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的路上,冷炎疲倦得不知不覺在馬背上打起了瞌睡,直把同行的幾個侍衛驚出一身冷汗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不管在何時何地,王爺哪怕幾日未吃未睡,他總能保持清醒的意識,作出準確的判斷。

“王爺,你看,西京的城門。”生怕他栽下馬,又不敢觸犯王爺的神威,侍衛們隻能提高嗓門不時的說話。

冷炎費力地睜開眼,清晨的北風像刀子一般的鋒利,河裏麵的冰結了有一尺厚,挑著擔子進城的菜農嘴裏麵嗬出來的白氣象霧一般,走近他們,便聽到他們極重的喘息聲。他動了動身子,放慢馬速,低頭查看了下擱在馬前麵的包袱,一切完好。

幾年的努力,終於有了一個明確的結果。冷炎長長地籲了口氣,繃緊的神經自動自發地放鬆,可是,他屏息,心頭卻沒有意想之中的喜悅漫上。他是凍麻木了嗎?

城門大開,車馬走中間的大道,行人走旁邊的小道。守城的士兵認出冷炎,忙不迭地攔住正在通行的行人和車馬,讓冷炎一行先過去。冷炎麵無表情地掃視了他們一眼,眼角的餘光瞥到人群中畏首畏尾的幾個乞丐,他的目光停了停,那一刻,他感到他的心顫抖得厲害。

從城門到王府,隻是眨眼之間的事。冷王府外又恢複了一貫的清冷和莊嚴,冷炎跳下馬,提著包袱,讓侍衛們進去歇息,自已一轉身,向隔壁的長公主府走去。

長公主小心翼翼地解開包袱,把裏麵的瓷器一件件拿出,八隻茶碗,一大一小兩隻茶壺,共十件,色澤典雅,精致絕美,表麵上的水墨麵渾然天成,令人不由得賞心悅目。

“對,就是這個。當年,這種白瓷極為罕見,工匠燒了幾窯才製作成功。先皇大喜,寧王爺是幾位皇子裏的丹青高手,先皇讓他繪了南朝的山水畫,印製在白瓷上。燒好後送進後宮,先皇一見就愛不釋手。本宮當時年紀極幼,有次被母後帶到蕭王妃宮中玩,見過一次。本宮伸手想摸,還被母後打了手。五十年沒見了,這色澤還是美如往昔。”長公主捧起一隻茶碗,嘖嘖稱道。

駙馬也走了過來,他不是看瓷器,而是琢磨著瓷器上的那幅畫,“這畫被分割成了一塊塊,想拚湊起來才能看出是哪一處,炎兒,你能分清先後順序嗎?”

冷炎漫不經心地抬起眼,“這個不難,按不同的順序,把畫裱成多幅,總有一幅是正確的。爹,娘,兒子覺著這事不宜高興得太早。”

長公主不太滿意地看著他。

“兒子尋了許久,才尋到一絲線索,可就在快要成功時,所有的線索全部斷了。兒子絕望到差點崩潰,沒想到,它又突然出現在兒子的麵前,得來沒費神也沒費功夫。就好像有人把瓷器捧在手裏,專等著我去取。我覺得這是一個陷阱,會令我們萬劫不複的陷阱。”

長公主微惱地扯了下嘴角,“你怕了,炎兒?”

“兒子不怕,但沒必要把自已往陷阱裏跳。兒子認為這事先擱下,暫時不要有任何舉動,等兒子觀察過一陣,再從長計議。”

駙馬點點頭,“炎兒的話言之有理。”

“有什麽理,本宮覺得是言過其實。什麽叫得來太順利,這說明財寶就該是我們家的,江山就該我們去坐。你們想想,這瓷器獨一無二,是打開寶藏的唯一鑰匙,別人沒鑰匙,也找不著門,再厲害有何用。炎兒你為了這一天,準備了多少年,現在百官對你唯唯諾諾,你說一他們無人敢說二,駐京元帥和九門提督,對你也是服服帖帖。萬事俱備,隻欠東風。這東風來了,你們不行船,說再歇息,好玩嗎?”長公主柳眉一豎,氣呼呼地瞪著冷炎,“本宮隻恨自已是女兒身,若是男兒,必當機立斷,不會像你們前怕狼後怕虎的。”

駙馬司空見慣地摸摸鼻子,轉過身去,裝聾作啞。

冷炎淡淡一笑,“娘親,這事不是上街買匹布那麽簡單,要考慮周詳,確保萬無一失,才能行動。”

“你前幾天要娶那個野丫頭,也說考慮成熟了,結果呢,親沒成,到讓新娘跑了,你真是給本宮丟臉。”

“你能不能少說幾句。”駙馬聽不下去,轉過身來阻止道。

冷炎的一張臉鐵青得嚇人,他起身,把瓷器又裝回包袱、紮好,“兒子回府了。”

“炎兒,現在眼前就是有陷阱,你是自已跳還是等著別人把你往裏推?”長公主恨鐵不成鋼地追在後麵嚷道,“你自已跳下去,還有機會出來,若別人推你,你就隻能葬在裏麵了。趁熱打鐵懂嗎?”

