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河縣客棧,天字一號房內,冷炎冷俊的麵容上沒有一絲表情。項榮告訴他,
從水路、官道追蹤到止,都沒發現藍小姐的身影,連相似的單身女子都沒見到。西京到龍江鎮,別無第三條路,不管藍小姐是坐船、坐車還是步行,都不可能錯開她的,隻能說藍小姐有可能還留在西京城,不然就是被盜賊劫走了。
當今的南朝沒有一個人有本事從冷王府劫走夢姍的,隻有夢姍,用雙腿走出了冷王府。他在書房的窗側發行了一行秀氣的腳印,直通往後園。
百密一疏!冷炎悔得腸子都青了,他太大意,沒想到夢姍那麽晚會過來找他,在這之前,她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一件事。他再也無法在她麵前假裝一個親切的大哥,不,不是假裝,他是真心地疼她、愛她的。
有些事情一旦開始,就再也不會停下。不管夢姍是恨他、敬他還是愛他,此生,她都必須是他唯一的王妃。挖地三尺,上窮碧落下黃泉,他都要找到她。
“叫人備紙筆。”
項榮扭身出去,“是畫紙!”冷炎在身後補充了一句。
客棧的掌櫃很快把畫紙、畫案、筆墨紙硯都備齊了,冷炎握著飽蘸墨色的毛筆,閉上了眼。夢姍的身子骨弱,凍不得,這氣溫突降,她身上沒穿多少寒衣,若凍傷,就會引起心病。心病一發······他睜開了眼,俊容**著。筆鋒落下,雪白的宣紙上,一個絕麗的清秀佳人隨著墨色的渲染逐漸呈現。
他一邊用墨色勾勒著輪廓,一邊說道:“不管你們想什麽法子,今天晚上都要把她好端端地帶到我麵前,無論如何不能讓她回到龍江鎮。”
項榮直勾勾地盯著那畫紙,心失落得直墜入穀底。
“真像藍小姐。”其他侍衛湊了過來,忍不住出聲讚道。“特別是那眼睛,真的很神似。”
“你們就是要記著這雙眼睛,不管她是女扮男裝,還是扮成其他模樣,這雙眸子是不可能變的。”也是這雙眼睛,在他們初次相識時,一下子闖進他的心,讓他陡然意識到她便是蕭王妃的後人。
“如果藍小姐出了什麽意外,我們怎麽辦?”項榮問道。
冷炎“啪”地擱下筆,瞳眸一閃,“如果她有什麽意外,都是你們失責所為,我拿你們是問。滾!”
眾侍衛拿起畫像,惶恐地退下。
“王爺,”項榮跨出門的腳突然又抽回,“屬下再鬥膽問一句,如果我們尋不著藍小姐,王爺會怎麽樣?屬下不是指如何懲罰我們,而是王爺你會如何?”
冷炎的眼裏第一次露出無助的神情,“心會裂個大口子,再也縫不起來,什麽都沒意義了。”
“屬下知道了。”項榮悲絕地閉了閉眼,彎腰拱手,“請王爺多多保重,屬下會替王爺找回藍小姐的。”
一陣狂風吹過,原來陰沉的天色又昏暗了幾份,大片大片的雪花夾著雨絲,肆虐地飛舞著。
冬天,白晝短,天色不好,就更黑得快。
客棧的廳堂裏早早點起了燭火,幾個客人坐在桌邊用膳。最裏端的一張桌上,冷炎靜靜地坐著,任何一個進出的人都被他納入眼底。
一輛馬車在客棧前停下,兩個一模一樣的少年讓掌櫃的一怔,以為眼看花了。
車簾一掀,一位華服俊偉的公子跨了出來。
冷炎愣住,賀文軒怎麽也會來這?
“冷兄!”他還沒反應過來,賀文軒已上前施禮。
冷炎站起身,“這大冷天的,文軒來此公幹?”他聽說文軒因皇上再次誠意相邀,無法推卻,不得已接任欽差大臣一職,整天忙忙碌碌。
“嗯,奉聖命,來這裏有點事。”賀文軒心中稍有點底,冷炎也在此,那麽夢姍應還沒尋到。但更重的擔憂又泛了上來,夢姍她現在又在哪呢?
賀東在椅中墊好了褥子,他撩開袍擺,坐了下來。
“什麽事這麽著急,都等不著天放晴?”冷炎探究地打量著賀文軒,兩眼血絲,嘴角冒泡,神情憔悴,像幾天沒合眼似的。
賀文軒湊近冷炎:“皇上接到一個密報,說發現了徐慕風的一些線索,讓我速來查尋。”
冷炎擱在膝上的雙手慢慢曲起,他不露聲色地問道:“在臨河縣?”
“臨河縣有個驛站,是徐慕風以前的信點,他叛變前曾經把一包裹交與一個信使,那個信使在邊關被抓獲了。我見過那包裹了,裏麵裝著瓷器,與冷兄上次在龍江鎮上給我看的出自同一個工匠。”
冷炎頭發陣陣發麻,耳朵像失鳴般,屏息凝神好一會,才鎮靜地問道:“你把我們之前聊過的事說給皇上聽了?那瓷器什麽樣?”
“我沒和皇上說起那些,那時,我又不過問國事,說太多不太好,畢竟涉及到皇家的臉麵和秘密。瓷器是三十二件高腳杯,流光溢彩,非常的美麗。”賀文軒出城前又進宮見了一次藍雙荷,藍雙荷事情的前前後後都給他聽了。信使被抓,是他臨時編的。
“文軒考慮得很周到,皇上疑心病重,會亂猜測的。”冷炎暗籲了口氣,但心仍揪著。幸好皇上不知道另外幾件瓷器的事,他不能再耽擱,行動必須要快,不然,依文軒的聰明,慢慢地就會追查到根源。這一刻,夢姍的身影被瓷器一事給擋住了。
“冷兄來這裏是?”冷炎的婚事沒有對外宣布,賀文軒佯裝不知。
“不也是奉旨行事麽!”冷炎攤開雙手,故作無奈。
“身在朝庭,身不由已。”賀文軒附和地感歎,“我都有點後悔接了這欽差之職,好沒意思。”
“文軒的滿腹經綸,若不為國所用,太浪費。當今聖上是惜才之人,一直都很看重你!”冷炎心不在焉,又朝外瞟了一眼。
賀文軒淡淡地一笑,“做官好似圍城,城外的人憧憬著城裏的熱鬧,城裏的人向往著城外的逍遙,但真的換了個位,才發覺一切並不是你所想象的。冷兄,如果讓你選擇,你是想出城還是想進城?”
“我從不選擇,我隻做決定。”他的身份,他的智慧,他的卓越,從他出生時就注定一生賦予的偉大使命。
這時,廳堂的燭光閃了幾下,幾個人帶著風走了進來,是項榮與幾位侍衛。
冷炎一看項榮臉上僵硬自責的神情,心口立時被潑入了一桶冰水,他凍在了椅中,絕望像洪峰般,將她劈頭蓋臉地吞沒。
“任務完成了?”他攥緊拳,強製鎮定地問道。
“一切已有眉目。”項榮硬著頭皮回答,瞟到賀文軒在一邊,欲出口的話又咽了回去。
冷炎盯著項榮的臉,他不相信事情的結果像項榮回答的那樣。“文軒,那我先行一步,咱們京城見。”冷炎撐住椅背,強站起身。突然沒站穩,身子向前傾了一下,項榮一把托住,才沒有栽倒在地。
“坐太久,腳麻了。”他自嘲地一笑,推開項榮的手,俊容毫無血色。
賀文軒起身相送,“冷兄走好。”說完,隨意地看了賀西一眼,賀西轉過身,係緊了剛剛解開不久的鬥蓬。
冷炎一行人出了廳堂,沒有一個人說話,一個個木然地上了馬。
大街上,雪借風勢,越下越大,打在臉上,冰涼刺骨,眼都無法睜開。
剛出了縣城,拐上官道,冷炎突然拉住了馬韁,直勾勾地看著項榮,雖然天地間昏暗一片,根本什麽都看不清楚。“藍小姐在哪?”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從齒縫間清晰地擠出,語氣比這冰雪還懾寒三分。
項榮抿緊了唇,頭一硬,反正在王爺的麵前,是瞞不住任何事的,她豁出去了。“王爺,藍小姐她已經不在······人世了·······”
冷炎一挑眉尾,沒有訝異,反而笑了,“何以如此篤定?”
