了江藴高興高興,沒想到會加重二哥的傷。

她是無心的。

這邊眾人哭哭啼啼,那邊王素菊已經在算可以得到多少家產了,清算完後,她笑得合不攏嘴,腦海中開始暢想著這些錢要如何花掉。

她甚至想到,錢太多,可以給娘家那邊些,她那個弟弟太不爭氣了,弟媳婦一直鬧著要和離,她給些錢,弟媳婦這下應該可以消停了。

拿著筆寫寫畫畫,又把屬於謝雲舟的錢財歸在了自己身上,她笑得越發得意。

眾人都盼著謝雲舟能好,隻有她掰著手指頭數,看他什麽時候咽氣,那樣她便可以暴富了。

頭腦簡單的人想法也簡單,她甚至沒有想過,謝府之所以有如今的成就,憑的是謝雲舟的赫赫戰功,若是他沒了,謝府還如何得到天子庇護。

那些獎賞又怎麽會有。

謝雲舟是在天亮後轉醒的,醒來後好像置身在迷霧中,看什麽都朦朦朧朧的,他緩緩閉上眼,再度睜開,還是看不真切。

他輕喚了一聲:“謝七。”

謝七走過來,“主子。”

謝雲舟緩緩伸出手,欲去抓什麽,這時大家才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常太醫站在床榻前,抬手在謝雲舟眼前晃了晃,見他沒什麽反應,又晃了晃,“將軍,你可看得到我的手?”

謝雲舟隻能看到模糊的影子,他回道:“看不真切。”

常太醫又在他另一隻眼前晃了晃,隱約的,謝雲舟眼睛眨了下,常太醫問道:“能看到嗎?”

謝雲舟慢點頭:“還好。”

謝七追問道:“常太醫這是為何?”

常太醫欲言又止。

謝雲舟道:“常太醫不妨直說,放心我能承受的住。”

常太醫道:“毒性蔓延,傷到了將軍的眼睛,現下將軍右眼還可以視物,隻是左眼……”

謝七問道:“將軍眼睛不能有事,求常太醫救救將軍。”

常太醫輕歎一聲,語重心長道:“若是將軍好生將養,再配上我給的藥丸,毒素也不會如此之快蔓延開。”

他頓了下又道:“眼下唯一能救將軍的方法隻有解藥,但解藥難尋,我等也無更好的解毒之法,現在將軍左眼不能視物,若是將軍再不珍惜,那右眼也會不能視物,我勸將軍稍安勿躁,好生養護身子,方是上策。”

言下之意,再折騰下去,謝雲舟的兩隻眼睛都會失明。

言罷,謝七跪在地上叩求,希望常太醫能救謝雲舟。

謝雲舟輕喚道:“謝七,別難為常太醫,起來。”

謝七站起,沉聲道:“可主子你的眼睛……”

“我自有分寸。”謝雲舟孱弱問道,“請常太醫告知,我右眼還可以視物多久?”

常太醫思慮片刻,給出了個期限,“不超兩月。”

謝雲舟眼睛不能視物的事,他讓謝七瞞了下來,在下人眼裏,謝雲舟隻是身子孱弱,臉色蒼白,其他都如常。

可隻有謝七知曉,主子的視力急劇下降,前兩日左眼依稀還能看到光,今日半絲光澤也看不到。

雖他極力掩飾,但謝七還是看出來了。

右眼也較之前兩日模糊了很多,謝七擔憂,怕是等不到兩月主子便會不能視物,真要那般,主子可如何受的了。

謝七擔憂正是謝雲舟自己的擔憂,忙碌多年終可以歇歇,沒成想是以這樣的方式。

謝雲舟還有最擔憂的一點,他怕以後再也看不到江黎了,若真那樣,才是他心中最大的憾事。

為了讓憾事減少,隻能趁眼睛尚可時,多看她一眼是一眼。

他先前求的是她的原諒,眼下求的是能看她,哪怕一眼也好,總好過漫漫黑夜,他無處可念。

謝七知曉他的心事,特意安排了馬車守在門口,同之前一樣,都是遠遠躲著,等江黎出門時,隔著布簾看一看。

不過,天不遂人願,守了兩日都未曾見到江黎,最讓人難過的是,人沒見到,倒是聽到了另一樁讓人難過的事情。

事情是從何玉卿嘴裏聽到的,她同婢女講話,說後日要去出遊,命她早做準備。

婢女問道:“小姐自己一人嗎?”