冷炎腳步不停,一言不發,拉開門,直直地出了門。

“氣死本宮了。”一陣“咣當”的碎裂聲傳來,他無言地閉了閉眼。

冷王府中靜悄悄的,前幾天布置的婚禮,現在連一點痕跡都尋不著了。冷炎站在院中失了會神,他掉頭,突然走向後院的閑閣。

滿桌滿榻的紅,喜帕、喜綾、喜服,繡花鞋,一律全是紅,珠釵、脂粉擺滿了梳妝台,牙床前的櫃子上,一本書半翻著,上麵還有用細筆寫著的批注,枕頭邊,一條絲帕疊得整整齊齊。

冷炎僵立在床邊,良久,才伸出手顫微微地捏起絲帕,放到了鼻間。

是她淡淡的氣息,帶有一點甜,一絲幽,她太小,還不懂媚,再過幾年,她會再高點、豐韻點,那時一定會美得令人窒息。

那一晚,她走得多匆忙呀,什麽都沒帶,是不是怕他的東西會玷汙了她?冷炎的嘴角浮起一絲苦澀的笑,她寧可不顧身體,在風雪中獨行十幾裏路,寧可裝成一個肮髒的乞丐,寧可讓自己陷於危險之中,也不要他的關愛。在她的心裏,他還是遠遠不抵她的家人。

還是小呀,親情怎麽能比得過愛情呢?所謂的親人,除了向你索取,其他能給予你什麽呢?冷炎重重地歎息。

他沒有向爹娘說皇上也知道這事,是怕他們驚恐得慌不擇路。如果他的身後真有那一個巨大的黑影,那麽他就要按兵不動,不動聲色,以靜製動,才能看清黑影,然後決定後麵該怎麽辦。如果有那麽一個黑影,對他了如指掌,那麽······夢姍就有可能沒有死,因為,這世上,如今,隻有夢姍對他有致命的影響力。那個黑影怎麽能不好好地把握呢?

此刻,冷炎私心裏渴盼那一個黑影是存在的,隻要讓夢姍活著。至於他和黑影之間的爭鬥,他不懼怕。

“夢姍,你還活著,是嗎?”冷炎溫柔地團起掌心的絲帕,喃喃地說道,“那麽,我就在這裏,等著你回來。”

過了幾日,各方都沒有特別的消息過來,冷炎進宮麵聖。因天降瑞雪,氣候甚寒,皇上在禦書房召見大臣。他向皇上稟報因追捕徐慕風到龍江鎮的侍衛統統被神秘人給殺了。皇上當時就怒了,誰敢如此妄為,連朝庭的侍衛都殺?你差人再去龍江鎮,繼續查尋。冷炎嘴裏應著,所謂君心難測,他確實無法從皇上的話語裏辨出什麽特別的意思來。

值更太監替他掀開棉簾,送他出去,在門口遇見也來麵聖的賀文軒。兩人沒有像其他官員那樣見麵施禮寒暄,隻是輕輕點了下頭。賀文軒像是病愈了,又是平時疏離、高傲的樣子。

“皇上今日心情如何?”賀文軒小聲問道。

“見到文軒應該會有所好轉。為兄先行一步。”

賀文軒站在廊沿下目送冷炎的背影,連著幾天放晴,雪融化得很快,滴滴答答的雪水從屋頂流下,像一線溪流。

皇上見到賀文軒,屏退了左右,從寬大的龍案後走出,嚴厲地問道:“你把瓷器給了冷炎?”

賀文軒不慌不忙地回道:“這不是皇上的意思嗎?沒有瓷器,他怎麽找到寶藏。有了寶藏,他才能把他的雄心壯誌展現給皇上看。”

“平時,你挺聰明,怎麽到了這事上會犯糊塗呢!”皇帝不滿地一甩袖子,“朕的意思是那樣不錯,但至少得給朕先看了瓷器,再給他不遲。”

賀文軒不解:“他已在皇上的網中,讓他幫皇上挖到寶藏,皇上何必親自動手呢!”再說,那寶藏鬼才知道是真是假。

皇帝無語,若有寶藏,冷炎挖了,被抓後,一切財物就必須進國庫。而他若先去挖寶藏,就可以把那些財寶納為私有,省得皇妃們想要買個什麽,還得經過戶部、內務府,當然沒人敢說什麽,可傳出去,皇帝肆意揮霍,寫在史書裏,太難看了。心裏這樣埋怨,卻又沒辦法說出口,隻氣得鼻孔直冒煙。

賀文軒突然又說了一句:“皇上要是實在想看瓷器上的畫,也不是沒有辦法。”

皇帝像餓了兩天突然聞到了食物的香,眼都發綠光了。

“皇上知道臣的記憶一向很好,隻要見過一麵的字畫,就能默繪出來,絲毫不差。等臣有空了就給皇上繪一幅,但是······”他慢騰騰地對上皇帝急切的視線。“臣可否提個小小的條件?”

“說!”

“這個條件,絕對不會有損皇上的龍威,反而更顯皇上的英明和氣魄。”

“有這等好事?”

“為了皇上,臣會將壞事也變成好事。”

“君無戲言,成交!”

賀文軒重重地施了個大禮,起身後,朝東宮方向看了看,故作不經意地說道:“徐將軍兩口子打擾太子也有一陣了,都耽擱了太子的學業。臣昨天去看他,好得差不多了,皇上讓他出宮吧!”

皇帝不太讚同地搖搖頭:“他在這宮裏,朕可保他安全。出了這宮門······”他咂嘴。

“出了宮門就交給臣吧!他現在一條手臂廢了,不能拿劍,和普通人一樣,還值得誰的關注?”

皇帝轉身回到龍案後,喝了半盞茶,才說道:“你把他們安排好,告知朕一聲。”

“臣遵旨。”賀文軒抬手,“那臣就不打擾皇上了,哦,”他突然又問道,“冷炎在龍江鎮上的侍衛被殺,是禁衛軍所為嗎?”