項榮回到觀雲亭,找到了那個中年乞丐,拿劍橫在他脖子上,沒費多少力氣,他就什麽都說了。項榮也算仁至義盡,一劍刺向了乞丐的胸膛,給藍夢姍報了仇。
冷炎始終保持平靜,沒有質問,也沒有評斷,他隻是聽著。
項榮戰戰兢兢稟報完畢,他仍然沉默著。良久,他輕笑了兩聲,拍著馬頭,轉了幾圈,拉開鬥蓬的風帽,任風雪無情地打在臉上。“項侍衛,其實一開始在觀雲亭時,你便認出藍小姐來了,是不是?”
項榮毛骨悚然地抬起頭,從背脊裏沽沽往外冒著寒氣。
“可是你假裝沒看見,因為你不想她回到王府,不想看到她與我成親。我說得對嗎?”
項榮低下了頭,身子劇烈地哆嗦著。
也隻不過是一呼一吸的辰光,天地間突然響起一聲慘烈的嘶叫。落滿積雪的官道上,一隻手臂緩緩掉下,迅即染紅了一片。冷炎手中的長劍上,鮮血一滴、一滴地順著劍尖流下。
項榮麵無人色,感到一絲震動的痛從身體裏尖稅地蔓延開來,她張大著嘴,盯著地上那隻剛剛還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整個人像被挖空了。她無法保持平衡,身子晃了幾下,倏地從馬上栽了下來。
其他的侍衛早就嚇傻了,沒有人敢吭聲,也沒有人敢下去扶她一把。
“若不是你有悔意,還知道回頭去找,這一刻,掉在地上的就不是你的一隻手臂。你在我身邊這麽多年,還不了解我的性子麽。不要告訴我,你是在妒忌夢姍。我早就提醒過你,沒有她,也絕不可能輪到你。告訴我,你說夢姍跳河自盡了,那麽你找著她的屍體了嗎?”
項榮流血過多,疼得幾近暈厥,根本無法回話。
一個侍衛壯著膽說道:“沒有,屬下們有了藍小姐的消息後,就急著回來向王爺稟報了。”
冷炎舉起手中的劍,指著侍衛們,“你們一個個都是吃幹飯的嗎,這樣也叫有消息,我讓你們去尋藍小姐,活著要見個人,死了要見屍,現在,你們給我帶來了什麽?是風,這冰冷的風······”
他怒吼著,發瘋似的揮舞著劍,“我不信夢姍會死。她自小有心病,那麽重,卻還能活到現在。上次在龍江鎮落水,我抱著她時,她喘得接上氣來,可她也挺過來了。昨夜那麽大的風雪,她能跑到觀雲亭,可見她的體質已很好。她是受上天偏寵的,會活得很久很久,直到我們都很老很老。”
他憤怒的語氣放慢了下來,眼神變得溫柔、熾烈,喃喃自語,“所以說她不會死的,隻不過是和我生氣,一定是躲了起來,我要去找她······如果她不願見我,真的躲到另一個世界去,我也要把她拉回來陪著我。”
侍衛們你看我,我看他,他看你,一個個直眨眼,王爺是不是承受不住,崩潰了?
“那乞丐說夢姍從哪裏跳下運河的?”
“觀雲亭附近。”
“好,我們就從那裏沿著河岸往下遊尋去,那裏不正是龍江鎮嗎,夢姍一定是回家去了。”冷炎調轉馬頭,夾緊馬腹,率先往風雪中奔去。
雪光映照出的俊容上。淚如雨下。他沒有瘋,也不是崩潰,他和夢姍相處不久,可還是了解她的性子。文軒一句無心的戲語,都能激怒她,何況是乞丐那樣的恥辱,她必然會做出絕烈的事。那麽湍急的水流,那麽寒冷的溫度,就是一個強壯的大男人跳下河,也很難活著的,何況夢姍那麽纖弱。他隻是不忍往那方麵去想,這世上如果有神仙,他願意祈求他給一個奇跡。可是沒有。他現在去尋的不是活著的夢姍,而是她的屍身。今天本來應該是他們成親的日子,雖沒有拜堂,但在他的心裏,她已是他的妻,那麽,他不能讓她的靈魂在外麵孤苦無依地飄著,她必須葬在冷家的墳園裏,必須要和他同一個墓穴,等他完成了他的使命,圓了娘親的夢,他就會去陪她的。活著,是孤單的,但是在那一個世界,已有夢姍在等著,他會幸福。
他對夢姍並不是一見鍾情,他太冷情,肩上的擔子那麽重,朝中的公務和人事又那麽複雜,他分不下心去考慮情感一事,當然,他也認為沒有哪位女子值得他分這樣的一份心。直到夢姍的出現。他見到她的第一個感覺是狂喜,不需要再靠什麽瓷器順藤摸瓜,他已找著了蕭王妃的後人。如果要得到那套茶具,他必須取得夢姍的信任。如有一慎,藍家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毀了茶具就壞了。可是對於一個不畏權貴、不慕財富、冰雪聰慧的小女子,他怎麽接近呢?
他永遠是有辦法的,哪個少年不鍾情,哪個少女不懷春,最快打動夢姍的法子,唯有情感,他自信他是可以的。平生第一次,他放下身份,小心翼翼地去討好一個小姑娘,說溫柔的情話,帶她去吃飯,雨中合撐一把傘,在幽靜的街道上漫步,聊天,談心。本來,他以為做這一切是無奈之舉,可真的做時,他愕然地發現他很享受這一切,情不自禁沉浸於其中。
但夢姍那時心裏麵懵懂地好似對文軒有好感,隻是他們都沒意識到,兩人天天鬥得像對怨家。夢姍對他,禮貌又疏離。
他急了。
遊運河時,他故意絆了紫璿一腳,把夢姍推倒下河,然後,他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戲,沒想到真的讓夢姍得了一場大病。他不舍地坐在夢姍的床邊,整夜端祥著那張清麗的小臉,事情變質了,他的心淪陷在夢姍俏皮的眸光裏。他真的真的喜歡上了最不應該喜歡的藍夢姍。
他催眠自已那不是真的,一切都是為了瓷器。他在夢姍麵前抹黑文軒,為藍丹楓的親事故意栽髒文軒,就是怕夢姍喜歡上文軒。一切如了他的意,夢姍對文軒產生了偏見。他再下重藥,以徐慕風事件,讓文軒趕快回京。一步又一步,在夢姍失落、心亂之時,他強行攻占夢姍的心,終於他博得了夢姍的芳心,也見到了蕭王妃。
他想,茶具就快到手,一切不必再假裝。到了西京城,他故意疏離夢姍,抑製住自已對她的深戀。
他的理智永遠戰得過情感,可是這一次,他的理智在夢姍麵前丟盔卸甲,潰不成軍。鐵壁銅牆,都阻擋不住他一日比一日熾熱的情感。
甚至,他都偷偷地比較過,在他的心裏麵,江山都沒有夢姍來得重。愛情到底是什麽樣的一個魔咒,他不想知道,平生第一次,他第一次,心甘情願俯首稱臣。
他以為自己何其幸運,藍家祖母恰巧在此時病重,天遂人願,一切順利得不能再順利,瓷器與佳人並得。就在這觸手可得間,好運戛然而止,一切回到了原點、冰點。
疾馳的馬背上,冷炎突然放聲狂笑,笑聲與淚水迸流,淚水凍結在麵容上,笑聲在風中吹散、飄遠······
***
晚膳時,整個臨河鎮就全罩在了茫茫白雪之中,幾家客棧上掛著的燈籠在風雪裏弱弱地散了一圈的光。
賀西一收馬韁,在客棧外停住。他沒有立急下馬,皺著眉在店門外轉著圈。
說真的,他有點怕進客棧,怕麵對公子。冷炎與項榮剛才的那一幕,他躲在暗處,看得仔細,聽得清楚。一會進去,他該對公子說什麽呢?公子為了查訪藍家一事,已經幾天幾夜沒合眼,飯也吃得很少。一聽到藍小姐不見了,忙不迭地出了城,一路追到臨河鎮。他若說實話,如今對藍小姐癡迷到不行的公子,大概會比冷王爺的心痛有過之而無不及。他若說假話,公子那麽個聰明人,能不識破?
