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嬴政坐著的馬車駛出了懷縣,嬴政滾燙的耳尖才逐漸涼下來。
他吐了一口氣,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心中那股漲漲的感覺卻還是消不下去。
他似乎在自己女兒麵前落荒而逃了,嬴政這才後知後覺的察覺到,這麽一想,嬴政臉皮又滾燙了起來。
太直白了。
嬴政想不明白,不息為何能有這麽多的熱情去感染身邊的每一個人呢。
而且不息的感覺總是敏銳的可怕,嬴政長舒一口氣,這點像他,他也是生來就對人和人之間的微妙關係有著非比尋常的敏感度。
治理天下,實際上就是治理人心。帝王之術,說明白了其實就是掌控人心的方法。
嬴政忽然察覺到,他鹹陽宮中的子女,雖說沒有一個繼承了他的這項天賦,可不息繼承了他的這項天賦啊。
嫡長子繼承製一定是對的嗎?
嬴政腦中忽然冒出了這句話,他先是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卻又忽然沉默了。
扶蘇、高……胡亥……陽滋、不息。
一串名字從嬴政腦中掠過。
片刻後,嬴政又搖搖頭,壓下了心中那一閃而逝的想法。
他如今還身強體壯,想這些還太早了。
可種子一旦種下,總是會有生根發芽的可能的……
嬴政回到了鹹陽城,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將趙高叫了過來詢問宮中諸位公子公主的近況。
趙高盡管不知道自家陛下這次為何回來的第一時間沒有傳王綰和李斯詢問政務而是將他喊了過來詢問諸位公子公主的近況,可趙高還是一五一十的仔細回答了嬴政的問題。
當然,由於諸位公子公主和他的關係親疏不同,趙高稟報給嬴政的時候話術也不同。
比如公子扶蘇,扶蘇一向認為趙高是蠱惑他父皇的奸臣,所以和趙高的關係略有些緊張,趙高在稟告公子扶蘇近況的時候就重點說了扶蘇經常和儒家博士往來一事,趙高知道自家陛下一向反對公子扶蘇過於親近儒家。
再比如胡亥,趙高是公子胡亥的老師,胡亥也和他十分親近,所以盡管胡亥在嬴政不在宮中的這段時間內惹出了一些禍端,趙高也是一帶而過,隻說是胡亥年紀還小,犯了錯之後知錯能改已經改好了。
以往趙高這樣說的時候他家陛下也不會再深問什麽。
或許他家陛下知道他會幫著隱瞞胡亥做過的壞事,可依照自家陛下寵溺諸位公子公主的性子,哪怕是陛下知道公子胡亥為非作歹也不會懲罰他。
可這次趙高揣摩錯了自家陛下的心思。
嬴政以往不是沒聽說過胡亥在宮中肆意妄為,時常打罵宮人的傳聞,可一來胡亥是他頗為寵溺的兒子,而來他宮中的宮人都是他從六國虜回來的俘虜,俘虜等同奴隸,可以打殺,所以嬴政聽到此事也隻是淡淡一笑,並不在意。
不過這次,嬴政想到了他十分賢明的小女兒。
不息和胡亥是同一年的生辰,胡亥甚至比不息還要大上半歲。
可不息不但對百家學問都有所涉獵,還已經能治理好一方,得到萬民敬仰了。反觀胡亥……嬴政思來想去竟然沒發現他的小兒子身上有什麽優點。
“胡亥又打罵宮人了?”嬴政淡淡道。
趙高敏銳察覺出了自家陛下心情不好,而且這股怒氣是最衝著公子胡亥去的。
“公子胡亥的確因宮人不尊敬他而對宮人有所打罵。”趙高戰戰兢兢道。
嬴政臉上揚起一陣譏笑,“宮人敢不尊敬他?恐怕是他無辜打罵宮人吧。”
自己兒子是什麽德行嬴政還能不知道嗎,隻是以往不願意計較罷了。
“將他喚過來,朕要問問他的學問。”嬴政總是忍不住將年紀相似的兩個子女對比。
一個是他養在鹹陽宮中的小兒子,金尊玉貴長大,從小沒吃過一點苦,遇到什麽委屈第一時間就衝到自己麵前告狀,有天下間最頂尖的名師教導。
一個是他流落在外的小女兒,無父無母長大,吃盡了苦頭,圓滑的不像是她這個年紀的小孩,甚至還能察覺出自己的感受反過來用她特有的方式來安慰自己,一個有名的老師都沒有,全靠自己自學百家學問也學的有模有樣。
都是流著他一般血液的孩子,怎麽差距就這麽大呢?