“賀愛卿······”皇帝拖長了語調,令人覺著陰寒無比。

賀文軒忙道歉:“臣笨拙,猜錯了。臣現在就回府,給皇上畫畫去。”

他讓刑部的人搶在冷炎侍衛之前轉移了藍蔭園的老小,不曾想,冷炎的侍衛剛到那裏卻碰上了另一撥人,兩下廝殺,另一撥人占了上風。不要再問,從皇帝剛剛的表情中,他已確定另一撥人是皇上派過去的。皇上是著急瓷器,還是另有所謀呢?如果他沒有預見,搶先一步轉移走藍家的人,那麽藍家的人就會被冷炎的侍衛所殺,冷炎的侍衛又會被禁衛軍所殺,這樣在外人看來,所有的事都是冷炎所為。皇上也在玩栽髒?不知怎麽,賀文軒嗅到了這樣的一絲氣味。

馬車早已準備好了,停在東宮門口。徐慕風裹著一個帶著風帽的鬥蓬裏,遮得沒頭沒腦,外人根本看不出他是誰,藍雙荷也同樣的打扮。

他是十五天後才蘇醒的,等於是撿了一條命。得知失去一條胳膊,他沒吭聲。得知在逃跑時,雙荷失去了孩子,這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流淚了。雙荷說,孩子以後還會有的,還有什麽比活著更重要呢?他低頭看自己的手。雙荷捧起,將它貼在自己的臉腮上,不要擔心,我懂瓷藝,我會做生意,我會讓我們生活得很好的。

在戰場上,他如天神一般,隻要有他在,士兵們心裏麵就充滿了力量,英勇無比地往前衝。而他這樣一個穩重如山,隻會給予別人一片天的大男人,今天,卻有這麽一個小女人說要保護他,說可以給他很好的生活。他沒有生氣,也沒有覺著好笑,更沒覺著羞辱。他內心相信,她說到,真的就能做到。什麽功名,什麽成就,什麽壯誌,什麽效忠,一切都像飄浮的雲,越飄越遠,他很沒出息地就淪陷在她的描繪之中。遠離西京,遠離是非,帶著她,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向他們曾經想象的,生孩子,過平淡的日子。

賀文軒給他們打開車門,兩人握了握手,就此道別。

宋瑾眼中掛有一絲留戀和羨慕:“太傅,你說人真的很矛盾呀!看著徐將軍夫婦倆濃情厚意、隻羨鴛鴦不羨仙的樣子,小王心中也蠢蠢地生出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衝動,可是那樣小王不就失去了憐愛其他女子的機會,那樣子劃得來嗎?”

賀文軒啼笑皆非地搖了搖頭,“你滿腦子除了食與色,還有什麽?”

“食,色,性也,人生的極樂,你不喜歡嗎?哦,你是個怪人,近不得女人,小王說了你也不懂。”宋瑾一臉沒得聊的無奈。

換作平時,賀文軒必定拿出太傅的架勢,狠狠地訓斥宋瑾一通。今天,他沒心思教育他。今天,他與慕風談了二個時辰,心裏麵對一些事情更加清晰了。

慕風說,那個故意傳話給冷炎的老太監,他也見過一次。老太監確是當年蕭王妃宮裏的,知道的事遠比說出來的多。似乎有一個秘密,事關蕭王妃,皇上是知曉的,但冷炎不知。他試探過多次,老太監都不肯開口。

他去刑部大牢提審老太監。獄卒說,老太監兩年前就被特釋,回了老家。賀文軒想了想,他決定要出京一趟,找到那個老太監,把當年的事了解清楚,藍家才能真正安寧。

他離京,夢姍怎麽辦呢?想來想去,隻有東宮是冷炎想象不到也觸及不到的地方。宋瑾好色、貪玩,但關鍵時期,可以信任。

宋瑾把頭搖得像顆陀螺,“你把小王這東宮當你家客棧呀,剛走了個徐慕風,現在又要來一個。”

“她是位非常美麗的女子。”賀文軒慢條斯理地加了一句。

宋瑾不上當,賀文軒這個名字是永遠和女子扯不上的。

“在我離京之後,你不可以讓她受半點驚嚇、半點委屈,而且要確保她的安全,不然,”下麵這句話,賀文軒是用唇語說的,“我把你的江山給賣了。”

宋瑾叫了起來:“太傅,你這是拜托小王,還是威脅小王?”

“二者兼之。”

***

書閣今日起,女性止步的慣例正式打破。

賀東輕輕關上大門,指著院中的廂房、樓閣給夢姍介紹著,這是書樓,那是畫閣,再過去是寢樓、膳房、雜貨間······

夢姍眼睛來不及,夜深人靜時,當她手捧《書閣漫話》,曾不止一次猜測過這書閣是不是真有其所,書閣主人長得何樣?她以為他至少是不惑的年紀,有一點滄桑,清瘦脫俗、儒雅出塵,舉止間風度翩翩,談吐詼諧風趣。真是差之遠矣,夢姍失笑。

在賀文軒的堅持下,她隨他來到了西京城。站在書閣前,她婉轉地提出可以臨時租個小院住在外麵,她擔心打擾他的清靜。

賀文軒狀似沒體會到她的體貼,伸手把她拉進大門,說了句:“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接著,他就急急地進宮了。

她對他,無法再矯情。她承認,隻有和他一起,她才覺得安全。冷王府距書閣僅幾條街,不想那些······

書閣的布置就是兩個字“雅、靜”,滿園風景,除了假山和小湖,就是幾株白梅和一簇簇在積雪中、都綠意盎人的蘭草,還有牆角已枝葉脫落的秀竹、一棵棵挺撥的杉樹。但是每一處都潔淨到極點。

“我住書樓,可以嗎?”在道觀生活的幾年,最大的遺憾就是看不到許多新書,這次,她一定要好好地彌補。

賀東臉露猶豫之色,這書樓等於是公子的心肝寶貝,江子樵曾經一不小心進去翻看過,那間書房從此後就重門深鎖,再不見天日。但藍小姐,是特別的吧!