何玉卿道:“有阿黎,還有荀公子。”

不知何玉卿今日心情為何如此之好,說話也沒個節製,婢女沒問,她自己叭叭說出來。

“欸,你看阿黎同荀公子陪麽?”

婢女道:“甚配。”

何玉卿笑笑,“我覺得也是。”

“小姐打算做媒?”婢女問道。

“你覺得可行嗎?”何玉卿眨眨眼,問。

“可以試試。”

“好,那便試試。”

何玉卿的心思簡單,就想江黎幸福,而且據她觀察,荀衍這人甚是可靠,不像其他公子哥那般亂來,私下裏也沒有通房和妾室,是男子裏不可多得的人。

她不想江黎錯過。

“小姐想好怎麽做了嗎?”

“讓我想想……”

謝七聽著她們的對話臉都黑了,轉頭一看,謝雲舟那隻看不見的左眼不知何時淌出了血水,就掛在眼角那裏,除了觸目驚心外,還很可憐。

別人流淚隻是流淚,謝雲舟的淚則是血,日光拂麵,血水被映得越發紅。

“主子,您還好嗎?”謝七問道。

“無礙。”謝雲舟壓下心底的痛意,佯裝無事,隔著布簾朝外看去,沒了左眼,連景致都有些不一樣了。

白雪裏透著一抹紅,他想,大抵是他左眼又流血水了,找來帕子輕輕擦拭幹淨。

莫名的,他想起了什麽,低頭去看,認出帕子是之前江黎留在謝府的,他心陡然一縮。

帕子被他弄髒了,阿黎會不會生氣呢?

應該會吧。

他舍不得再用,把帕子折好,謝七躬身欲接過,他沒給,而是塞進了懷裏,又用手按了按前襟。

謝七收回手,道:“主子,今日怕是也見不到二小姐,不若咱們先走,明日再來?”

明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

可惜,謝雲舟沒那麽多明日了,他少看一眼,便會難過一分,他要等著,“不了,等等吧。”

沒幹等著,他坐在馬車裏,拿過公文看起來,隨手還做了批注。

謝七想勸最終也沒說出口,算了,正如主子所言,再不看怕是日後沒機會看。

-

彼時江黎正在同荀衍下棋,這是今日的第四局,前三局,他們各贏了一局,第三局是和棋,看樣子這局也會是和棋。

江黎知曉荀衍又讓她了,“衍哥哥,你不要每次都讓我。”

“是阿黎棋藝高超。”荀衍麵不改色誇人道,“是我技不如人。”

“衍哥哥最愛哄人開心了。”江黎麵含笑意道。

“那不知阿黎是否開心?”荀衍手指白子慢慢放下,挑眉道,“若是阿黎不開心,隻能說我做的還不夠好。”

“開心,很開心。”事情都在有條不紊的進行著,店鋪的修葺,藥材的采購,一切一切進行的都很好,江黎當然開心了。

她輕揚唇角,喚了聲:“金珠。”

金珠捧著衣袍走過來,“小姐。”

江黎示意金珠走到荀衍身側,淡笑道:“衍哥哥,看看喜歡嗎?”

這是她連日縫製的,藥材的事多虧他幫忙,還有其他的事也是,她應該好好謝謝他的,做件衣袍聊表心意。

荀衍打量著她,眼底淌著光,劍眉輕挑,“給我的?”

江黎道:“嗯,衍哥哥看喜歡嗎。”

她先站起,然後荀衍也跟著站起。江黎知曉荀衍喜歡白色衣袍,是以她也做的白色的,上麵有金色絲線紋繡的祥雲圖,日光拂上越發耀眼。

荀衍甚是喜歡,手指細細撫上,一副愛不釋手的神情。

金珠見狀說道:“荀公子這可是我們小姐熬夜做的。”

荀衍眼瞼慢抬,睨著她道:“阿黎,辛苦你了。”

江黎搖頭,道:“不辛苦。”

同樣的贈衣衫,有人臉含喜悅,有人怒目可憎,前者說的是荀衍,後者說的是謝雲舟。

當年母親便同她講過,她這樣的性子不適合嫁進高門大院,她太純善,又不懂計較,會受欺負,還是普通人家更適合她。

那是她第一次忤逆母親,說即便真嫁進高門大院,她也可以生活的很好。

她用半生時間來喜歡一個人,用三年時間做牛做馬,沒換來那人的一絲真心,到最後被傷的千瘡百孔。

到底,還是她錯了。

江黎笑意漸漸褪去,眼底生出一抹異樣,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縮起,在迎上荀衍含笑的眸光時,又鬆開。

