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盡管房主誇的天花亂墜,張蒼依然沒有絲毫心動。
再怎麽樣也不過是一個縣中的小貴族,鹹陽裏一塊石頭掉下來都能砸死五個貴族,張蒼根本不心動。
看到張蒼心不在焉的模樣,房主也有些生氣,他扔下一句,“等你在懷縣住幾天就知道黑石子有多好了。”之後,就氣勢洶洶地轉身離開了。
張蒼搖搖頭,不以為意。
張蒼根本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他第二日就平常的去市場上想要雇一個廚娘做飯,君子遠庖廚,張蒼是不會做飯的。
一日很快就過去了,當張蒼吃完廚娘做的飯菜,美滋滋地坐在院中躺椅上準備享受一會難的閑適的時光的時候,院門又響了。
這次站在院門外的卻是房主。
張蒼以為房主是有什麽關於房子的事情要找他,可房主劈頭蓋臉就是一句。
“張先生,你今日去找黑石子了嗎?”
把張蒼都給問懵了,他片刻後才想明白“黑石子”是誰。
“我為何要去找她?”
聽到張蒼根本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房主頓時就生氣了。
“黑石子特意上門來請你,你竟然連不願意跟隨黑石子嗎?”房主氣得吹胡子瞪眼。
他家世世代代都是懷縣人,到了他這一代,連飯都吃不上了,前些年荒年的時候甚至把地都賣了,地賣了更吃不上飯,還要被先前的那個姓樓的狗官欺壓,多虧了黑石子趕走了狗官,又可憐他這等沒有地的黔首無地可種,特意派人告訴他讓他在家附近多建造一些小宅院,可以租給一些外地來短住的商賈,賺些糊口錢。
這是救命之恩啊。黑石子是可憐他才將這個賺錢的好法子教給他的,若不然黑石子那樣的有錢還有那麽多地,她為何不自己建造房子往外租呢?黑石子對他這樣好,他卻沒辦法報答黑石子的恩德,已經讓他很羞愧了,如今竟然有人被黑石子親自邀請卻不願意跟隨黑石子,他怎麽能不著急呢?
“我明日再來問你。”房主怒氣衝衝的離開院子,離開了。
隻留下張蒼一頭霧水。
趙不息的威望竟然這麽高嗎?張蒼不理解。
第二日,張蒼起身之後悠閑自在吃完了早膳,開始想自己日後該怎麽辦了。
他逃命的時候從鹹陽帶了一些細軟和金錢離開,可事情匆忙,他也沒來得及帶上所有家產,這些金錢最多也隻夠他花半年的。
該怎麽賺錢呢?張蒼摸摸下巴,有些拿不定主意。
給那個黑石子做門客肯定不行,若是趙不息不知道他的身份,那他倒是可以為了糊口給她當個幕僚,遇到了事隨時不對就跑路的那種。
可趙不息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那就不成了。他堂堂荀子弟子,難道去做一個縣中小貴族的門客嗎?他的諸位師兄弟,最不堪的也是給三公九卿當門客的啊。
這時候士人之間名聲甚至比生死更加重要,選擇主君更是比選擇另一半更重要。比如跟隨過信陵君的,信陵君死了以後這些門客往外一說自己曾跟隨過信陵君都能讓天下人高看一眼,而跟隨主君赴死的門客更是能在死後揚名天下,被著書稱讚信義。反而若是沒有好主君,則會連自己都會聲名狼藉,比如有名的那幾個大奸臣,他們的門客被人唾罵而自殺保全名節的都有不少。
張蒼是荀子的徒弟,換在後世就是相當於諾貝爾獎得主的弟子,他若是投靠一個縣中的小貴族,炸裂程度甚至在“北大畢業在包子店當服務員”之上。
披著這麽一圈名門光環,張蒼自然不會讓自己墜了師門的顏麵。
若隻是當一個隨時能跑路的臨時工就罷了,跑路以後這段經曆也相當於不存在,就算是清北學生也還有上學期間兼職在奶茶店打工的呢,可趙不息那樣子絕對不是願意他當一個臨時工啊,重要工作還是要找一個大公司的!