賀西犯難地沒了主張,隻得在外麵轉著,能多呆一會就好一會。天太冷了,他不住地嗬著手,還是阻擋不住兩隻手凍得像冰棍一般。
“看,前麵有家客棧亮著燈,那裏有人,快,快······”夜色裏,一大團黑影頂著風雪向這邊飄來,話語間顯得特別焦急。
賀西跳下馬,讓到一邊。那團黑暗是幾個水鬼打扮的漁民,身後背著魚簍,滿頭滿臉都是雪花,其中有一位手中像是抱著個人。還沒進大門,領頭的水鬼就嚷嚷道:“掌櫃的,快燒點熱湯過來,不然人就沒救了。”
滿大堂的客人都嘩然起來,打尖的、住宿的,紛紛掉過頭來。
“乍的,凍硬了?”掌櫃的笑吟吟跑過來,“誰讓你們要錢不要命,這大雪天又到河裏摸雪魚去了?”
雪魚是運河裏的一種稀有的魚,初冬時節才會出現,肉汁鮮美,體積龐大,價格昂貴,最受達官貴族們喜歡。但這種魚愛在深水處嬉遊,一般魚網捕不到,隻有一些水技好的水鬼們才能抓到。這活雖然辛苦,但銀子不會少賺,臨河縣有許多水鬼以此為生。
“唉,今天魚沒摸到,到摸著了個人,還惹上一肚子心思。”店裏的熱氣一撲,水鬼們身上的雪花融成了水,每走一步,地上都留著一個濕漉的腳印。“也不知還有氣沒有,身子都僵了,偏偏街上的藥莊和醫鋪全關門了,也找不著個人,看到你這裏燈亮著,就過來了。”
眾人聽了水鬼的話,這才看到抱著的那人。有幾個忙騰出長凳,拚在一起,水鬼把懷中的人放下,撥開臉上的濕發。
“啊,臉白成這樣,斷氣了吧!”
“眉目挺清秀的,是個姑娘家。”
“這小臉都劃破了,難道是被人推下河的?”
眾人七嘴八舌的議論著,有膽大的伸出手,放到已凍僵的鼻息間,感覺到一絲若隱若現的熱氣上上下下。“沒死,沒死,有氣呢!”人群興奮了起來,“掌櫃的,燒碗熱湯,有幹衣找一件,給她換一下,最好有個大夫在就好了。”
“我稍懂一點醫理。”賀西實在受不了凍,隻得係好了馬,硬著頭皮走了進來,剛好聽到圍觀的人的說話聲。他與賀東自幼隨師傅習武,師娘是個大夫,他有時給師娘打個下手,日子長了,一些小毛小病,也可以醫治。
人群忙不迭地讓出一條道。水鬼說道:“我已經幫她把肚子裏的水壓出來了,估計是凍著了,不然怎麽還不醒呢,這該死的天真冷。”
賀西朝最裏端的雅間瞟了眼,公子手托著下巴,眉緊蹙著,憂心忡忡地對著窗外發著呆。他悲傷地歎了一聲,走進人群。
突然,他像被什麽嚇住,連連後退幾步,“這,這······這不是······公子······”他揚起脖子,大聲叫道。
賀文軒表情肅穆得嚇人,他正焦急地等著賀西的消息,根本沒注意外麵的喧嘩。聽到賀西的聲音,他急忙步出雅間。
“公子,公子······”賀西隻會說這兩個字,其他就再也說不出來了。但他還算神智清明,已飛速地扣住了落水人的脈搏,一邊催著掌櫃的準備房間和熱水。
眾人見賀西口中的公子器宇軒昂、形容俊美,自動自發地退到了兩邊。
賀文軒借著店中不太明亮的燭光定睛看去,俊容瞬間又驚又喜、又悲又憂,他的心更是百感交集。他以為她會坐船,或搭車,那麽他們總會在某處相遇。隻是沒想到,相遇卻是這樣的一種方式。他盯著她,舍不得眨一下眼睛。一身濕淋淋的乞丐服上沾服了泥巴,臉色青白如紙,臉上劃傷多處,手臂上更是慘不忍睹。她靜靜地躺著,仿佛連呼吸也靜止了。
“姍姍······”賀文軒下意識間一聲撕裂的呼喊,一個勁步地衝上前,緊緊地抱起凳上的夢姍,他要溫暖她,他要抱緊她,他要喚醒她。因承受不住從天而降的驚喜,他的身子有點顫抖。他閉上眼,埋進她糾結成一團沾滿草屑和泥沙的發間。
“你們認識這姑娘?”領頭的水鬼震愕地問道。天下有這麽巧的事?
賀文軒突地回過神,他冷靜下來,所有的事稍後再理,先救夢姍要緊。“賀東,你讓幾位師傅先用點晚膳,一會我再下來向幾位答謝。賀西,上樓。”
上樓前,他又對賀東低語了兩句。賀東點頭,立刻把大門緊閉,再來安置水鬼們。冷炎剛離開不久,剛剛發生的事,絕不能隨風飄到他耳邊。
掌櫃的見這位貴公子緊緊抱著落水女子,知道來曆不凡,不僅煮了熱湯,連熱水、布巾、幹衣全備好了,忙不迭地送到房間裏。掌櫃娘子心細,催著夥計送了幾隻火盆上去。不一會,房間裏就暖融融的了。
“幸好水鬼們把水早點壓出來,小姐腹中無恙,隻是凍得太狠,受了風寒。”賀西從包袱中拿出隨身攜帶的備用藥,讓夥計煎好了,端上來。還有一件事,他咂咂嘴,看看公子,算了,還是不說吧!
“那要怎麽做?”賀文軒著急地問道。懷裏的夢姍無聲無息,他擔心她就這樣一直睡下去,再不肯蘇醒。
“給小姐泡一個熱水澡,然後換上幹衣,用被子捂著,喂藥,再喝點暖湯,把體內的寒氣逼出來就好。”賀西麻利地從門後挪過浴桶,把火盆挪近,接著,把早已準備好的熱水倒進桶中。“我下去請掌櫃娘子過來幫一下。”他和公子都是大男人,為小姐洗澡,好像不太方便。
賀西眼睛脹脹的,熱熱的。早一時,冷炎還在客棧中,那麽公子就無權帶走藍小姐;晚一時,他進來把一切告知,公子心碎欲焚,一定不肯久留,那麽就與藍小姐錯過。不早不晚,老天就在這時讓公子與藍小姐遇上了。這就是人們常常感歎的“緣份”麽?
賀文軒突然變得愛嘮叨,叮囑掌櫃娘子的話,重重複複,說了有三遍。洗澡時,動作要放柔點,因為小妹身子弱。掌櫃準備的幹衣,貼身穿,磨皮膚,不行,換他的衣衫好了。頭發要細細清洗,發根裏都是泥沙。擦傷的地方,洗的時候,要輕點再輕點。
掌櫃娘子實在無法再忍受,再說下去,水都涼了。她是強行關上房門的。賀文軒盯著那房門,目光像粘在門上,怎麽都拽不回。姍姍會無恙吧?
賀東上樓來,瞧見他珠灰色的錦袍上全沾著泥巴與水漬,慌道:“公子怎麽不換件衣衫?”
“這個不急,一會再換也不遲。師傅們吃好了嗎?”賀文軒緊繃的神經,現在才稍微鬆了一點。
“正吃著呢,說是在觀雲亭附近發現小姐的,然後他們就趕快上船,往臨河縣過來了。師傅們經驗豐富,又用衣衫包住小姐,不然這大冷天的,小姐那身子可挺不過去。”賀東說時,都覺著寒毛直豎。
“一定要重謝幾位師傅。”賀文軒也是越想越後怕。
“這些事,小的來處理好了。”
“賀西呢?”
“在下麵吃晚飯,神經兮兮說公子與小姐是一對璧人,天下無雙。”賀東笑著說,“現在,對於冷王爺來講,藍小姐已不在這個人世。公子,你所有的包袱都可以放下了。”
賀文軒一點都不樂觀。他不相信夢姍是因為他的幾句話而突然逃婚,如果是,她應該來找他,書閣的門對她,一直是敞開的。那個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讓她逃得這麽惶恐,她又是怎麽落水的,這些都是謎。謎遲早會解開,他不糾結。最最重要的,也是最最惆悵的,雖然現在找到了夢姍,她······允許他來照顧她嗎?她······接受他的保護嗎?
冷炎做過什麽見不得光的惡事,有著什麽不可告人的目的,耍過什麽樣的陰謀,這些都抹不去他對夢姍的在意和深愛。冷靜自製的冷炎在看到項榮臉色不好時,差點暈過去。賀西說為了懲罰項榮的不得力,冷炎砍去了她的一條手臂。項榮等於是冷炎的左膀右臂,可見冷炎已傷心到極點。夢姍她對冷炎到底是什麽感覺?