她道:“衍哥哥喜歡就好。”

隻要江黎送的他都會喜歡,荀衍沒像之前那樣不言,而是真摯說道:“阿黎送的我都喜歡。”

“那要是難看的呢?”江黎俏皮問道。

“也喜歡。”荀衍道,“無論是難看的,醜的,還是其他的,隻要是阿黎給的,我都喜歡。”

“衍哥哥這樣能說會道,將來不知哪個小娘子會被你哄了去。”江黎順嘴打趣道。

荀衍微頓,目光灼灼,那句“你”剛要吐出,銀珠來報,“小姐,何小姐來了。”

江黎道:“快請。”

金珠銀珠一起走了出去,江黎想起荀衍剛動了下唇,似乎要說什麽,問道:“衍哥哥,你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講?”

荀衍鎖著她眸問道:“阿黎,你願不願同我一起……”

“一起什麽?”江黎眼睫輕顫,水漾的眸子裏波光瀲灩,像是淌著一汪清泉。

“一起遊玩。”何玉卿從外麵走進來,含笑說道。

“遊玩?去哪裏遊玩?”江黎轉身問道。

何玉卿道:“聽聞百裏之地有條河,冬日也不會結冰,不如一起坐船遊玩。”

江黎自那日掉進河裏險些溺水後,一提到河便從心裏打顫,她抿抿唇,“要不你們去吧。”

“不要,一起去。”何玉卿問道,“你不會現在還怕水吧。”

江黎睨著她,眨眨眼,沒反駁她的話,也算是間接承認了。

何玉卿輕歎,“都怨那個該死的謝雲舟。”

荀衍不知事情詳情,問道:“是不是發生過什麽?”

江黎不想提,何玉卿說道:“那年阿黎同阿阮姐一起外出遊玩,阿阮姐支走了下人,河邊隻剩阿黎和她,後,她把阿黎推進了河裏,最氣人的是,阿黎最危險,謝雲舟應先救她,可謝雲舟偏偏先救的阿阮姐,阿黎差點被淹死。”

“之後,阿黎病了好久,再之後,便再也不能去有水的地方遊玩了。”

“大夫也束手無策,隻說這是心病,無藥可醫。”

何玉卿握住江黎的手,江黎對她笑笑,“好了,我現在已經沒事了。”

“騙人。”何玉卿道,“若真無事,你怎麽還懼怕水,聽水色變。”

江黎:“……”

荀衍負在身後的手隱隱攥緊,他從來不知,謝雲舟做過這樣的選擇,不管江黎生死,棄她與不顧。

怪不得,怪不得那日,他提到等春日一起去遊玩時,她眼神閃爍,沒有應下,原來這便是真相。

謝雲舟,你真該死。

……

馬車內的謝雲舟猛然咳嗽了兩聲,臉色較之方才又蒼白了些,謝七看著緊閉的大門,勸慰道:“主子,快晌午了,走吧。”

謝雲舟放下公文,示意他撩起車簾,斜倚著軟榻抬眸看過來,左眼隻剩最後一絲光亮,他隻能借助右眼。

大門折射出耀眼的光澤,晃得人眼花繚亂,謝雲舟眼睛微眯,歎息一聲,道:“謝七,你說我同她是不是真的無緣?”

她喜歡他時,他不知。

他喜歡上她時,她又已經不喜歡他了。

他們兩個好像一直在錯過,就像那不可相交的節氣,永遠無法碰觸上。、

謝七道:“主子還喜歡二小姐嗎?”

謝雲舟定定道:“從未忘記。”

“那便不算無緣。”謝七道,“總有一天,主子會得償所願。”

雖明知謝七是在寬慰他,但謝雲舟聽後心情卻是極好,似乎連身體的疼痛都減輕了很多,他道:“對,我一定會如願。”

哪怕付出再大的艱辛,他都不懼。

-

都說六月的天,像是孩童的臉說變就變,其實冬日的天也是如此,晌午那會兒還豔陽高照,下午,天氣陰沉下來。

風裹挾著雪紛湧而至,燕京城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道,頓時安靜了不少,大家都躲家裏避雪了。

遊玩的事,一時沒了下文,何玉卿也識趣的沒在追問什麽。

可她不問,江黎還是憶起了,那日的河水很冷,她在裏麵苦苦掙紮,岸邊有腳步聲傳來。

她費力睜開眼,看到了來人,是謝雲舟。

她用力仰起脖子,喊了一聲:“阿舟哥,救我。”