“當然可以。”他笑盈盈地領著夢姍往書樓走去。

拾級向上,賀東一推開門,一股暖暖的檀香味撲鼻而來。夢姍看過去,原木的書架,把整麵牆都填滿了。原木的書案、桌幾,青花瓷的茶具、香爐,地上鋪著厚厚的白色毛毯,桌上擱著當今最名貴的筆墨紙硯還有西洋的玻璃罩燈,入了夜,一點,滿室明亮。

“大哥真的好會享受。”夢姍不由地讚道。

賀東一笑,“公子有享受的權利,小姐換上這雙軟鞋,冬夜看書時腳不冷。”賀東從大門邊的一個櫃子裏取出一雙藍色的鋪著厚厚羊毛的軟底鞋遞給夢姍。

夢姍看了又看,“好別致。”

“是夫人做的,她心疼公子冬夜看書,一入神就什麽都忘了。小姐,這是外書房,上麵還有幾間,裏麵的書比這屋的還珍貴,裏麵有間臥房。我一會給小姐換下被褥,公子以前有時會睡在這裏。”賀東撓了下頭,有些不安地瞄了下藍夢姍,“書閣沒有丫環,都是男仆,有些地方侍候不當,小姐見諒。”

夢姍不會在意這些,在道觀時,她的事大部分也是自理。她全部的心情都被滿架的書給占去了,賀東說什麽,她有一聲沒一聲地應著。賀東見她入了神,自己帶上門,走了。

夢姍花了一個時辰,把這屋子裏的書大致了解了下種類,有許多是她以前夢寐以求的,她忍不住雀躍著,可以預見呆在書閣的日子會有多充實。幸好她來了,不然就錯過了這麽美麗的事。

她微笑地來到書桌邊,想起答應賀文軒畫瓷器上的風景。雖說是第一次進書樓,可能因為賀文軒的一句,要她把這裏當家,她一點也沒覺著生疏感。

誰說,讀書與環境無關,不然孟母幹嗎三遷。在好的環境裏,人不被溫飽所困擾,才能更有精力、更有心情鑽研學問。所以大哥才能贏得“天下第一才子”的美名。賀大哥,賀大哥,她輕柔地念叨著,覺得滿心暖意融融。

把書案收拾了下,展開畫紙,開始磨墨,然後從筆架上挑出筆,蘸滿墨,就著宣紙,輕描淡繪,不一會,近水遠山就躍然於紙上。已經很久沒有畫畫了,隻有一刻的僵硬,很快,她就揮毫自如。

她畫得非常專心,賀東送被褥進來時,她沒有抬頭;賀西端茶送點心時,她沒有吱聲,當另一個人推開門進來,走到她的身後,站了許久,她也沒發覺。

“這裏,是不是著墨稍濃一點,可以更顯出山巒的立體感。”後麵的人伸出手,指著畫紙說道。

她訝然地回頭,清眸燦亮。

“別動。”賀文軒越過她的肩,把她的手臂挪離畫紙,一大滴墨落在了桌案上。“差一點就毀了這幅好畫。”他拿過布巾,把墨擦去。

“誰叫你進來也不出聲,害我忘形。”夢姍不自覺的嬌嗔口吻,讓毫無情愛體會的賀文軒愣了幾愣,一時不知如何回應。

“姍姍,你畫的畫和下的棋一樣的好。”他打岔道,掩飾著心頭的波動。

夢姍把畫捧起,嘟著嘴,輕輕地吹幹墨汁,“其實我的山水畫很一般,我擅長的是人物畫。”

“人物畫可比山水畫來得複雜,人的五官、輪廓、表情非常不好把握,和你相反,我幾乎不敢碰人物畫。”賀文軒毫不在意地大暴其短。

“道觀的日子清靜、無趣,道姑們最愛我給她們畫畫,。但是人物畫不能畫太多,你長長久久地總盯著一個人看,會不知不覺地喜歡上那個人。”這是祖母說的。祖母參觀瓷窯,見到祖父,然後為他作畫,最終兩人相愛,不顧法規,上演了一出逃亡記。

賀文軒帶有某種微妙企圖,試探地說道:“從沒有人給我畫過像,你若有空,可以給我畫一幅嗎?”

夢姍自從得知家人平安之後,整個人又恢複了從前的俏皮、可愛,“有什麽誘人的酬勞嗎?”她歪著頭,把吹幹的畫紙細細地卷好,隨意地放在一邊。

賀文軒想了一會,“你等下。”他走進內室,從裏麵拿出一柄寶劍。“這個行嗎?”

夢姍顫微微地接過寶劍,結結巴巴:“大哥······怎會有這個?”她記得二姐拿著這把寶劍對她說起和姐夫的初識,臉上的幸福,她看得都神往了。

“你先回答這個酬勞夠嗎?”