房門開了,掌櫃娘子忙得一頭大汗。房內熱氣騰騰,暖如春天。夢姍穿著賀文軒的中衫,睡在被中,青白的膚色稍微有了點紅暈,但眼睛仍閉得緊緊的。
“怎麽還沒醒?”賀文軒慌了。
“小姐身子弱,經不起這番折騰。要躺個幾日才能痊愈。”
賀文軒凝視著**這張清麗的麵容,想起她曾經對他的俏皮、頑劣,一切恍如隔世。目光一轉,看到換下的衣衫上滿是鮮血,他忙扭頭看掌櫃娘子,“身上受傷很嚴重?”
掌櫃娘子有些好笑地收起衣服,“那不是傷,你的小妹長大了。”
他當然知道她長大了,都差點成親了。
用好晚膳的賀西走了進來,接過話:“公子雖滿腹經綸,但有些事,你不會明白的。”公子有怪癖,又沒有姐妹,二十四年來守身如玉,不近女色,怎麽會懂女兒家的一些小秘密呢!
賀文軒越聽越著急,再看**的夢姍擰著眉心,滿額頭的汗水,像是疼得很厲害。“別給我打馬虎眼,到底怎麽回事?”
“別說······”夢姍突地出了聲。
掌櫃娘子笑道:“姑娘,也沒什麽可害躁的,是你大哥,又不是外人,不說他今天會愁瘋的。”然後,她轉過身看著賀文軒,“你家小妹身子骨弱,初潮比別的姑娘家晚,但還好,十六歲成人,不算晚得厲害。以後,就會越長越像朵花似的。這初潮你可不要小看,許多從娘胎裏帶來的小毛病,會在這時帶走。若不是你家小妹正逢初潮,怕還挺不過這場風雪!”
這答案太······出人意料了。賀文軒的耳根泛紅,窘得都不知該看哪裏好。一直留心著賀文軒反應的賀西揉揉鼻子,瞟到躲在門邊強烈忍著笑意的賀東,齜了下牙,兩人閃了出去。誰叫公子要打破破鍋問到底,這難堪的局麵讓他一人應付好了。
“我給小姐熬點雞湯補補。”掌櫃娘子招呼了一聲,也下樓去了。
房間內靜默得連浮塵都僵在空中。這時,夢姍咳了兩聲。
“你······要不要喝點水?”賀文軒從未如此難堪過,手和腳失措得無法自如,雖然他盡力維持著臉上的鎮定。
夢姍現在已顧不上麵子和尊嚴這些小小的事情,她搖搖頭。“現在是什麽時辰?”泡了澡、喝了藥,僵硬的四肢慢慢回暖,但寒氣入侵得太深,她感到頭暈、無力,唇瓣幹裂。努力地瞪大眼,看著窗戶。窗外一片銀白,不知是天亮了還是雪光。
“快辰時了。”又是一夜未眠,但賀文軒感覺不到絲毫的疲憊。他拉把椅子,坐到她的床前,回以她一抹令她心安的微笑。
“辰時?”藍夢姍沙啞地重複著這兩個字,從她聽到冷炎與侍衛的談話到現在,那麽就是隔了一天兩夜了,這麽長的時間,侍衛騎快馬,應該到了龍江鎮,再也來不及了。
爹爹、娘親、大姐······懷樹堂兄,總管、嬌白······所有所有的人,今生再也不會相見。二姐早已作古,這世上現在隻有孤零零的自己,如浮萍一般飄著。她閉上眼,絕望地咬住唇,無聲的淚從眼角滑落在枕巾上。
“你······哪裏不舒服?”賀文軒探過身去,想替她拭淚又不敢,隻能幹著急。
她睜開淚眸,直直地對視著他的目光,眼中有設防,有無助,有痛楚。“你想要什麽,是瓷器還是要向皇上表功?”她憤慨地問道。現在,她已經沒有什麽可畏懼的。
看著宛如驚弓之鳥的夢姍,賀文軒對冷炎真的恨之入骨。他情不自禁以手背作帕,拭去她腮角的淚水。“我要道歉。”
夢姍吃驚得忘了哭。
“要不是我的傲慢輕狂,和你訂下三月之約,你就不會遇見冷炎。”每每想到冷炎初次見到夢姍時的失態,他就為自己沒有警醒之心而愧疚不已。
“這怎麽能怪你呢!”夢姍嗚咽地搖頭,“即使沒有遇見我,他還是會找上藍家的。那時,他已經盯上二姐很久了。”
“至少你不會受傷害。”那樣,她就不會來西京,不會和冷炎有婚約,不會逃婚,不會在風雪天差點溺亡,不會哭成這樣。
藍夢姍慢慢把被子拉高,遮住自己的臉。現在,她無顏麵對賀文軒。“賀公子,你曾不止一次地提醒過我,是我笨,是我傻,沒有聽懂你的話。其實我們非親非故,你對我這樣,已經仁至義盡,我也不知怎樣報答你。從前,因為我最小,不管多任性,做下什麽錯事,都不要承擔任何後果。而這次,我必須要承擔起所有的後果。該說抱歉的人是我,從前對你有偏見,還對你出言不遜,請賀公子不要往心裏麵去。這次,又承蒙你相救,欠你的真是太多了。你一夜未眠,請去歇息吧!”冷炎權傾朝野,心計深沉,她不能再讓賀文軒因她而受牽連,不管他是出於什麽目的對她這樣的好。她失去的親人已太多太多。
她口氣中的哀婉與疏離,賀文軒聽得心沉沉的,也不知該做什麽,該說什麽,隻得安慰了幾句:“你不要亂想,先把身體養好,後麵的事,我們一起想辦法。”
她很快應聲,騰手拉下了帳幔,把自己與他隔成了兩個世界。
天早已大亮,門外的積雪高出了門檻,踩在上麵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一不留神,腳下一滑,會摔個仰麵朝天。用了比平時幾倍的氣力,才走幾步,便是滿頭的大汗。
早膳過後,街上的行人漸漸又多了起來,運河水流湍急,沒有結冰,碼頭上停泊的船隻,又紛紛起航了,官道上,馬車“噠噠”,穿梭個不停。
太過疲倦,夢姍撐不住睡著了。一個接一個的夢,一會是冷炎,一會是中年乞丐,一會是藍蔭園滿地的鮮血,像二姐的租住的院子一樣······她一身冷汗地驚醒。床前,站著掌櫃娘子,給她端來了雞湯和藥,還備了些女兒家的褻褲和抹胸類的小衣衫。耳中,聽得夥計在後院用力地掃雪。
“你大哥好像剛睡著,我都恨不得把腳擱到肩膀上,生怕吵醒了他。”掌櫃娘子小聲地笑道,扶著夢姍坐起,在她身後塞了個墊子。夢姍在她的幫助下,換好貼身小衣,累得直喘。
掌櫃娘子掛上帳幔,返身去倒雞湯,夢姍抬起眼,心驀地像被什麽撞擊了一下。
她睡的這間房,原是給賀文軒的。這**的床單、墊的褥子,睡的被子和枕頭,就連掛著的帳幔,都是賀東賀西隨身帶在身邊的。現在把房間讓給了她,就沒有備用的,賀文軒愛潔成癖,不願睡客棧其他的床,就在椅子上墊了毛毯,合衣坐著打盹。怕她冷,他的狐裘加在她的被上。他睡得很不安穩,不時地動一腳,聳一下肩。
他為什麽要對她這樣的好?是不是人在絕望時,一點星光也會當作太陽?
她忽視心頭的悸動,不要再為任何人、任何事而打動。冷炎對她的好,清晰如昨。她也曾落水被冷炎救起,不眠不休地照顧她一晚上。也曾對他說過那麽多體貼入微的話,結果呢?一切都是謊言。她本是一個平凡的女子,但因為瓷器與祖母的身世,已經不再平凡。她沒有閱曆和識人的經驗,可以透過肚皮,看到人心是什麽顏色,她隻能選擇無視。
所以,她不讓掌櫃娘子在他腳邊送個火盆,也不請掌櫃娘子把狐裘拿過去給他披上,也不說去把房門關上,免得穿堂風灌進去。
“小姐哪裏疼?”掌櫃娘子訝異地看著夢姍突然眼中湧滿了淚水。
“哪裏都不疼。”夢姍忙接過藥,一口氣飲盡,眉頭都沒皺一下,然後接過雞湯。雞湯太燙,她喝不快,隻得小口小口地抿著,淚,一滴滴全流向了嘴角。她嚐到了眼淚的滋味,又鹹又澀。
“你大哥看上去不易接近,人其實挺好。昨天救了你的幾個水鬼,美得嘴都沒合得攏。你大哥酬謝他們的銀子,足可以買個小院、娶一房媳婦。他們就是摸個十年的魚,也賺不了那麽多,我家掌櫃的笑著說他們摸到的是條金魚。”掌櫃娘子用布巾拭著夢姍眼中的淚,。
夢姍無言地一笑,沒有告訴掌櫃娘子他們並不是親兄妹。
“小姐落水被救,恰巧在咱這小客棧遇上尋你的兄長,這命真是大呀!常言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是福還是禍,該來的總要來,夢姍已經不再抱任何幻想。“今天碼頭上有船去龍江鎮嗎?”