不知是風太大,還是其他,謝雲舟並沒有看向她,他的眸光始終落在另一處,如果她沒記錯的話,是江藴落水的地方。

她沒明白江藴為何會掉進水裏的,至於她,好像是被誰推了一把。

窒息感越來越重,她好像快要死了,求救聲小了很多,“救我……”

眼角餘光裏,她看到謝雲舟跳了下來,她以為他是來救她的,因為阿姐說過,謝雲舟喜歡她。

喜歡她的人,總歸會先救她吧。

失望來得很快,謝雲舟不是來救她的,是救阿姐的。

也好,救一個算一個,阿姐也不能出事。

隻是,隻是當江黎再度看過去時,江藴已經被他救到了岸上,而他一點也沒有要救自己的意思,正在拍打江藴的臉,試圖喚醒她。

再然後,江黎浸沒到了深處,醒來後,已經回了家,江藴告訴她,讓她別誤會,謝雲舟救她,隻是因為她離岸邊更近些,謝雲舟在意的還是她。

她信了江藴的話。

何玉卿推了她一下,江黎回過神,問:“什麽?”

何玉卿努努嘴,“該你出牌了。”

江黎低頭去看,想起,他們正在打馬吊,她隨便拿出一張打了出去,何玉卿歡呼出聲,“我贏了。”

打馬吊從來不是江黎的強項,她一直沒機會練習,今日也是無事可做才答應何玉卿一起玩的。

玩了幾把輸了幾把,幸虧隻是玩玩,不輸錢,不然,她今日會輸得很慘。

荀衍邊玩邊打量著江黎,見她神色有些許不好,也跟著擔心起來,淡聲道:“冬日坐船出遊怎麽也不安全,不如等雪停了,一起去放紙鳶。”

江黎喜歡紙鳶,她眉梢揚起,“好啊。”

何玉卿附和:“好好,去放紙鳶。”

三人沒去街上買,而是自己做的,江黎從來不知荀衍還有這樣的手藝,隻當他是貴公子,吟詩作畫自是沒話說,其他,大抵是不太行。

豈料,其他也行,就拿這做紙鳶來說,挺繁瑣的,一般男子可不喜歡動手去做,偏偏荀衍動手做了,還做得極好。

是江黎見過的最好看的紙鳶。

何玉卿也忍不住誇起來,“阿衍厲害。”

荀衍淡笑道:“你們喜歡便好。”

他說這話時,眼瞼慢抬看了眼江黎,明顯是在對她講,何玉卿身子側傾,抬肘碰了下江黎的胳膊,偏頭眨眨眼,似在暗示她,聽到了嗎?

江黎推了她一下,眼神示意她安靜,何玉卿這張嘴啊,最是讓人招架不住,安靜些才好。

何玉卿聳聳肩,笑得一臉別有深意,她想好了,這個“忙”她是幫定了,隻是不知事成後荀衍會如何謝她。

見她笑得促狹,江黎也跟著搖頭笑了笑。

-

玩樂這種事,最不喜的便是遇到厭煩的人,可偏偏的,還是遇到了,且避無可避。

偌大的郊外,不知怎地,竟又碰上了,江黎看到謝雲舟的瞬間,臉上的笑意慢慢退下來。

揚起的唇角抿起,她神色很不好,頓了下,紙鳶都不想要了,對身側的金珠說了聲:“走。”

轉身便走。

金珠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一邊拉著繩子一邊追了上去,“小姐,怎麽了?”

話音方落,身後傳來沙啞的聲音,“阿黎。”

是謝雲舟。

金珠順著聲音回看,隻見謝雲舟穿著黑色氅衣,裏麵穿的黑色錦袍,不知是被風吹得太久,還是其他什麽原因,他臉看著很蒼白,一絲血色也沒有。

最奇怪的是他的眼睛,冷不丁看過去沒什麽,但仔細一看,眼神有些不對。

金珠也說不上哪裏不對,就是感覺不對。

“金珠,快走。”江黎停都未停,沉聲喚道。

“好。”金珠急忙跟上。

“阿黎,等等我。”在謝雲舟眼中,其實江黎的身影很模糊,他左眼已經完全不能視物,右眼近距離還好,遠近距離看不清。

此時江黎站在他六步遠的地方,身上穿著白色裘衣,似乎同地上的雪融為了一體,他看得不是很真切。

但怕她看出異樣,他又不能大步追過來,隻能借助謝七的嘴,在他的指引下,慢慢的慢慢的走過來。

步子邁得太慢,同前方的江黎又拉遠了些,謝雲舟很急,腳步一個踉蹌摔倒在地。

謝七驚呼出聲:“主子。”

