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內郡盡管也收到了朝廷下發的徭役征發文書,但因為黑石子和徭役文書一起下達的還有黑石方麵會做出的各項保障措施,所以黔首盡管還有些緊張,卻不至於恐慌。
道路兩側的小商販依然熱情叫賣著,扛著糖葫蘆稻草棍的老嫗老頭穿梭在街頭巷尾,垂髫小兒三五成群在街上打鬧,身著短褐的青壯和婦人臉上也未見什麽驚慌之色。
聽著耳邊熱鬧的叫賣聲,張良眨眨眼,有些恍惚。
他在潁川郡,從未聽過這般熱鬧的叫賣聲。
上一次看到這麽熱鬧的景象,還是數年前他去齊國遊學時候,在齊國都城見過這麽熱鬧的景象。
那時候齊國還沒有亡國,數十年的和平和靠近海邊的地理位置加上有著稷下學宮這樣濃厚的文化環境讓齊國成為諸國之中最繁榮富裕的國家。
不過前兩年,張良再次去齊國舊日都城的時候,景象已經截然不同了。齊地依然比其他地方要繁華,齊地也因為齊王建接受後勝意見投降秦國而沒有拚死抵抗所以並沒有受到秦軍的踐踏,可是齊地的黔首卻仿佛被人抽走了精神氣一樣也和秦人一樣死氣沉沉起來。
聽著耳邊傳來的叫賣聲,張良竟然有些恍如前世的感觸。
“河內郡,真熱鬧啊。”張良低聲道。
正巧一個扛著糖葫蘆串的老者從馬車邊上走過,張良叫住了他:“老伯,你賣的這是什麽?”
老者笑眯眯地推銷自己的糖葫蘆:“貴人,這是我們懷縣的地方特色小吃,叫做糖葫蘆,是用白糖熬化了裹的酸甜果,可甜哩!”
他怎麽不知道懷縣還有叫糖葫蘆的特色小吃呢,數年前他來的時候也沒聽說過啊。
張良輕笑一聲,搖了搖頭,在意那些又有何用呢?
“丈人,我買一串糖葫蘆。”
十幾個大錢一串,的確不便宜。
張良看著手上拿著的糖葫蘆,輕輕咬了一口,一股濃鬱的甜味充斥他的嘴巴,不過糖價高昂,這果子外麵裹了一層清透的糖,算起來這個價格也不算太高。
不過這樣看來,懷縣黔首的確是頗為富裕。這一路上看到好幾個賣這個糖葫蘆的商販了,有這麽多賣糖葫蘆為生的小商賈,那願意買糖葫蘆的人應當也不少,一般的貧窮黔首可沒有多少人舍得花費十幾錢去買這買樣昂貴的“奢侈品”。
張良抿著嘴唇,不知想到了什麽。
他的耳邊是小商販的叫賣聲,黔首的討價還價聲,稚童吵擾的大笑聲,被亂跑的小孩撞到的大人的斥罵聲。
很快馬車就到了趙不息府邸門前,趙不息早就在這裏等著了。
張良掀開馬車簾子,輕輕走下馬車,迎麵看到的就是笑盈盈的趙不息。
趙不息歡快的大喊:“子房!”
腳下三步並作兩步,幾步就邁到了張良身前。
張良臉上露出了一抹笑意,趙不息比他幼弟還要小兩歲,加上性情活潑,張良總忍不住將她當作妹妹看。
“你還沒來過我家呢,正好這次過來多住幾日,讓我多招待你幾日。”趙不息拉著張良迫不及待引著他往自己府邸中走。
這可是送上門的大才,進了她的府邸就是她的了!今日張良能主動走近她的府邸,明日趙不息就有辦法讓張良心甘情願為她效力,趙不息早就眼饞張良很多年了,可惜張良一直恪守著韓臣本分,和趙不息親近也隻是友人之間的親近,從不登門拜訪,也不多過問趙不息的私事。
這樣怎麽能行呢,張良倒是秉承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態度和趙不息交往了,可趙不息卻不願意隻和張良做朋友,看到韓成那樣平庸之人卻能得到張良的效忠,趙不息嫉妒的眼睛都發紅,她恨不得和張良秉燭夜談、促膝長談、把臂而談……最好張良能明悟要推翻秦朝,必須是她趙不息,然後轉身投入她的懷抱中,自此勤勤懇懇替她賣命!