“雪天路不好走,運河又沒加蓋,船多著呢!小姐要去麽,不行,你這身子不好好將養幾日,會落下病根的。”
“想都不要想。”賀文軒醒了,醒來就聽到夢姍的話,一雙怒目責備地瞪了過來。龍江鎮,現在幾路人馬都湧向那裏,她去,等於是自投羅網。“阿嚏。”鼻子突然一癢,他忙轉過身,打了個大大的噴嚏,再開口時,鼻音就重了許多。
真的凍了。盡管心裏麵有個聲音一直在警告著她,不能被他感動,也不可以與他太過親近,但是此時此刻,夢姍的心裏還是忍不住湧上了心疼。不,不是心疼,是自責,她搶了他的床。
等掌櫃娘子離開後,他不繞圈,直指重點。“冷炎正在去龍江鎮的路上,本來,他已經以為你已不在人世,若讓他發現你還活著,等於又給了他希望。在那種情況下,他會做出什麽事來,你想過嗎?有些事,比你想象得複雜。”
“他的希望不是我,現在,他應已得到他想要的東西,我對他沒有任何價值。”處心積慮,步步為營,不惜以情相許,他還有什麽不能做?她真恨,恨冷炎,恨自己。
“你不要自欺欺人,冷炎他對你······”
“不要提那個惡魔,不要······”她驚恐地捂著耳朵,抱住雙臂,在**哆嗦成一團。冷炎再在意,也是為了瓷器。他的溫柔是手段,他所謂的愛沾滿她家人的鮮血。
夢姍崩潰驚恐的樣子,賀文軒像懲罰自己似的拽著一把頭發。頭好熱,心髒都快像被燒焦了。他鼓起勇氣上前,想抱抱夢姍,沒別的意思,僅僅是想給她一點安撫。
夢姍卻像被咬了一口,發狂地推開他的手。“別碰我,別碰我,我······髒。”最後一個字她是哭出來的。這個字也驟然襲擊了賀文軒的心髒,讓他幾乎因為心疼而暈厥。“怎麽會髒呢?在我眼裏,你比外麵下著的雪都要潔白百倍。”他再次伸出顫抖的雙臂,將她抱住。無論她怎麽掙紮,他都沒有鬆開。
夢姍終因力氣用盡,氣喘喘地癱在他懷裏,雙目緊閉,淚水把整張臉都濡濕了。
“我不會再提從前的人、從前的事。你把一切都交給我,跟我回書閣,我護你安全,可好?”這個時候說這番話也許非常不合適,賀文軒卻沒有耐心再等下去。
“不麻煩賀公子了。我的事,我自己能處理。”
她的事?賀文軒氣不打一處來,什麽叫她的事,從他開始為她入朝為官時,她的事就是他的事,盡管她並不肯承認。她現在是一條胡同走到黑,什麽勸阻也聽不下,他隻能強按下怒火,溫言道:“先好好養身子吧,等你痊愈了,我們再聊這些。”
夢姍默默低下眼簾,推開他,在被中將自己裹成了一隻蠶蛹。
午膳,掌櫃的燉了濃濃的魚湯,在賀文軒嚇人的目光下,夢姍隻得喝了兩碗。她覺得她不喝,他像是會親自給她喂。她不怕他喂,她怕他擔心。倒是賀文軒沒什麽吃,頭痛得太厲害。該死的真的凍了,身子綁皮綁骨的難受。這個時候,他可是千萬不能病倒的。
掌櫃的說這條街的盡頭,有座石橋,石橋邊上有個藥店,裏麵坐診的大夫是臨河縣最好的。賀文軒和賀東踩著積雪,步行過去。大夫年紀半百的樣子,很有點仙風道骨的味道。大夫給賀文軒搭過脈後,說太過疲勞,飲食不當,又受了點凍,但他身子骨結實,服幾劑藥,出身汗睡一覺就好了。大夫寫了個方子,交給抓藥的夥計。夥計從牆壁上的箱子裏一一取出草藥,稱了又稱,把草藥全包在紙包裏,囑咐賀東回去如何熬煮,一天得喝上三回。
要離開時,賀文軒突然又折回身,俊臉漲得通紅,嘴角還不自然地抽搐著,手掌合起、伸開。
“公子還有哪裏不適?”大夫微笑地問。
賀文軒抬手讓賀東先出去,猶豫了好一會,才硬著頭皮開口道:“我······我家小妹初潮,疼得滿頭都是大汗,這······能治嗎?”
“痛經這麽厲害,吃了什麽冰東西?”
“那倒沒有,隻是不甚落了水。”
大夫大驚,“幸好是初潮,若是平時葵水到了,碰著冰水,驚著身子,有可能就不能生育。但初潮是姑娘家長身子,熱量大,不礙事的,我給你開些去瘀逐血的藥,吃下去後,就好點了。還有,讓下人煮點紅棗和紅豆、黃芪這一類的藥膳,補血又起暖。姑娘家身子嬌貴呢,可得當心些。”
“那麻煩大夫現在就給我開幾帖藥。”賀文軒忙不迭地點頭,拱手道謝。
“公子是不是兄代母職,很辛苦啊!”
賀文軒表情怪怪的,還好大夫埋頭寫方子,夥計在忙,沒人注意到他。
賀東站在門外,一陣北風猛然吹來,把樹上的積雪吹到眼睛裏,他眨了眨,捕捉到前麵不遠處的巷子裏探出個頭人來,在對上他的目光時,忙又縮了回去。
他詫異地眯起眼,心裏麵一震,故意背過身,眼角的餘光一直瞟著巷子口,不一會,那個頭又伸了出來,見他仍立在原地,便又縮回。
目標,果真是他們。
“賀東,走吧!”賀文軒提著藥包出來,搓搓額角,真的有點頭重腳輕。
賀東與賀文軒並肩走著,在一家賣爆竹的店鋪前,他猛地停下腳,假裝打量貨品,一扭頭,那個人已從巷子口出來,是個身材高壯的男人,不遠不近地跟著他們,看他們停下腳,忙轉過身去。街邊有人在耍猴表演,圍觀的人很多,不時被猴子逗得笑個不停。那人趁機擠了進去,轉眼,就沒了蹤影。
“公子,有人在跟蹤我們。”賀東嗬著手,收回目光,壓低音量對賀文軒說道。
“在哪裏?”賀文軒警覺地挺直了身。
“就在身後,好像跟了一會,在藥店前我才發現的。”
賀文軒蹙起眉,沉思了一會,難道是冷炎?極有可能,昨天故意和他說起瓷器一事,他當真了,怕另生事端,著兩手準備,留下侍衛監視自己的舉動。冷炎在那麽劇痛之時,還能分心考慮別的,意誌力真是驚人,但做得如此明顯,證明他有點慌了手腳。
兩人回到客棧,掌櫃的有點緊張地迎過來,請賀文軒與他來到一個安靜的雅間,“公子,今早有人到店裏,塞給小的一錠銀子,打聽公子的事情。”
“他問些什麽?”賀文軒平靜地看著掌櫃的。
“他問有沒有人來見公子,公子有沒出門,公子在店裏都做些什麽,有沒說過什麽話。小的說你為人溫和、禮貌、大方,是個好人。也讓夥計們管緊嘴巴,不要隨便多說,然後他就走了。”
“多謝掌櫃,”賀文軒拱手道謝,“他沒有問起小妹的事嗎?”
掌櫃的頭搖得像撥浪鼓,“沒有,沒有,小姐落水的事,我一個字都沒提。”生意人,很有眼頭見色。那位小姐瞧上去就是出身高貴,有的是丫環奴仆侍候著,怎麽會落水呢,這裏麵一定要蹊蹺,說不定是什麽不能啟口的事,當然就忌諱別人多嘴了。
“那就好。”賀文軒朝外麵的賀東招了下手。“把藥拿進來,請掌櫃的煎一下吧!”