胡亥很快就被宮人傳喚了過來,他是諸子女中比較不害怕嬴政的一個,剛到鹹陽殿時他還沒覺得有什麽,他父皇以前偶爾也會命他伴駕,通常這時候他隻要撒撒嬌就能要來一堆好處。
可今日胡亥抵達鹹陽殿的時候,等候在殿門前的卻不是以往的小宦官,而是他的老師中車令趙高。
“陛下對公子十分氣憤。”趙高帶著胡亥往殿內走,低聲提醒。
胡亥頓時戰戰兢兢起來,等到了嬴政麵前,直麵他父皇那股恨鐵不成鋼的憤怒之後,胡亥巴巴的看著嬴政,可憐兮兮喊道:“父皇~”
以往隻要他這麽一撒嬌,他父皇就會對他犯的錯輕拿輕發,輕易寬恕他。
不得不說,胡亥雖然沒有繼承嬴政萬分之一的能力和手段,可在對情緒的敏感度上,他還是要比他其他的兄姐強一些的,能成為嬴政最寵愛的小兒子,也不是一點原因都沒有。
可這次嬴政不打算讓他就這麽胡混過去了。
論類父,趙不息比胡亥更像嬴政,論起可憐兮兮的眼睛,盡管嬴政不想承認,可趙不息遺傳自她娘親的水汪汪大眼睛看起來就是比胡亥那雙比較像他的細長眼型看起來更惹人憐愛,論起撒嬌,胡亥隻是幹巴巴的喊他一聲“父皇”,比起其他子女已經算是大膽了,可和會抱著他胳膊搖晃的趙不息的撒嬌本事比起來拍馬都趕不上。
嬴政已經對胡亥這幅故作可憐的模樣免疫了,甚至開始覺得胡亥一個公子如此喜歡撒嬌,讓他看著哪哪都不順眼。
公主都要靠自己了,你一個公子卻嬌滴滴的,成何體統。
嬴政冷冷道:“朕聽聞,你又隨意打罵宮人了。”
“父皇,兒臣並沒有打死他啊。”胡亥一愣,還以為是自己幹的其他缺德事被發現了,可沒想到隻是打罵宮人這點小事。
他鬆了口氣,提著的心鬆了下來。
嬴政卻隻是冷冷的看著他,“此宮人犯了何事,值得你一個公子親自動手打罵他?”
胡亥臉上露出迷惑的表情。
打罵宮人,還需要理由嗎?他那日和將閭吵架,沒討著便宜,回到自己宮殿之後越想越生氣,便隨意挑了個看著不順眼的宮人打罵。
嬴政氣不打一出來,他怎麽就生了這麽一個肆意妄為的蠢兒子?
他的確也是脾氣不好,六國餘孽罵他暴君,嬴政也是承認的,他從不以自己刑罰重而為恥。
可刑罰重那是因為別人先犯了錯,他才對其刑懲,嬴政好活埋人,可他也從未無緣無故施加刑罰於無辜之人,頂多是給死罪之人換一個死法罷了……
尤其是無故對身邊近仆施加刑罰,任憑嬴政想破了腦袋也沒想出來胡亥為何會做出如此蠢笨的行為。
“你肆意對身側近仆施加刑罰,可曾想過他會如何怨恨你,可曾想過其他近仆看到此人受到無妄之災,他們可會覺得心有戚戚然?”嬴政恨鐵不成鋼指出了其中的關鍵。
“如此,你身側的近仆必然不會對你忠誠,連你最貼身的人都不對你忠誠,你就算能如猛虎一般凶猛,那也不過隻是一隻沒有眼睛耳朵的殘廢老虎,什麽事情都做不成!”