“夠,足夠了,我給賀大哥畫像,畫許多許多;也陪賀大哥下棋,一直輸一直輸。”她緊張到語無倫次。

賀文軒啼笑皆非,忍不住親昵地捏了下她粉嫩的臉頰。當他發覺自己的舉止時,才覺得太隨便。他悄悄觀察夢姍,她一點也沒氣惱的樣子。他這才放下心來: “有這樣說話的嗎,好像我棋藝有多爛,非得你讓給我似的。”

夢姍急忙解釋:“不是,不是,我根本贏不了賀大哥的,那次和棋是個奇跡。”

“是誰說在初次對弈時是故意輸給我的?”他可是記得當時的晴天霹靂。

夢姍打死都不肯承認的:“誰呀,那麽自不量力。賀大哥,咱們不理她。快告訴我,這寶劍哪裏來的?”某些事,是要嚼碎了咽在肚子裏,都永遠不能啟口的,不然糗大了。

“顧左右而言他。”賀文軒大人不計小人過,“去換鞋,我帶你逛集市去。”

一輛不起眼的小馬車停在大門外,夢姍一件白色的狐裘,還有一頂狐皮的帽,狐皮帽上有一層麵紗,看似擋風,其實也正好遮顏。

車輪碾過雪地,偶爾顛簸,兩人之間,原來還有些距離,顛了幾次,夢姍不小心就撞到了賀文軒,她沒著急挪開,大大方方地對著他微笑,再坐正。他不著痕跡地握住了她的手,兩人的掌心裏都是一手的汗。

掀了車簾,她探出頭一看,又到夫子廟。

下了車,發覺今天乞丐特別的多,又是唱又是跳,有人手搖竹板,有人敲著牛骨搖鈴,還有人彈撥羊皮竹筒。幾個女叫花子身著彩衣,麵塗胭脂,頭戴花帽,手持打孔竹杆,孔眼處掛上銅錢,用五彩線綁緊。他們一路行來,簡直像群魔亂舞,引得街人駐足觀看,小孩子跟在後麵起哄。

“這是怎麽了?”夢姍納悶地邊走邊看。

“今天是丐幫的什麽節日,他們聚眾嬉戲,不要多看,走快一點。”趁著一陣密集的鑼鼓點響起,他攬著她走進另一條街道。

這條街道的店鋪,種類奇多,古玩字畫、花鳥蟲魚,無所不有,還有不少星相占卜之流,更有雜技、武術表演者,氣氛比剛才那條街還要熱鬧。

“喜歡鳥嗎?”兩人走到一個鳥攤,無數提著鳥籠的人,正談得笑逐顏開。

“書閣裏能養鳥?”她歡喜地張望著,有一個鳥籠裏有隻鳥,紅嘴綠毛,叫聲尤其響亮。

“你擔心我養不起?”他一本正經地反問道。

“對呀,擔心得不得了。”她皺皺鼻子,很認真的樣子。

賀文軒微微一笑:“你以後如果少吃點,我會考慮養一隻,看上哪隻了?掛在窗台上的那隻可以嗎?”

夢姍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那是隻長嘴的黃色羽毛的鳥兒,在籠子裏蹦來嘣去,蹦著,鳥兒突地往上一竄,她的眼睛跟著上揚。“天······”她的嘴巴在麵紗後,不由地微張,眼前緩緩浮出一層濕霧,她怕哽咽出聲,忙緊緊地咬住唇瓣。

淚意朦朧的視線裏,在素樸的窗台前,站著一對夫婦,男人粗獷,女人纖細,肩挨著肩,看著下麵的街景,不時交換下脈脈含情的眼神。

“我沒有看錯,對不對?”她扭過頭,抽泣著問。

那是二姐和姐夫,以為早已作古的兩人,真真切切地在她的眼前,有表情,有人影,她真怕這是個夢。

“嗯,那是隻鳥,不是個人,沒看錯。”賀文軒肯定地點點頭。

“你歪曲我的話······”她抬起淚眼,撲進他的懷中,“可是,我不生氣,我好開心······”肆意迸流的眼淚和鼻涕,毫不客氣地滴在愛潔成癖的賀公子的衣襟上。

他擰眉、瞪眼,卻又不舍把她推開,隻得任由她哭濕了這邊,又挪到另一邊的衣襟。

一個時辰後,天色漸暗,寒氣加重,攤販們邊收拾著貨品,邊做著生意。

窗台上站立的夫妻已經不在了,掛在下麵的鳥籠取了下來,賣鳥的人拉著個臉,瞪了眼賀文軒和藍夢姍,光看不買,站老半天了。

“該回家了。”賀文軒拉住夢姍。

“為什麽我不能去向二姐打個招呼?隻說一句,最多二句。”夢姍討價還價地豎起手指,扯著賀文軒的衣袖懇求道。她與二姐不過咫尺,這麽近呀,她多想緊緊地抱一抱二姐,感覺二姐的真實,也告訴二姐,家裏都好,不要掛念,她還要問下小娃娃好不好?

賀文軒堅決地搖頭:“上一次,當你從萬福戲樓出來,與徐慕風會合,其實你不知道,項榮就在不遠處跟著你。”

麵紗後的一張小臉刷地白了。那天她故意要求項榮陪她去夫子廟,冷炎說項榮有事。原來他早就看穿了她,早就把她當作了魚餌。

“你別看滿大街都是不起眼的行人,誰知道哪裏有一雙眼睛在悄悄盯著我們呢!知道你二姐很好就行了,以後有的是機會見麵。我們回家好嗎?”他看她悶悶不樂的樣,有點後悔自已不該告訴她實情的。

“我聽賀大哥的。”她把手乖乖地塞進他的掌心,為了不表現出異樣,再沒敢回頭看一眼那個窗台。

賀文軒的笑意中不知覺透出些寵溺。

“長大總是要付出些代價的,這是過程,不需要太自責,一切都還好,是不是?”他見她許久都沒說話,寬慰地捏了下她的小手。

“賀大哥,我一直欠你一句‘謝謝’,為了我,為了我的家人,為了賀大哥做的所有所有。”她突然停下腳,站在暮色四籠的街頭,身量隻及他的肩頭,仰起頭,風把她麵上的薄紗掀起,他看到她瞳眸閃亮,眼中波光瀲灩。“賀大哥,謝謝。”她非常慎重地說道。