江黎也聽到了後方的聲音,但她依舊未停,她抬眸在四下找尋著荀衍和何玉卿的身影。

怪她,跑太遠,同他們離散了。

“小姐,你慢點,慢點。”金珠見江黎幾次都險些摔倒,心跟著提起,可她的手正在扯著紙鳶繩子也沒辦法扶她,隻得在一旁不斷提醒,“小心,小心。”

江黎到底還是慢了些,被後方的謝雲舟追上,謝七擋在了金珠麵前,讓她無法靠近。

江黎知道謝七不會對金珠做什麽,轉身繼續走,謝雲舟伸手攔住,“阿黎。”

江黎怒斥道:“別碰我。”

謝雲舟頓在那,“好,我不碰你。”

他指尖蜷縮,慢慢收回胳膊,手負在了身後,旁邊有株樹,他斜著倚上,不如此,他怕是撐不了多久。

江黎沒注意這些,或者說注意到了,但沒細思量,她眼下最想做的便是謝雲舟從她眼前消失,他若不走,那她走。

她不想同他呆在一處,甚至不想看他一眼。

謝雲舟同她心境完全不同,好不容易把荀衍和何玉卿牽絆住,眼下他隻想看看她,再看看她。

他的眼睛已經越發不行了,除了失明外,最難捱的還有那無盡的疼痛,同身體疼痛不一樣,眼睛痛起來,真的讓你求生不能求死不行。

他這幾日夜夜被疼痛折磨的不能安睡,隻能靠著念想挺過去,而她便是他的求之不得,便是他的念想。

若不是她,他怕是已經死了。

“阿黎。”謝雲舟緩緩伸出手,指尖剛探出又收回,阿黎太聰明了,這樣會被她看出來,而他不想讓她看出來,他隻想,她記住他最好的樣子。

“謝雲舟你今日又要做什麽?”江黎沉聲問道。

“我、我隻是想看看你。”對他人來說,看看很簡單,但與他這個中毒之人來說,看看很難,因為他的眼睛馬上會失明,或許連兩個月都等不到。

繼時他要真想“看”,便再也看不到了,雖常太醫一直言明,找到解藥他便可痊愈,但,西域的毒又豈是那麽好解的。

他這毒,怕是無解了。

他不怕死,他怕的是無法再見她。

江黎質問道:“謝雲舟是不是上次禁足沒夠,你還想再來一次。”

天子禁謝雲舟的足,這事江昭知曉,後,江昭告知了江黎。隻是江黎不知的是,天子早下了聖旨,赦免了謝雲舟的禁足。

謝雲舟不怒反笑,“原來,阿黎一直在打探我的消息。”

江黎被這話氣得臉都暗了,“你少做夢了,誰在打探你的消息。”

“不是嗎。”謝雲舟站直,慢慢踏出一步,再一步,臉上一直漾著笑,“阿黎要是沒打探,為何知曉我被禁足的事。”

江黎:“……”

謝雲舟心裏有很多話想對江黎講,他道:“阿黎,我想你了。”

江黎睨著他,像是再看瘋子般看他,譏笑道:“謝雲舟你吃醉了吧,別忘了,我們已經和離了。”

“那若是沒和離呢。”謝雲舟執拗問道,“若是沒和離,這些話我是不是便可以同你講了?”

沒和離?

那是癡人說夢。

“要看和離書嗎?”江黎冷冷說道,“要的話,我拿給你看,上麵可還有你的親筆簽字。”

“……”謝雲舟所有的幻想在想到那張和離書瞬間瓦解,是啊,是他親手簽的。

每一筆都是他親手寫的,他淡漠看著她轉身離開,甚至連挽留都沒有。

哦,他挽留了,不過不是真心的挽留,是那種廉價的施舍,他問她,真要和離嗎?

不後悔嗎?

謝雲舟想到這裏,倏然閉上眼,他恨,恨那日的自己,如果可以,他真想回到那日,撕碎和離書,把人留下。

告訴她,他錯了。

謝雲舟踉蹌著朝後退了兩步,身子撞上後方的樹,有樹葉從上端落下來,緩緩的,從他眼前落下,那雙浸了毒的眼睛連眨都沒眨,就那麽征愣看著。

莫名的,江黎看出了什麽,她凝視著他,“你——”

謝雲舟不想讓她看出什麽,頭轉向一側,哽咽道:“阿黎,我不想和離了。”

心裏的話就這樣說了出來,他又說了一次,“我後悔同你和離了,我們別和離了好不好?”