賀東在外麵聽得分清,“知道了。”他走進來,把藥包遞給掌櫃時,同時在他掌下塞了錠金子。“這是多謝掌櫃娘子對小妹的照顧,沒有別的意思。”賀文軒是一清高的文人,很不屑做這些事,但他不是不懂這些的。現在是非常時期,若想籠絡人氣,這一招最靈。
掌櫃的沒推卻,歡喜地把金子收進袖中,“那小的就代娘子謝謝公子。公子,你請上樓,藥馬上就煎好給你送去,你有什麽其他要求,盡管吩咐。若再有人來打聽公子,小的立刻給你匯報。”
賀文軒揮揮手,拾級上樓。
藥裏有安眠的材料,夢姍午後又睡了一會,斜躺在**,氣色比早晨好了一點,但還是一副弱不禁風的樣。掌櫃娘子坐在一邊陪著她說話,賀西在桌旁,熨燙賀文軒的衣衫。瞧見賀文軒進來,兩人都站起身。
掌櫃娘子對賀文軒道了個萬福,下樓去了。賀東對賀西遞了個眼色,兩人掩上門,出去說在街上發生的事。
“有沒有感覺好一點?”賀文軒自已沏了杯茶喝著,感到嗓子裏癢癢的,身子也像在發寒。
“好多了。”夢姍看了他一眼,驚住,“你是不在發熱?”俊臉紅通通的,連脖頸都像燃著了。
“沒關係,我看過大夫了,藥馬上就煎好。”賀文軒放下茶杯,把椅子往床沿挪了挪,很嚴肅地看著她,“姍姍,有件事我想想還是告訴你一聲,希望這隻是我的猜測,冷炎有可能很快折回臨江縣。”
夢姍像受驚的小鹿,惶恐不安地往床裏縮著,“會嗎?”
賀文軒安慰地抓住她的手,她的手掌冰涼,他的手心滾燙。“冷炎能有今天的成就,必然有他超常的能力。在各個州縣,都有許多他的便衣侍衛,以一個普通的身份,藏在某處,讓你防不勝防。”
“他一定是要來抓我,不,我寧可死,也不跟他回去。”她手忙腳亂地挽頭發,找外衣,就要下床。
賀文軒扳住她的雙肩,讓她看著他:“你能去哪裏?到處都是他的眼線。”
“我······”她哽咽著,看上去有點呆,有點笨,全無往日半點的冰雪聰明,可這樣的她,更是讓他憐到心裏麵去。
這時,木質的樓梯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接著,門被推開了,掌櫃的慌張地跑了進來。“公子,樓下有位客人說要見你,他說他姓冷。”
客棧裏鬧哄哄的,魚貫而入的一群人讓店內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安靜了下來。這一群人,每一個都身材魁梧,且神情冷峻,不發一語,長袍下擺沾滿了雪泥,像是行了很遠的路。而最當中的那名男子,形容清俊,一身的銀衣華服將他的麵容襯托得貴氣四溢,隻是他眼底唇邊的冷傲、鬢角的銀絲卻讓人不寒而栗。
客棧掌櫃極力保持著鎮定,但不停打戰的上下牙還是泄露了他的恐懼,他認得這位冷麵公子,昨晚剛從店裏經過,隻是一天一夜不見,他的頭發怎麽白成這樣,還是雪落在上麵沒有撣盡?
“賀公子住在樓上第一間上房。”他不敢對視冷麵公子懾人的寒眸。
冷炎沒讓侍衛跟著,獨自上了樓。這一天一夜,他走了多少路,已經記不清楚了。從觀雲亭沿著運河岸往下,一路追尋到龍江鎮,夢姍的一根頭發絲都沒有見著。當他走進藍蔭園想與搜尋瓷器的侍衛們會合時,發現藍蔭園中躺著的一具具屍體,不是藍家老老少少,全是他的侍衛們,一個不少,排排齊齊地躺在後院裏,等著他來收屍。藍蔭園裏一片狼籍,裏裏外外翻了個底朝天,藍蔭園的主仆和瓷器,就像從人間蒸發了一般,一點痕跡都尋不著。那一刻,從來不懂恐懼是什麽滋味的冷炎,突地打了個冷戰。
所有的事情,在徐慕風失蹤之後,一切都脫軌了。他感到背後像有一個巨大的黑影立著,獰笑著看著他的一舉一動,洞悉他心裏的每一絲悸動。在他有所行動時,黑影就會伸出巨掌,擋住他的去路。黑影在暗處,他在明處。黑影看他很分清,他卻不知道黑影是誰。他如同是黑影手裏的一隻風箏,線緊緊握在黑影的手中,隨時讓他上天,隨時也可以讓他墜地。他在藍蔭園中轉了很久很久,項榮說侍衛們都是一刀割破了咽喉,刀法俐落、快捷,正中要害,應是高手所為。
冷炎真的有點想不通,是誰也知道瓷器所在,皇上?皇上即使知道瓷器所在,也不可能很快找到藍家。為了查到藍家,他費盡心血,直到看到夢姍,他才敢確定。徐慕風也不可能,他親眼看到他中了數劍,血流不止。那麽隻有―――賀文軒。
確實,賀文軒有極大的嫌疑。他一直是個眼高於頂的才子,對做官不屑一顧,為什麽早不做、晚不做,就在這時突然跳出來接了欽差大臣呢!賀文軒說他來臨河縣不就是為瓷器嗎?
他把所有的人再逐一篩過,越想越覺著是賀文軒。可賀文軒隻有一主二仆,臨河縣離龍江鎮也有不短的距離,時間上來不及,人力上不可為。莫非幕後還有其他人?
冷炎沒有遲疑,讓隨從草草埋葬了死去的侍衛,當即就往臨河縣趕來,他不敢相信別人,讓項榮悄悄留在龍江鎮,秘密監視藍蔭園,看藍家老少會不會出現。
一夜縱馬馳騁,貼身的兩位侍衛不時地看著他,眼露同情。他沒有多在意,天明前,路遇一條小溪流,一行人停下來洗漱。映著清澈的溪水,他看到自己兩鬢的發絲,一夜之間白了大半。他用冰冷的水抹了下臉,上馬,繼續向前。
客棧有些年頭,木質的樓梯踩在上麵咯吱咯吱的作響,就像是敲門聲,遠遠地就驚動了樓上的人。
賀東恭敬地立在樓梯口迎接,領著冷炎走向客房。
冷炎負手,狀似不經意地看看四周。這上麵的幾間房可能都被賀文軒包下了,門都開著,沒見著其他人。“文軒在看書麽?”
賀東歎了口氣,“公子不慎染上風寒,病臥在床,賀西在下麵給他煎藥,這會怕是躺著呢!”說話間,賀東推開了半掩的房門。
與外麵的天寒地凍相比,房間裏簡直暖如三月。冷炎一看簇新的帳幔與新鋪的床單,淡淡一笑,是文軒的風格。
“公子,冷王爺來了。”賀東對著低落的帳幔說道。
“把帳幔掛起。”裏麵傳來賀文軒沙啞的嗓音。
賀東掛起帳幔,扶起賀文軒,讓他半倚在床背上,又為他拉好被頭,把加在上麵的狐裘拉拉嚴實。然後拿把椅子放進床邊,請冷炎坐下。
“冷兄怎麽又折回了?”賀文軒嘴唇幹裂,臉燒得像個烤蝦似的,呼出來的氣息都是燙人的。
冷炎皺起眉頭,伸出手,拭了拭他的額頭,真是個火爐般,“文軒病得可不輕,快躺下。我還有些事沒有辦好,隻得又折回來辦理。”藍蔭園和賀文軒沒關係嗎?他目不轉睛地打量著賀文軒,不放過一絲的表情。
賀文軒抿了抿幹裂的唇,曲起雙膝,“我就這樣坐著吧,一會還得喝藥呢!”突地,他的雙腿一震動,被子抖了幾下。
“怎麽了?”冷炎站起身問。
賀文軒按住被頭,動作非常的小心,“腿抽筋。外麵什麽時辰?”
“天快黑了。”冷炎複又坐下,“文軒的事辦理得差不多,明日和我一塊回京吧!看你病成這樣,我路上還能照應一下你。”
“我暫時走不了。線報說四更時分,徐慕風的手下在驛站轉移瓷器。可是不知是否因雪天路不好走,刑部的人至今都沒從西京趕過來。”
冷炎放緩了呼吸,“什麽瓷器?”
