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啊,老夫就要赴任懷縣縣令了。”
“叔父,您半夜把我叫來,就是為了此事嗎?”
陳長背對著院門,整個人籠罩在月光中,柳樹落下的陰影映在院中的石桌和地麵上,隨著風微微倏忽晃動。
陳平是被陳長傳信喊過來的。他不知道自家叔父半夜把自己喊過來是為了什麽。
他都已經睡著了,又被叔父派來的仆人叫醒。若不是陳長是自己親叔父,陳平早就甩袖子走了。
陳長負著手緩緩轉過身來,露出了滿臉的笑容,看到自家猶子一副衣冠不整明顯是睡了以後又被揪起來的無奈模樣,他嘴角的弧度更大了。
“平亦未寢啊,老夫還怕打擾你就寢了呢。”陳長一副驚喜的模樣。
陳平嘴角抽了抽。
在他的印象中,自家叔父是一位沉穩睿智、不慕名利的大賢,可自從來到了黑石之後,陳平就發現自家叔父變了,變得有些惡趣味……叔父,您在說謊的時候能不能把臉上幸災樂禍的笑容收一收啊!
“叔父,你我叔侄之間何必如此拐彎抹角?”陳平反問。
陳長歎了口氣,他這個猶子,什麽都好,就是太少年老成了一些,逗起來都沒什麽好玩的。
招呼陳平坐下,陳平阻止了陳長給他斟水,而是自己拎起茶壺給二人麵前的茶杯中斟了半杯水。
“你已經決定跟隨黑石子了?”陳長忽然開口。
陳平笑了笑:“平覺得黑石子是一位賢人。”
陳長無奈搖頭:“咱們家啊……”
他陳家這是徹底被捆在趙不息這艘賊船上了。陳長想起一口一個黑石子,簡直要把趙不息當作自己孫女疼愛的老妻,一頭紮進地裏整日抱著趙不息寫的農書不撒手的兒子,跟隨秦墨學習說要投身什麽科研事業的女子,還有自己的侄子陳平。
全家都在這艘賊船上了下都下不來,他要是不想跟隨趙不息了他家裏妻子還不同意呢。
陳長從懷中掏出一本還散發著淡淡墨臭味的書,將其拋給陳平。
陳平下意識抬手接住拋過來的書,低頭定睛一看,封麵上儼然是《道德經》三個大字。
不等陳平詢問,陳長自顧自道:“昔日呂不韋入趙,看到當時不過是一質子的先王,曰‘奇貨可居’,贈先王千金又幫助先王由趙歸秦,而後憑借此功一躍成為秦國丞相,門客數千,家財百萬。後卻因眷戀權勢,不肯放權,又屢屢越過邊界惹怒當今陛下,最終落了個家財散盡,人也畏罪自殺。”
“你翻開此書看看。”陳長指著書吩咐道。
正屏息凝氣傾聽著叔父講話的陳平連忙翻開了書頁,月光雖然明亮卻也不足以讓他看清書上的蠅頭小字,故而陳平隻是翻書並未看書,很快就翻完了。
“這……叔父的意思是我應該學習道家無為而治?”陳平絞盡腦汁也沒能領悟自家叔父的心思,他猶豫了一下,踟躕問道。
“?”陳長將書拿了回來,借著月光看到了封麵上大大的《道德經》三字。
他輕咳一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道德經》塞入自己懷中,又掏出另外一本書,用餘光迅速看了一眼書皮確認自己這次沒有拿錯之後若無其事地將其拋給陳平。
多虧天色昏黑,才未讓陳平看到自己叔父通紅的老臉。
“咳咳,你再翻開這本看看。”
陳平接過書很快就翻完了一半,正欲再往後翻,下一刻卻愕然抬頭。
“叔父,此書隻有一半?”
一束皎潔的月光打在書頁上,這一頁儼然是一片空白!
陳長撫摸著胡須,“你隻可學一半的《呂氏春秋》,往後不可再學他。我知你有鴻鵠之誌,可這鴻鵠若是飛過了界,便會為龍所食。虎豹之駒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氣,昔日呂不韋以為陛下年幼需要依仗他,卻忘記了,虎豹之駒終究會長大啊。”
“平受教了。”陳平肅然起身,對著陳長拱手拜下。
陳長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這個猶子,天資比他還要高出數倍,假以時日必定能聞名天下,到時,他也算對得起因饑荒而將所有糧食留給他和父母,自己孤身遠走他鄉的兄長了。
待陳平離開後,陳長歎息一聲,掏出懷中的《道德經》珍惜地摸了摸。
他思來想去,自己整日被趙不息安排著做完這個做那個,就是因為他看的儒家法家和雜家的書太多了,那三家都是治世經用的學說,趙不息就是拿這個當做借口非說自己有能做縣令的本事。
為了日後不再被趙不息架著再幹其他活,他也是時候該放下那三家的學問,專心學道家了。
他都學黃老了,趙不息總不能再找理由說黃老也能治理地方了吧!