不知怎麽,這樣的夢姍,賀文軒突然不敢正視。一旦正視,他現在不會隻牽著她的手,他想做的事很多很多。但是這樣是不對的,仿佛給點恩惠,就要求別人立刻以身相許,這不是君子所為。他拚命維持平靜的語調道:“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可是······”

“我們要在這裏站成路碑麽?”喬裝再好,也遮不住她飄逸清靈的神彩,近處,遠處,不知多少雙目光看了過來。

夢姍趕緊裝模作樣地說道:“啊,這天真冷啊,那鳥真漂亮······”

賀文軒冷哼道:“再漂亮,也不準帶回書閣。”他還是那個愛潔成癖的賀大才子,接受她是一回事,但不代表他就能容忍別的,比如一隻叫聲怪裏怪氣的鳥,在書閣裏飛來飛去,那氣味和聲音,真讓人受不了。

夢姍差點忍俊不禁,“知道啦,今天我不買。下次我偷偷來買,養在書樓裏,不讓你看到。”

俯首之間,都是少女體膚的微香。賀文軒問自己,還能忍耐多久,邀請她住進書閣,是對的嗎?這隻是他的自欺欺罷了,從一開始,答案就是肯定的。

回到書閣,落日穿過樹梢,灑進小樓。夢姍聽到賀文軒因為台階上幾片落葉,對賀西在怒吼。她微微一笑,覺得今天的落日比哪一天都要美。

晚膳是藥膳,又暖胃又補身。廚子另給夢姍端來一碗紅豆和紅棗、黃芪磨碎了與米漿熬稠的粥,很糯很香,帶有點點的甜。“為什麽隻有我一個人有?”喝了大半,夢姍才發現。

在一邊侍候的賀東故意裝著沒看見賀文軒命令他噤言的眼色,告訴夢姍,這粥是公子寫好配方,讓廚子特意為夢姍做的。書閣其他都是男人,喝這麽精致的粥不合適。

夢姍有顆水晶玲瓏心,一聽就明白了。但她仍裝著好奇地問:“怎麽個不合適法?”

“公子學問高,懂得多。”賀東才不接話呢。

賀文軒按捺不住又想吼了,覺得粥好吃就多吃點,幹嗎非要說個所以然來。還沒等他開口,隻見夢姍挑了一匙的粥,湊到他嘴邊,不服氣地朝賀東斜了一眼。“賀東整天唬我,我才不信呢。賀大哥,你吃一口,我看會不會喪命。”

他決不會因為吃一口粥而喪命,可是,他有可能會因為心跳過快而窒息。她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這匙剛剛才送進她的口中,他再吃,就像······賀文軒狠狠咽下一大口口水。他想拒絕,夢姍的眼神卻是那麽期待。罷了,她好不容易才快樂起來,他不能再讓她傷心。賀文軒眼一閉,配合地張開嘴巴。

夢姍突地縮回了手,噘著嘴:“不行,哪怕有一絲危險,我也不能讓賀大哥冒險。”她慢悠悠地把匙放進了自己的口中,任賀文軒的嘴巴半張在半空。

賀東賀西忍笑忍到內傷,公子這幅可愛的樣子可是萬年一見。藍小姐看來是書閣的福音,不必等到春天,閣中已是春意融融。

賀文軒竟然沒惱羞成怒。賀東晚上給他收拾臥房,看他癡癡地站在窗前,不時,抬手摸摸自己的薄唇。

晚上,夢姍好好地洗了個澡,洗淨了頭發,感覺周身是從未有過的清爽、宜然。她來得匆忙,賀文軒沒來得及為她準備衣衫,隻得讓賀東翻出年少時一些稍小的衣衫讓她應付一下。即使是他年少時的,穿在她身上,還是顯寬顯長,但反而更讓人感到她的纖細,腰肢不盈一握,體態鳧鳧婷婷。

夢姍看著銅鏡裏的自已,噗地一聲笑了。她挽起長長的衣袖,任濕發散在身後,光著腳走在毛毯上。賀東在書樓內為她又添了幾盆火盆,送了手爐,暖壺裏灌滿了水,還有填饑的點心、解渴的果子。

她似乎享受著貴賓的待遇,不,即使是貴賓,也住不進書樓。賀西說她是公子搬進書閣後的第一位客人。

雖然他沒有對她要求什麽,可是她知道,他並不是行俠仗義之人,也絕不愛路見不平,他所做的這一切,都是因為對她的在意。站在滿架的書前,夢姍第一次沒辦法集中精力,她的腦中都是賀文軒。她有什麽好,不久前,她才和冷炎出雙入對,對他誤會迭生,惡言相加。難道真的是因為她是他唯一近身的女子,他才不得已對她不同嗎?

心,空落落的。

靜夜裏,輕輕的叩門聲讓她一驚。賀文軒在外麵問道:“姍姍睡了麽?”