“具體的不清楚,要見了才知道。可我卻在這時病倒了,冷兄,你今晚若不走,可以幫下我嗎?”
“怎麽幫?”冷炎不動聲色地問,眼中的情緒非常複雜。這一切未免太順利了些?
“你帶些人喬裝去劫瓷器,然後送到客棧,”
“你確定有瓷器嗎?”冷炎的聲音不自覺變了調。
“確定不確定,都要去看一下,不然沒辦法向皇上交待。”
“那倒也是。”
“公子,藥來了。”賀西端著藥碗推門進來。冷炎把椅子挪開,瞧見賀西衣衫上都是雪,腳上的綁腿沾滿了泥,隨口問道,“這客棧沒廚房嗎,煎藥在露天裏?”
賀西一笑,把藥碗遞給賀文軒,“今兒客棧裏客人多,廚房裏忙,我就在外麵湊合煎了下。”說完,他怕碰髒了房間,退了出去。
藥有些燙,賀文軒端在手裏,嗅著那藥味,神情很痛苦地扭曲著,抬眼對視上冷炎深究的目光,不自在地聳聳肩,“沒辦法,從小最厭煩的一件事便是喝藥。”
冷炎揚揚眉,想起兒時,處處昂著下巴的文軒,一看到大夫,就耷拉著個頭。
慢慢吹涼了藥,賀文軒捏著鼻子,一仰脖,喝盡了藥。賀東遞過熱布巾,他拭了下嘴角,“我不能再陪冷兄說話,我得躺下,爭取能出一身汗。你今晚也住這客棧嗎?”
“不,我替你去把事辦下,然後就準備回京。”冷炎站起身。
“那好,讓賀東和你一道去。”賀文軒身子虛得很,幾句話一說,氣喘得厲害。
“你休息著,等我回來再說。”
賀東上前,又放上了帳幔。
“文軒,”冷炎突然一個搶步,騰手掀起帳幔,剛躺下的賀文軒側身向裏,聽到喊聲,扭過頭來。“關於那密報,皇上對你說時,旁邊還有誰在場?”
“太子宋瑾。”他回答得很快,不加思索。
冷炎挑挑眉,眼神深不可測,他緩緩放下帳幔,轉身步出房間。
剛剛一臉無力暈厥的賀文軒突然像換了個人,眼瞪得大大的,豎起耳朵,聽著咯吱咯吱的樓板響起,直到消失,他這才急忙掀開被子,“姍姍,姍姍·······”
被子裏,夢姍從他的懷裏抬起頭,臉蹩得通紅,嘴唇卻有些發白,一接觸到外麵的新鮮空氣,忙張開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隻著中衣的心窩處劇烈地起伏著,一句話都說不出,隻能對著賀文軒幹瞪眼。
賀文軒輕拍著她的後背,擔憂地問道:“你還好嗎?”他的眼睛東躲西閃,從他這個方位,可以清晰地看出少女胸前的渾圓,嗅到她身上淡雅的清香。
呼,呼,夢姍喘氣、喘氣,許久才緩過神來,出口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太假了,破······破綻好多,他不會信的。”
賀文軒笑了,扶著她坐起,自已小心地與她隔開一些距離。
“他會信的,因為他疑心病重。如果我存心騙他,會把謊話編得無隙可鑽,現在這樣隨口說說,好似漏洞百出,他反倒會當成真的。何況此時他已心神紊亂,沒辦法理性地去分析問題。”他沒告訴夢姍冷炎的頭發白了大半,魂魄像丟了一半。
“那你哪來的瓷器應付他呢?”夢姍按住急跳的心口。
賀文軒正欲接話,樓梯上又響起了腳步聲。
夢姍掀起被子,吱地一聲鑽了進去,撲在了他身上。
賀文軒緊緊地咬住唇瓣,這次,崩潰的人換成他了。她竟然趴在他的小腹上,胸前的渾圓抵在他雙腿之間,他身體的某個部位正在起著難以啟齒的變化。他掩飾不住,他躲閃不了。
被中的夢姍也好不到哪裏去,可是她還不敢動,隻能眼睜睜讓這可能讓人羞窘至死的場景一發不可收拾。
“公子,一切都已安排好。”上來的人是賀西,立在帳外。“四更時分,驛站西端。”
“見到人了嗎?”賀文軒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生怕賀西聽出異樣。
“見到了。現在冷王爺他們在下麵用晚膳,賀東陪著他們。為了防止冷王爺再次折回,公子你暫時不能下床,我在外麵守著,等人走遠了,再來告知。”
賀西的腳步慢慢遠去,門關上的聲響。
房間裏靜得針掉下來的聲音都聽得分清。賀文軒出了一身的大汗,麵紅耳赤地掀開被子。夢姍僵硬地慢慢坐起,慢慢向床角縮去,恨不得把自己縮成個小團,然後消失不見。
“抱歉!”抱歉的原因是什麽,賀文軒無力歎息。
“什麽都不準說,什麽都不準說。”夢姍鼓著雙頰凶巴巴地瞪他。可惜紅透的耳根與眼簾,讓這句話一點力度都沒有。
“不說,不說,我永遠不提。”賀文軒一百、一千、一萬個同意。
帳幔低落,空間窄小如巢,他們像巢中兩隻鳥,一個在床頭,一個在床尾。目光閃來閃去,一不留神撞上,慌忙挪開。夢姍無措地在被上劃來劃去,她清晰地聽到賀文軒一聲又一聲的呼吸。他,也很不自在吧!如果不是因為她,高潔的他何必這樣委屈自己。
“雖然我手無縛雞之力,你看,我是可以保護你的。”賀文軒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她不是不信任他的能力,而是她沒有臉站在他的濃蔭之下。她隻能對他輕輕說:“快點躺下,別讓熱度再上升。”
賀文軒哪裏能躺,他的病和夢姍一比,什麽也不算。他不能說兩人一起躺著,又不能讓給夢姍,萬一冷炎突然上來,怎麽辦?不過,他挺喜歡這個時刻的,仿佛天地間隻有他和夢姍兩個。“你把狐裘披上,我們先這樣說說話。”
夢珊沒有反駁,乖乖地披上狐裘。
“早知道要這麽久,剛剛上床時把棋盒帶上來,我們倆很久沒對弈了。”賀文軒心想自己肯定是燒糊腦袋了,想破腦袋,才蹩出這一句話。
誰知,夢姍說:“自和你那次在茶館對弈過,我再沒摸過棋。”
“為什麽?”
“我不喜歡那天的自己。”一拿起棋,就想到他,再也感覺不到下棋的樂趣。
“我的感覺和你相反,那天的你,比哪一天都要美。”布巾一鬆,長發飛揚,晶亮的清眸,高高抬起的下巴,整個人是那麽的俏麗、明亮。
“你······這是誇我嗎?”夢姍羞慚不已。
“我不善言辭,可是我說的都是真話。”賀文軒現在不隻是身體滾燙,看向夢姍的視線也變得熾熱起來。
夢姍沒有再接話。說什麽呢,物是人非,那樣的好時光,再也沒有了。
因為夢姍的沉默,剛剛濃鬱起來的氣氛變得稀薄了。外麵的雪像是歇了,偶爾一聲響,是枝椏不堪承受雪的重壓,輕輕逸出的一聲歎息。
四更剛過,夢姍悄然掀起帳幔的一角,朝外看了看。賀文軒坐在桌邊,托著頭沉睡,身上披著的一件長袍已滑落在地上。火盆裏的炭也快燃盡,房中溫度降了幾分。穿好外衣,輕輕下了床,拿起被子上的狐裘慢慢地走到賀文軒身邊,替他蓋上。
燭光下,他濃眉似楊葉長而微挑,挺直的鼻梁使得他整張麵容更顯俊逸軒昂。
夢姍動容地看著他,現在的賀文軒像是變了很多。他會尊重人,會體貼人,會溫和地說話,會顧及他人的感受。如果不是經曆了太多事,也許她會如十年前一般,情不自禁仰慕他、追尋他。
她慢慢地收回視線,目光穿過窗格,看到今宵天邊掛著一彎冷月,月光照在茫茫的雪地上,給黑暗投射出無限的清明。回過頭,她看到賀文軒還一動不動地睡著。
她抬起腳,屏住呼吸,輕輕地,輕輕地往門邊挪去。
“你要去哪裏?”身後的人緩緩睜開眼,笑得很無奈,仿佛拿她很沒有辦法。
她僵立在原地,這笑聲莫名地讓她慌亂,總覺著這笑容背後有一種難以捉摸的陌生力量。她隻好硬著頭皮回過身,賀文軒漆黑的眸子在燈下亮如星辰。
“睡了幾天,我······想出去透透氣。”賀文軒洞悉人心的目光盯得她不得不低下了頭。
“姍姍,我懂你的心思,怕我是因為利用才靠近你,如果不是,又擔心我因你而受連累,你還急於想為家人報仇,對不對?”