可惜張良並不知道趙不息心裏已經在想日後怎麽誆騙他賣命了,張良隻覺得趙不息還是一如既往的熱情。
張良淺笑著任由趙不息將他帶入雕梁畫棟的趙府。
“潁川郡要征發兩萬民夫去驪山修建阿房宮。”剛剛坐下,張良就輕描淡寫地扔下這個消息。
趙不息揚了揚下巴,了然:“這是將秦地的部分徭役給分擔到潁川郡了吧。”
在秦朝,距離鹹陽太近可不是什麽好事。雖說天下已經一統,可到底統一的時間還太短,而七國並立的時間又太長,從始皇帝到升鬥小民,恐怕沒有人真的將天下所有人都看作秦人。
在秦朝廷看來,秦地的老秦人才是他們自己人,其他地方的都是六國之人,自然想怎麽壓榨就怎麽壓榨。這次征調民夫,據趙不息所知,秦地一共才征調了不到萬人,剩下的征夫都是從其他六國之地抽調的。
潁川郡的人口並不多,卻足足分攤了兩萬的徭役名額,還不就是因為韓地和秦地挨著,征調的老秦人少,自然要從臨近郡縣抽調的人就多了。
“潁川本就民生艱難,這兩萬青壯一沒,恐怕這兩年會更難熬了。”趙不息輕歎一聲。
“若是隻征召兩萬青壯倒也還好,可韓地緊挨秦地,六國之地中距離驪山最近,恐怕兩萬人隻是第一次抽調的數量,往後必然會再抽調更多人。”
張良搖頭苦笑道。
何止是難熬啊,韓地雖然地處天下中心,可常年夾在秦魏之間,長年累月被各國欺負,今日被秦國割一城,明日被魏國割一城,到了他父親擔任韓相得末期,人口總共還不到百萬,其中去掉老幼婦疾者,剩下的青壯不過三十萬人。
按照第一批就抽調了兩萬人來估測,三年內要抽調的青壯恐怕能到五萬,達到恐怖的六丁抽一的比例。
而近幾十年來,七國之間最慘烈的長平之戰,為那一戰,趙國征兵就是六丁抽一。當然徭役和戰爭不能相提並論,徭役雖說也會死人,可概率比起戰爭來就小太多了。
隻是對韓地黔首來說,依然是一次巨大的災難。
張良看向趙不息,拱手道:“我這次來,就是向不息賠禮道歉,並且想請不息同我一起,在潁川郡內也修建一些棚子,好歹讓征夫沿途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
趙不息哪裏品不出張良這番話背後的含義。
本來她之前向張良提議要在韓地也做一些“善事”,目的就是能有個正大光明的機會將自己的勢力插入韓地,擴張自己的勢力範圍,這個目的她和張良都心知肚明,所以張良拒絕她,趙不息也不意外,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張良不願意趙國人插手韓地才正常,若是張良欣然同意,那他也就不是以謀略見長的謀聖了。
趙不息先前也就是隨口一問,也沒想過張良會同意。
可如今張良的這番話,這是同意了?看出了趙不息的詫異,張良突兀一笑,不慌不忙道:“昔日公子重耳流亡在外,依靠秦國秦穆公的勢力繼位,自此以後晉國和秦國結為秦晉之好,我的主君韓成雖然沒有重耳那樣的本事,自認為沒有本事與黑石子結為秦晉之好,卻也願意和您結盟,請您像秦穆公幫助公子重耳一樣幫助我們吧。”
張良並不是一個自視甚高的人,他很能認清自己現在的處境,他的目的不是讓韓國在六國之中稱霸,而是讓韓國複國,韓國本來就是一個小國,被其餘諸國欺負了上百年了,也沒什麽傲氣,依附誰不是依附呢?
就如在曆史上,張良也是一邊做著韓王成的臣子一邊又時常寫信給劉邦出謀劃策,一遇到自己和韓王成打不過的仗就向劉邦求援一樣。
張良如今對趙不息就是這個態度,我名義上不做你的臣子,但是可以代表韓國勢力依附你,你可以事實上在韓地發展勢力,但是名義上,韓地還是韓王室的地盤。
“我明白子房的意思了。”趙不息輕笑一聲,“能和子房共事,是不息之幸也。”
管他名義上屬於誰呢,反正事實上屬於她就好了,到了她手中的地盤就是她的。
聽到趙不息的話,張良也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淺笑:“良,亦求之不得。”
大前提確定好了,兩個人的談話就順利了許多。
“潁川郡的郡守孫嚴與我家有舊,我欲將他引薦給你。”張良輕描淡寫地拋出了這麽一件大事。
仿佛隻是在說今天中午吃什麽一樣平靜。
趙不息忍不住嘴角抽抽。
她就說為什麽曆史上張良博浪沙襲擊完秦始皇以後能安然逃走呢,其實上一次張良搶先一步接到始皇帝將要搜查大鐵錐的消息時趙不息就知道張良肯定是在秦朝廷有熟人了,隻是沒想到這個熟人竟然會是潁川郡的郡守。
合著秦三十六郡的郡守之中早就混進去六國餘孽了啊。
有郡守作為靠山,秦軍能搜查到張良的蹤跡才怪呢。
見到趙不息吃驚,張良輕笑一聲解釋:“我的大父和父親五代相韓,故舊無數,現在的潁川郡郡守孫嚴曾受過我父親的活命之恩,所以他雖是秦臣,卻一直站在我這一邊,就連潁川郡郡守一職,也是孫公為了報恩而主動向秦朝廷求取的。“
隻是孫嚴雖說是郡守,可潁川郡貧困,郡內倉庫也沒有多餘的糧食可以拿出來提供給征夫,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所以張良才向趙不息求助。
黑石的勢力進駐潁川的速度比趙不息想象中還要快上數倍不止,有著張良在趙不息和韓地貴族之間周旋,雙方維持著一個暫時和平的狀態,趙不息以為自己這一股外來勢力貿然進入韓地會收到本地貴族的激烈抵抗呢,可看在張良的麵子上那些韓地貴族竟然都選擇了視而不見。
難怪秦始皇這麽在意這些六國舊貴族,一直計劃把他們全族遷移走呢。
隻花費了不到一月時間就已經初步入駐了潁川郡的趙不息在內心感慨,有張良這麽一個家中五代相韓的韓地大貴族領頭,黑石在潁川郡的擴張無比順利,甚至比在趙不息出生的河內郡更加順利。
張良,真是自帶地盤的寶貝大才啊!
不過被她看上了就是她的了!
張良也在和黑石的交接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暢快,負責和他交接的主要是陳平和範增,隻是短短幾天的接觸,就讓張良感受到了什麽叫做如魚得水。
聰明人和聰明人共事往往隻需要心照不宣的一個眼神就能理解對方的意思,張良和陳平範增混在一起別提有多愉快了。
對比自己在韓成手底下什麽事情都要自己親力親為的痛苦經曆,和趙不息手底下的門客們一起做事也太愉快了吧,張良幾乎要感動到落淚。
——原來在真正能造反成功的團夥中打工是一件如此愉悅的事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