第二日,趙不息來送陳長赴任,她樂嗬嗬拉著陳長的手。
“陳公啊,我忽然想起來您現在還兼任著黑石學堂的校長,您這一去……”
陳長緩緩將手從趙不息手中抽出來,冷漠道:“老夫公務纏身,事務繁忙,實在來不及顧及一個小學堂。”
“唉,我又能到哪裏去找一位如您這般涉獵廣泛,精通數家學問的大才呢。”趙不息仰天哀歎。
陳長得意地挑眉,語氣十分愉悅道:“老夫還沒來得及告訴黑石子呢,老夫痛定思痛,覺得涉獵百家不如專注一家,故而已經決定除農家外就隻修習道家學問。”
“唉,可惜道家非治世經用的學問,日後老夫怕是幫不上黑石子什麽了。”陳長眉飛色舞,嘴裏說著惋惜可臉上一點可惜的情緒都沒有,反而滿是得意。
趙不息卻沒有如陳長想象的一樣失落,反而更加興奮了。
“學黃老好啊,休養生息正是需要道家的學問,陳公可真是心思敏銳啊,現在天下初定,懷縣正是需要休養生息的時候,黃老之學可太適合了!”趙不息豎起大拇指誇讚。
她不誇不要緊,她這麽一誇,陳長反而不安起來,陳長下意識摸摸藏在胸口的《道德經》,忽然覺得本來讓他覺得安穩的老子莊子現在仿佛又沒那麽讓他安心了……
道家能有什麽用啊?陳長想破了腦袋也沒想起來往前數百年有哪個國家用道家學說治理國家的。
“對了。”趙不息沒有察覺到陳長忐忑的心思,她忽然抬起頭道,“過兩日我想要上門拜訪範增先生,你知道範增先生喜歡什麽嗎?”
範增喜歡什麽啊……陳長想起那位隻見過幾次算不上太熟的長者,沉默了。
據他觀察,那個範增就不是個安分分子,他還在楚國的時候,那時候秦國還沒有開始統一天下,因為秦楚世代聯姻的緣故秦楚之間關係還算不錯。可那時候範增就到處宣揚滅楚者秦也,希望楚王能重用他對抗秦國。當然沒有人會相信他的話,也沒有王公貴族正眼看他。後來氣得這個範增直接回老家種地去了,還揚言自己絕對不會效忠楚王,甚至曾經還勸楚國的大將項梁將軍殺掉楚王自己上位,要不是那時候秦國攻打楚國楚王沒時間和他計較,那老頭早就被楚王弄死了。
陳長斟酌了一下,委婉道:“此人不一定會為您所用,範增此人性格暴烈,口無遮攔,而且性格十分……叛逆。”
陳長想說範增此人一身反骨,想了想還是換了個委婉的詞。就是不知道範增現在是不是還想著造反了,應該不會吧,始皇帝身強力壯,威壓四海,範增年老力弱,半隻腳都要邁進棺材了,要不是覺得範增現在年紀大的應該沒有造反的心思了,陳長也不敢把這種滿腦子叛逆的人舉薦給趙不息。
趙不息當然知道範增脾氣不好了,那可是麵對巔峰時期的楚霸王都敢把他賞賜的玉鬥往地上一扔,拔劍撞而破之,對著項羽破口大罵“豎子不足與謀!”的狠人。
“無礙,我脾氣好,範增先生既然是大才,那說兩句不好聽的我也不會生氣的。”趙不息笑道。
陳長想起自己剛來黑石的時候以為趙不息故意糟蹋田地罵了她豎子,然後就被威脅活埋的情景。
固然他後來相處之後知道那時候趙不息估計就是被他氣急了口頭威脅,但是趙不息還是讓他忍不住想起秦的那群狠人……對趙不息脾氣好這事,陳長抱有深深的懷疑。
陳長誠懇的看著趙不息,提出了他對趙不息的第一個要求:“黑石子去拜訪範增的時候可萬萬不要提起老夫啊,您就說是您自己聽說了他的名聲主動前去拜訪,千萬別說是我把他舉薦給您的。”
趙不息一頭霧水的答應了下來,陳長這才鬆了口氣,坐上了馬車往懷縣赴任。
路上,陳長百無聊賴地掀開車簾欣賞著沿途的風景,卻忽然在追隨自己的弟子中看到了一道陌生的身影。
“咦。”身形看著是個女子,可陳長確定自己不曾收過這麽一個女弟子,於是讓身側隨侍的弟子將此人喊了過來。
“陳公。”此人聲音熟悉,生著一張清秀漂亮的臉,猶如荷花麵。
陳長這才認出是誰。
“如?你怎麽會在這裏。”正是那晚騎馬來給趙不息報信的姬妾。
如有些羞澀,攥著馬繩的十指都勒的發紅。
“黑石子說我可以跟著您學農,我就自作主張跟著您來了。還請您不要趕我回去,我不會打擾您的。”
陳長仔細的打量著如,如是個頗為漂亮的女子,要不然也不會被那個姓樓的看上納作姬妾。
“你識字?”
“我識一些字,基本上能看懂樂詞……”如輕聲道,這還是樓縣令要聽她唱歌派人教她識字的。
陳長沉默片刻,忽然開口:“為何想學農?你既然識字,那應該也知道農家比其他諸子百家都要辛苦。”
如露出一個清淺的笑。
“我是和父母逃荒來到黑石的,父母走到這裏就撐不住了,黑石子派人幫我安葬了他們。那時候黑石子還送了我一袋麥,讓我留著開一塊地種麥。”
“可我太餓了,沒忍住就將那袋麥吃了,後來我就去做了樓縣令的姬妾……我連用金銀報答黑石子都不敢,我怕她知道我沒靠自己活著而是賣身給壞事做盡的樓縣令。後來的事您也知道了。”
如輕輕笑了笑。
“我還是想把當年那袋麥種到地裏,看它們生根發芽。我想把懷縣種滿麥子,再往更遠的地方種,一直種到齊地,我是出生在齊國的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