她輕歎,絞著十指,剛剛痊愈的身子還很虛弱,站不一會,就有點頭暈。
賀文軒走過來扶住她,把她送到床邊,“你想過沒有,你隻是個十六歲的小女子,這深更半夜的出門,都不能自保,還能做別的嗎?觀雲亭那樣的乞丐,處處都有,你又要把自己逼入那樣的險境?”
“我是自欺欺人,可是我就這樣把眼睛蒙上,把耳朵堵上,一天天地苟活嗎?”她急得兩眼都紅了,淚水在裏麵打轉,倔強地不肯落下來。
“你認為白白送死還是堅強地活著,哪種可以讓你的家人更欣慰?”
夢姍拒絕回答。
“那個在龍江鎮上和我對弈時才氣橫溢的小女子哪去了,你怎麽能像個目不識丁的村婦,遇到事,隻會自怨自憐,自拋自棄呢,衝動孤勇。”
她把臉別開,不願和他直視。
“我知道你很自責自己沒有看穿冷炎,才使家人受難。你才十六歲,本就是應該犯錯的年紀。你也說過,不找上你,冷炎也會找上藍家,別自大地把所有的錯都往自己身上攬。如果你覺著死能心安,我不會攔你。門在那裏,你拉開門,左轉就是樓梯。如果你想活下去,像從前在祖母身邊那般,讓自己活得快樂、充實,那麽就向我走過來。”賀文軒往後退了幾步,與她拉開一段距離。緊張得掌心裏都滲出了汗。
夢姍抬起眼,看看他又看看門,悵然、遲疑、糾結,多種矛盾的情緒在清麗麵容上交錯閃過。走向門,從此後便與他再無交涉,永成陌路。想到這,腳像灌了鉛一樣的重。走向他,從此後便要全幅身心地依附他,把自己拖成他的責任。可以嗎?“你沒有必要為我做這麽多?
賀文軒苦澀地一笑:“確實沒有必要,可是我已經做了,怎麽也停不下來。相信我,就這一次,把它當作賭博,輸了又如何,你連死都不怕。”
時間一點一滴地向前,像蝸牛在爬。
夢姍低下了頭,許久,複又抬起,清眸明亮如黎明時分天邊啊亮的一顆大星,她抬起腳,一步一步往賀文軒走去。
賀文軒緩緩張開了雙臂。
一個與情愛無關的擁抱,他輕輕攬住她纖細的腰身。她埋在他頸窩間,卸下心防,卸下驚惶,接受著他的溫暖和親切。以後,她不會像浮萍孤單單地漂了。
“需要考慮那麽久嗎?”賀文軒撫著她如水的黑發,喟然長歎。
“因為我要很慎重很慎重地認下你這位兄長,這是件神聖的事。”她哽咽地仰起頭。
“還哭?”他心疼地替她拭去淚水。
“這是開心的淚,不是因為傷心。賀大哥,我身子好多了,床給你睡,我坐在外麵。”小心地拭拭他的額頭,冰冰涼,沒有熱度,還好。
賀文軒很窩心地一笑,“不用,我是男人,身子比你強。”
“那你披上狐裘,不要再加在被上了。”她想了個折衷的辦法。
等她上了床,賀文軒把另一盆還燃得挺旺的火盆挪到床前,他坐在床沿上。
兩人都覺著像有一肚子的話想說給對方聽,可是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不時相對傻笑,四隻手緊緊絞著,一刻都不願鬆開。
夢姍想起一件事:“你們都尋那宮裏帶出去的瓷器,到底有什麽用?”
“各有各的目的。”賀文軒怕嚇著她,避重就輕道。他為的是夢姍,冷炎為的是江山,皇上為的是······擔憂。他蹙起俊眉,還有許多謎要等回到西京才能解開。現在夢姍找回了,他再無後顧之憂。
“那幾件瓷器,小的時候,祖母就擺在案頭邊,看著很普通,就是色澤和質感好點。祖母說過那是藍家祖傳的瓷藝,其他瓷匠做不來。我因身子弱,很小就到了道觀中。關於瓷器,我家就爹爹和二姐了解最深。”
“姍姍小的時候,很讓人疼愛吧!”
“嗯,一家人都很疼我,我不管闖多大的禍,大姐和二姐都搶著幫我擔······”夢姍她咬了咬唇,強顏一笑,“以後,再也沒人為我這樣了。”
賀文軒心疼地歎了口氣:“你大姐與子樵的親事,當時,我是看著子樵的樣,才勸他離開的。子樵是個太過多情的才子,紅顏知已遍天下,他很溫柔,總是不忍傷害別的女子。在你爹爹要求他成親時,他才會感到慌亂無措。那種情形下,倉促成婚,沒有人會感到幸福的。可是我隻顧到子樵,沒有想到你大姐的感受,對不起,讓她受到了很大的傷害。”
“沒什麽,你這樣想也對的。沒有把心騰空,怎麽能接受另一個呢。”撥開雲霧,不帶偏見的目光,整個世界都不同了。
“時間可以洗滌人的雙眼。分開後,子樵慢慢地看清了自己的心。哪怕紅顏知已無數,隻有一人是最特別的。”他灼灼的看著他。
“特別又怎樣,一切都晚了。”
“你是算卦的嗎,卜這麽準?”他打趣地問道,聽到外麵有腳步聲響起,還不止一人。
他把她推進賬中,起身往外走去。
“公子,我回來了,哇,好冷。”賀東鼻子凍得通紅,忙不迭地跑到火盆邊烤著雙手,賀西從走廊上提來炭籃,給火盆加炭。
“冷王爺呢?”賀文軒朝外看了看。
“回京了。”賀東對著賀西擠了下眼,“一刻都沒停留。”
“東西也帶走了?”賀文軒瞅著賀東帶回來的一個包袱。
“和徐將軍使的法子相同,掉包計,我當沒看見。”賀東笑著解開包袱,“讓我看看他換了什麽爛瓷器。”
包袱打開,叮叮當當的幾件瓷瓶,都是仿製品。
“其他人呢?”賀文軒也不訝異,揮手讓賀東紮好包袱。
“按照公子叮囑的,刑部的幾位士兵帶著藍員外準備好的瓷器,裝著轉移瓷器的賊人,一看到我們出現,丟下瓷器就跑了。”
“藍員外?”帳幔突地拉開,藍夢姍瞪大了眼探出頭來,她不敢置信地看看三人,最後把目光落在賀東的臉上,顫微微地問道,“你們······說的是我爹爹嗎?”
賀西樂了,“不然還能是誰,他們現在都很好。”
“都······很好?”她聽錯了嗎?“賀大哥,他們說······”她詢問地轉向賀文軒。
賀文軒含笑點頭:“我聽見了,他們都很好。”
“藍小姐,公子在你離開西京那天,早就讓刑部飛鴿傳書到龍江鎮的分部,差人把藍蔭園的家人都轉移到別處,隻是讓你爹爹留下了那幾件瓷器。這個可是冷王爺來店中時,我去外麵見那幾個從龍江鎮過來的刑部的將官親口說的,不會有假。”
“賀大哥······”她嘴巴微張,兩滴淚掛在眼角,又想笑又想哭。
“我要等消息確切後,才能告訴你,沒想到被他們搶先了,現在能相信我了嗎?”
“我信大哥,以後什麽都聽大哥的······”她歡喜地閉上眼睛,雙手合十。
賀文軒瞧她那樣,覺著這些日子吃的苦全有了回報,“唉,就是可惜沒見著那幾件瓷器,我真的想看看那上麵的山水到底有無玄妙之處。”
“茶具上的山水畫嗎?”夢姍睜開眼問道。
三人一起看向她。
她眨巴眨巴眼,“你想看,我可以畫給你看!”
“整幅的山水都能畫?”賀文軒訝然。
“小時候祖母教我山水畫時,就是以上麵的風景臨摹的,不知畫個多少遍,一草一木,一溪一石,我記得清清楚楚。”
賀文軒挑眉,很不厚道地想,他是不是要對冷炎表示一下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