江黎嗤笑,“謝雲舟你把和離當什麽?兒戲嗎?想和離便和離不想和離便不和離?枉你是大燕朝的將軍,竟然連禮法都不懂。”

“今日我不與你計較,但若是下次你再敢攔我,我不會就這麽算了的。”

言罷,江黎轉身朝前走去,鞋子踩在雪裏傳出沙沙聲,謝雲舟慶幸的是他還能聽到聲音,他偏頭聽了聽,隨後急忙追上。

“阿黎,等等我,我還有話要講。”

江黎怎麽可能等他,她加大了步子,少傾,後方傳來倒地聲,還有驚呼聲。

謝雲舟摔倒在雪地裏,頭磕在一旁的石頭上,有血溢出,謝七鬆開金珠,轉身跑了過去。

“主子。”

金珠鬆開手裏的繩子,紙鳶也不要了,急匆匆朝江黎追去,“小姐。”

江黎停下,轉身朝後看了一眼,謝雲舟趴在雪裏,額頭上破了個口子,血順著傷口流淌下來,染紅了眉毛,又從眉毛滴落。

他眼睫上也沾染了血漬。

眼睛看著比任何時候都紅,像是淌著血般。

他費力抬起頭,眼睛無助瞅著,像是在找尋什麽。

他在找江黎,頭撞了那一下,暈暈的,他越發看不清了,費力找了好久,依然沒看到她,他有些急了,手指抓上謝七的手背,壓低聲音問道:“她人呢?”

謝七看著越來越遠的身影,低聲道:“走了。”

曾經的江黎舍不得他有絲毫不妥,見他流血比自己流血還緊張,從來不忍把受傷的他獨自放下。

可,現在的江黎不是了,即便他傷得如此重,她都未曾停下問問。

心痛來的猛烈,謝雲舟手指用力攥緊前襟,似乎這樣便能緩解,其實不能,疼,很疼,疼到肺腑。

呼吸都不能。

他大口喘息,手伸出,用盡全力喊了聲:“阿黎——”

風襲來,把他的聲音吹散,那聲阿黎頓時輕了很多,不細聽的話,甚至聽不到。

他試圖再喚,可惜沒了力氣,加之眼睛突然疼痛加劇,之後便顧不得了,直到疼痛減輕,他才從地上爬起,身上的衣衫被雪浸濕了一大半。

冷風一吹,凍得人牙齒打顫。

江黎的身影已經徹底看不見,謝七道:“主子,該吃藥了,我扶你回去。”

折騰了許久,謝雲舟確實乏了,點點頭:“好。”

轉身還未走幾步,後方有腳步聲襲來,他們還未做出反應,那人一腳踢在了謝雲舟背上。

謝雲舟撲倒在雪地裏,再次吐出一口血,隨後,有聲音傳來。

“謝雲舟,我警告過你不要纏著阿黎。”荀衍冷聲道,“你竟然還敢!”

“你是覺得我不會要你命是不是?”

“那你可想錯了,為了她,殺了你,我都敢。”

荀衍邊說邊走到謝雲舟麵前,屈膝蹲下,睨著他道:“你可以試試,看你先死還是我先死。”

謝雲舟唇角淌著血,冷笑一聲:“荀衍,你在怕我嗎?”

荀衍一把抓住他衣襟,“怕,我怕你,笑話。”

謝七衝了過來,用劍指著荀衍,“鬆手。”

荀衍鬆手,謝雲舟坐起,含笑道:“荀衍,你沒機會的,三年前你沒機會,三年後你依然沒機會。”

荀衍看著這張討厭的臉,慢慢眯起眼,剛要動手,再度有聲音傳來,“住手。”

去而複返的江黎匆匆跑過來,拉起荀衍擋在他身前,怒斥道:“謝雲舟,我不會讓你傷害衍哥哥的。”

有什麽比心愛的女子護在其他男子麵前,更讓人來的心痛的。

謝雲舟臉上的笑意生生頓住,一口血堵在喉嚨裏,艱難問道:“你護他?”

江黎回視著他,定定道:“是,我護他。”

作者有話說:

媳婦不護他,狗子的心在滴血。

表白老婆們,謝謝你們的留評,麽麽噠,貼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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