第一份工作就找一個叫不上來名字的小公司的話,日後跳槽都不好跳到大公司。
張蒼歎了口氣,更加堅定了絕對不能跟隨趙不息的決心。
要不去找個大商鋪先做段時間的賬房先生吧。
“什麽?”一早就打扮好出來找工作的張蒼瞪大了眼睛,“你們也有賬房了?”
張蒼對麵的這個米鋪掌櫃笑眯眯道:“是啊,您要是想找賬房的活計,得去新開的小店鋪碰碰運氣了。”
聞言張蒼瞪大了眼睛:“你們所有大店鋪都有賬房先生?”
“喲,這話您說的,我家鋪子在街上的位置也不太靠前,您來我家之前必定也已經去過前麵那幾家了吧,他們有沒有賬房您也知道,何必再問我呢?”米鋪掌櫃笑道。
這也正是張蒼奇怪的地方,他是知道這天下間讀書人有多稀少的,五百個人裏麵能有一個讀書人都算是不錯了,學習數算一道的人更少,在鹹陽也不是每一個大商賈都能有會數算的門客的,可為何這小小的懷縣,竟然每一家略大一些的店鋪都能有賬房先生呢?
太奇怪了。
張蒼忍不住詢問米鋪掌櫃:“掌櫃的,我想問一問你們都是在何處尋到的賬房先生呢?”
“你是外地人吧。”米鋪掌櫃先前隻覺得張蒼說話口音奇怪,可張蒼這句話一出,他就能肯定張蒼必然是從遠處來的外地人了。
“我們這些大店鋪都和黑石學堂有合作,黑石學堂中畢業的學生出師以後就直接到我們這些商鋪裏來幹活,我們需要什麽人才就去黑石學堂裏找就行,也不用多花費心思請人。”
張蒼皺眉:“黑石學堂?”
又是和那個小姑娘有關。
米鋪掌櫃笑了笑:“可不正是黑石子開辦的學堂,現在整個河內郡家裏有些錢財的都把孩子往黑石學堂送,沒錢的還能去申請公費黑石生……現在河內郡就隻認黑石學堂出來的人才哩。”
“後生,你不是黑石學堂中出來的弟子,想在懷縣找個好活計恐怕不好找。”
張蒼是真的想不通了。
黑石學堂是什麽地方,怎麽能夠培養出這麽多擅長數算的弟子呢。他的老師昔日在稷下學宮講課,培養出來許多人才,可也沒有充足到能夠讓一個縣的所有商鋪都奢侈到用上擅長數算的弟子的地步啊。
在諸子百家中,連農家醫家甚至小說家都能自成一家,可卻沒有擅長數算的學派,就是因為數算難度太大,不是誰都能學會的。張蒼在秦朝廷中擔任博士,認識的學問身後大才數不勝數,可其中擅長數算的也沒有多少,怎麽在一個小縣之中反而會有如此多呢?