她連忙打開門。他似乎也是剛沐浴過,頭發未束,身上飄**著皂液的清香。“我給你送本書。”他站在門外,沒有進來的意思。

她接過,臉一紅,是《書閣漫話》,那天,她賭氣還給他的。

“你看得很仔細,許多地方都加了注解。我翻了翻,覺得注解比原文還要好。”他的聲音穿過寒冷,進入她撤防的心。

“你這樣子說,我會忍不住自大的。”她歪著頭,語笑晏晏。

“人可以自信,但不可自大。”他記得這是她當時對他說過的話,“姍姍有許多話講的很對,對我的觸動很大。”

“你不會把它們當成法典了吧,”她俏皮地咧咧嘴,老實承認,“我那時是故意挑釁你的,就想看著你生氣、吼叫。”

他想瞪她,最後隻是無奈地一笑,“你好像每次都很成功。”

“那些算什麽成功。這輩子,無論我怎麽努力,都追不上賀大哥的。”夢姍的語氣並不惋惜,反而更像是讚賞。

“幹嗎要追,我會站著等你的。”他終於勇敢地對上她的視線,一任目光傾訴說自己的渴望。

在這樣的目光中,夢姍像被催眠了,不能動,不能想,她慌亂地縮回視線,潰不成軍。“天······很晚了。”聲音小得低不可聞。

她還沒有識清自已的心,他不敢催促,點點頭,“那早些睡,把門關好。”他轉過身去。

“你困了嗎?”她喊住了他,氣息微微紊亂。

他扭過頭,“我還沒有睡意。”

她笑著把門拉大,“那我們下盤棋,如何?”

“好啊!”他一挑眉,折身回轉,“這次要不要賭?”

“當然要,我們就賭輸的人說真話。”她把書案收好,從暖壺裏倒了兩杯熱菜,擰亮罩燈,快快地擺好棋盤。

他含笑落座。窗外寒風呼嘯,冰天雪地,室內,茶香四溢,佳人輕笑俏兮,或吟詩,或對弈,或閑語。賀文軒端起茶碗,深深呼吸,他的夢實現了麽?

依然是她執黑先行,他哪有心思下什麽棋,視線和心全被她占住了,毫不在意地任她肆虐搶奪著他的一塊又一塊地盤。她卻下得很認真,不一會,勝敗已定。

夢姍笑吟吟地捏起一枚棋子,星眸晶亮,滴溜溜轉了幾轉,“賀大哥真的近······不得其他女子嗎?”

賀文軒迥異地看了她一眼,臉紅了,老實坦白,“嗯,就連娘親也近不得。”除了她。

她歪著頭,笑意張揚起來,“可是坊間傳說曾經有一位歌女與你共度良宵······”

“那隻是歌女借我造勢,不過,她確是位不可多得的才女,我曾給她寫過幾首詞。”喉嚨有點發癢,他不住地咽著口沫,胸口像升起了一團火。

這是一個很出人意料的答案,她扁下嘴,“我打個比方,如果賀大哥能近得她,那賀大哥就會接受她,對不對?”

“我又不心儀她,能近身也不會接受,對她最多隻是文人間的欣賞。”他不加思考地回答,絲毫沒覺著對麵少女彎彎曲曲的心思。

“如果賀大哥心儀的人也近不得身,怎麽辦?”她緩緩坐正,把棋子裝回瓷瓶。

“這有何難,紅痘再多再癢,我也可以忍。”隻要是她。

夢姍動作停滯,沒有抬頭確認,但眼角閃爍的淚光暴露了她的情緒。過了一會,她把收好的棋盤又放好,“賀大哥,我們再下一盤。”

兩人再沒說話,唯有棋子落在棋盤發出的幾絲聲響,沒什麽糾纏,一局很快落定,這次,她輸了。

她抬起頭,迎視那道令她心顫神迷的深邃目光,揚起櫻唇,“問吧,賀大哥。”

賀文軒屏息,十指輕輕地顫著。“我知道這很急躁,很唐突,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現在對我的心和在龍江鎮時有沒有一點改變?”

賀文軒又失眠了。

以前,他是從不失眠的。心淡如水,逍遙逸世。真的對什麽感興趣,憑他的才智,一切垂手可得。他的人生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的每一天都井然有序,睡得安然。當夢姍還叫蕭雲時,他寧靜的夜晚就常被她侵占。開始,是為她氣惱,接著,是為她擔憂,現在呢?

賀文軒伸開四肢,在夜色中大睜著雙眼,鬼丫頭,誘使他**心胸,她自已卻說了句:抱歉,賀大哥,我的心一如往昔。就像是一盆冷水迎麵澆來,他從頭寒到腳。他正要狼狽地離開,戛然發覺她的神情並不對。說是抱歉,卻沒有一點歉疚之色,明眸如水,又柔又亮,嫩頰在燈光裏粉粉的、俏俏的,像是很歡快很羞澀。送他出書樓,嘴裏說“賀大哥好走”,手卻拽著他衣袖的一隻角,輕輕地晃著,像是玩耍又像是不舍。兩個人的身影在台階上重疊成一個人,他有多忍,才把手臂背向身後,不去將她緊緊擁入懷中。

步行回臥房,回頭看書樓裏透出的點點燈光,他恨起冬夜的漫長,恨起書樓與臥房的遙遠,恨起······那個成功將他的心擾亂的鬼丫頭。她明明要求說真話,她在說謊,對不對?

賀文軒憤然躍起,很想衝去書樓,問個明白。

街上已打四更,夜深如海,星冷,月明,一切都預示著明日是個不錯的晴天。

仿佛剛睡了一會,賀文軒就被外麵銀玲般的笑聲給吵醒了。他的起床氣向來非常可怕,拉著個臉,喚賀東把熨好的長袍送進來。喚了幾聲,也沒人應。他更來氣了,“砰”地一聲拉開寢樓的大門,初升的朝陽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強光,眼睛承受不住,他忙閉上眼。

再次睜開時,便看到害他沒睡好的夢姍小臉凍得紅通通的,身著他寬鬆的長袍,頭發隨意地挽著,光著兩手,踩在雪地裏堆雪人。賀東賀西站在兩邊幫忙,一個捧硯台,一個拿著根胡蘿卜。她還知道怕冷,嗬嗬手,拿起筆蘸滿墨,給雪人畫了個大大的眼圈、微微上翹的嘴角,然後胡蘿卜嵌在中間,做了鼻子,一個憨態可愛的雪人就做成了。“成功。”發絲飛揚,清眸彎成了個月牙兒。

賀東賀西看得咧開嘴直樂。

賀文軒眯起了眼,不敢置信地看著,那真的是賀東賀西嗎?他花了幾年時間才培訓出來的優秀隨從,一夕間,返回兒時了?