可胡亥隻是懵懵站著,絲毫觸動都沒用。
嬴政看著胡亥這幅傻樣氣得一口老血差點吐出來。
他本來還很得意自己的大臣沒有如六國餘孽一樣蠢笨的,可誰曾想,他前腳剛剛得意完,後腳就從自己的子女中發現了一個如六國餘孽一樣蠢笨的東西。
嬴政的目光如劍一般射向胡亥,與胡亥驚愕的視線交錯,胡亥竟然從自己父皇的目光之中察覺到了殺氣。
胡亥驟然哭喪了臉,正想要再哭兩聲博得自己父皇的同情,嬴政卻指著殿內的角落厲聲道:“去給朕跪著!”
胡亥雖然生性殘暴,可他也知道誰是自己能得罪起的,誰是自己得罪不起的,他聽到嬴政的話,嚅了嚅嘴唇,最終還會沒說什麽,老實走到角落跪下了。
膝蓋抵在冰冷的地麵上,嬌生慣養的胡亥沒一陣膝蓋就酸疼了起來,他小心翼翼看了眼自己父皇,可嬴政的臉色卻絲毫未變。
他父皇今日怎麽不寵他了?胡亥委屈極了,他分明都是按照老師教導的做啊。
他的老師趙高,是世上最了解他父皇的人之一,自己一向按照他的教導在父皇麵前表現的膽子大一點,愛撒嬌一點,他父皇也一直對他百般寵溺。
可怎麽父皇這次出去了一趟就仿佛換了一個人一樣,都不心疼他了……
趙不息:嘻嘻,當然是因為我爹有了我這個比你有本事一萬倍,還比你更會撒嬌,親近還不是裝出來而是真實有父女情的小女兒了~嬴政又命人將王離傳喚進來。
王離進來之後,嬴政將手中已經寫好的名單交給他,吩咐:“這個名單上麵的人都是六國餘孽。”
“臣這就帶兵將他們捉來!”
嬴政抬手製止了王離,他平靜道:“不,你現在不要驚動他們……派人潛伏進他們家中,監視他們日後同誰有往來。”
“朕要放長線,等著大魚小魚一起咬鉤的時候,再收網。”
一張巨大的網在嬴政腦海中迅速鋪開,六國、大秦、不息迅速勾成一條清晰的線索。
想到自己乖巧貼心的小女兒,嬴政心軟了軟。
“趙高。”
趙高連忙應聲:“陛下。”
嬴政垂著眼眸,“告訴李斯,快點將人送過去。”
“唯。”
“再告訴丞相,河內郡今年的稅賦減三成。”
“唯。”
“再從內庫取五千金交給蒙毅。”
“唯。”
“秦少府中的農家農官……”
“陛下,農官已經沒有多餘的了。”趙高低聲道。
嬴政抬頭,略有些詫異:“沒有多餘的了?”
趙高稟告:“您兩月前才給河內郡送去了三十農官,若是再從少府中抽調人手,年後的教導耕種之事人手隻恐不夠。”
在記憶中找了找,嬴政想起來兩月前陳長向他上報請求調一批農家弟子去,他的確大筆一揮就同意了。
嬴政微微顰眉:“那批農官還沒回來嗎?”
“臣這便下令去催促他們回來。”趙高低著頭。
“不用了。”嬴政捏了捏眉心,看著手中趙不息臨走前塞給他的紙條陷入了沉思。
[沒錢啦,要錢
還有雜交小麥要推廣,要二十個農家弟子
你現在給人給錢,當我成大事以後少不了你的好處
——你最貼心的不息]
貼心?
嬴政心想,三十個農家弟子還不夠,還敢再獅子大開口問他要二十個,真以為農家弟子是地裏的雜草一抓一把啊。
小貪心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