懷揣著滿肚子的疑惑,張蒼提出想見一見店內的賬房。
米鋪老板見現在也沒什麽用得著賬房的事情,也就欣然同意了張蒼的請求。
出乎張蒼意料的是,這位賬房卻並不是一位“先生”,而是一個黑黑瘦瘦的女子,看著年齡也不大。
懷縣有本事的女子好像的確要比其他地方多一些,張蒼看到眼前的這個女賬房想起自己方才一路詢問過的店鋪,才後知後覺察覺到竟然有許多店鋪中的掌櫃都是女子,店內的夥計也有不少女子。
在鹹陽這樣的情況卻不多見,雖說也有女商賈和女官,數量卻並不多。
“您找我有什麽事情呢?”這位女賬房看起來似乎有些靦腆,說話聲音也不太大。
張蒼就將自己的疑惑一一托出了。黑石學堂是如何培養的數算人才,其中難道有什麽秘訣嗎,還順便問了幾個數算問題。
女賬房聽完以後卻隻是撓了撓頭,很誠實:“你說的這些我都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怎麽上計?那是如何做的賬房?”張蒼詫異道。
上計就是審計,用來查賬和比較分析財務狀況。
女賬房誠懇道:“我會加減乘除,會這些就能當好賬房了。”
她用一種不解的表情看著張蒼。
賬房不就是隻需要加減乘除給東家算好帳就行嗎,算利潤和成本已經足夠用了,為何還需要上計呢。
“東家隻需要一個能替他把帳算清楚的賬房,給他算清楚一天賺多少錢,扣除成本之後又能賺多少錢而已。”女賬房回想了一下自己在學堂老師教給她的東西,肯定道。
張蒼皺著眉:“那你是如何算加減乘除的呢?這些並不比上計要容易啊。”
“這些東西不難啊。”女賬房又道,“按照黑石子編訂的數算書,學半年就能學會。”
“用乘法表和列豎式算。”
說著覺得語言表達不清楚,幹脆抽出一張紙來沾了墨水邊說變寫。
“比如一袋米賣十三錢,收購一袋米需要八錢,一天賣三百袋米,每月要給兩個夥計支付四十文的工資……”
一串串數字行雲流水一般從她的筆尖鳧開。
“這些符號是什麽?”張蒼看著紙上陌生的數字符號,不解詢問。
“這是黑石子交給我們的,是文字的簡寫。”女賬房倒也耐心,一一解釋給張蒼聽。
的確是簡化了書寫。張蒼讚歎點點頭,心中對趙不息的觀感一下子就改變了,單憑用數字代替書寫麻煩的小篆一事,就足以讓趙不息名留青史了。
在賬房用紙筆計算的時候,張蒼也默默在心中計算著,當賬房說完話的瞬間,張蒼就得到了答案,此時賬房還在埋頭計算。
這樣長的數算題,至少需要一刻才能算出來吧。張蒼心想,他對自己的數算天賦也有一些認知,知道他這樣瞬間就能心算出結果的能力不是每個人都有的。
可又一次出乎了張蒼的意料,女賬房很快就算出了一個和他得出的答案一模一樣的正確答案,而時間才剛剛過去沒有多久。
“你是如何算出來的?”張蒼震驚了。
女賬房很平靜:“九九八十一,八十一加四十二,進十位數,一百二十三……”
張蒼震驚了:“你竟然能口算出來?”
“難道你不能口算出來嗎?”女賬房似乎不覺得自己厲害。
她們那一屆的數算班三十多個人都能口算出來啊,她隻是班裏平平無奇的一個罷了。
張蒼:……
他是能輕易口算出來,可按照道理一個隻學過半年數算的普通人不該也能算出來啊。
到底奇怪的人是誰啊?他學了二十多年的數算了,可從來就沒聽說過有多少人能這麽輕鬆的口算出來這樣頗為麻煩的算數的啊!
“黑石裏所有學習超過半年的弟子都能做到。”女賬房嘟囔了一聲,“課本上不是都寫著乘法表和進位運算的嘛。”
課本……
張蒼狠狠心動,他輕咳一聲:“那個,這位姑娘,在下能否借課本一觀呢?”
“你是黑石的人嗎?”女賬房問。
“不是。”張蒼奇怪,問這個幹什麽。
不過下一刻他就知道了。
方才還十分親切的女子聽到他不是黑石之人的瞬間就變了眼色,看他的眼神仿佛看小偷一般。
“那不能給你看我們的課本,黑石子說了,這些是我們黑石人的不傳之秘,不能讓外人知道。”女賬房警惕道。
張蒼:……
他想要,他得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