夢姍最先感到一道不悅的視線射出來,一轉身,歡笑地向他跑來,雙眉精神奕奕,暖陽映照著她的肌膚像透明的一般。“早,賀大哥!咦,誰惹你生氣了?”

“對不起,公子,我······我還沒給你熨衣服。”賀東驚覺不好,忙推卸責任,“是小姐她硬要喊我幫忙。”反正任何過錯,到了藍小姐那兒就都不是事,他和賀西不久前就總結出這個經驗。

“嗯,是的,我看賀大哥還在睡,便叫賀東賀西不要吵著你,讓他們幫我堆個雪人。賀大哥,你看雪人可愛嗎?”櫻唇喋喋不休地說個不停,神態理直氣壯。

他清雅幽靜的書閣裏,堆著個傻兮兮的雪人,有什麽可愛可言,簡直就是大煞風景,破壞了所有的美感。

沒等他發話,夢姍又繼續說道:“衣服晚點熨也沒什麽,大哥身上這件沒熨也挺好看的。我覺著,賀大哥不管穿什麽,都好看。”

“我家公子英俊瀟灑,卓爾不凡,就是乞丐服穿在身上,也是翩翩佳公子。”賀東不怕死的跟在後麵幫腔。

這下好,滿腔氣憤隻得胎死腹中。賀文軒極不甘心地瞪了夢姍一眼,“賀東,熨衣服去。”他穿乞丐服,還真敢想象。

賀東摸摸鼻子,“吱”地一聲,認命地進房間做事去了。

賀文軒靜默不語地轉過身。夢姍他後麵吐了下舌,“女為悅己者容,你每日衣著如此講究,難道也是想取悅誰?”

“藍夢姍······”她終於成功地激起他的怒氣,他扭過頭,青筋暴立。“你給我回書樓去,沒有我的同意,不要出來。”

“好吧!”應得不情不願,接著,一串清脆的笑聲傳遍了書閣的角角落落。

書閣裏正在做事的大小傭仆,不由自主都抬起了頭,會心一笑。

又是一天朝班結束,在宮門前賀文軒遇見父親賀丞相,他有些日子沒回家向父母問安。父子倆都沒有急於上轎,沿著禦街慢慢地走。賀文軒榮任欽差大臣,文武百官表現得比賀丞相還歡喜。有一個如此光耀門庭的兒子,賀丞相不知該喜還是該悲。除了給予賀文軒的生命,他似乎找不到絲毫做父親的感覺。無論哪方麵,賀文軒都不需要他操心,完完全全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有時和一幫好友去酒樓小酌,遇到陌生人,好友介紹他時,都說他是天下第一才子文軒公子的父親。人家忙著作揖,連聲說失敬、失敬。他失笑,好歹也是一朝之相,想擺個譜都沒有。

“昨日午後,你娘去書閣,沒敲開門。哪裏不適嗎?”賀丞相隻是禮節性問候,他夫婦被書閣拒之門外的次數多了。門倌說公子在讀書,公子在練字,公子在畫畫,這些都是不能打擾的理由。

呃,賀丞相訝然地打量著兒子,莫名的幹嗎臉紅,期期艾艾的,這個問題讓他很為難嗎?

“沒有不適······是有點事。”朗朗乾坤,青天白日,對著父親扯謊,讀遍聖賢書的賀文軒非常不齒,可是又不能說實話。賀文軒怎能不麵紅耳赤。

賀丞相也沒多想,說了些注意身子之類的話,便上轎回府了。和兒子呆得越久,他這做父親挫敗感越強,沒話找話,用詞斟酌,怎一個“累”字了得。

書閣多了一個人,回家的感覺也不同了。從轎中出來,賀文軒第一句話問的就是:“小姐呢?”

一直陪著夢姍的賀西回道:“上午在書樓寫字,午膳後小睡了會,便起床讀書。剛剛說讓眼睛休息會,去了園子看白梅開了沒。”

賀文軒立即就往園子走,別處的臘梅都是淡黃的,一小簇一小簇,這幾株白梅極罕見,盛開時,梅香濃鬱,花白勝雪,一朵朵擠得連枝幹都看不見。夢姍站在花匠用來修枝的木梯上,整張臉埋在初綻的白梅間,寬大的袍袖上下揮舞,忙得正歡。一不小心,袍袖勾住了枝條,拉扯時,身子往後傾了傾,木梯搖搖晃晃。賀文軒驚出一身汗,疾步跑到木梯邊,“藍夢姍,你給我下來。”

夢姍穩住身子,回過頭:“大哥等我一會,我很快就好了。”她小心地、溫柔地把落在白梅上的一捧捧積雪撥開,直到完全露出花的全貌。“大概那幾棵樹太高,樹葉太密,陽光完全穿不過來,這邊白梅樹上的雪到現在都化不了。我怕枝條被壓斷,隻得用手把雪掃淨。”

不錯,這像是文人雅士會做的事,很風雅,很脫俗,從她口中說出,更是動人三分,可是賀文軒還是怒了。“你到底下不下來?”她不知這個行為很危險麽,凍了怎麽辦,摔了怎麽辦?白梅樹沒那麽脆弱,枝條斷了,找塊土插上,明年春就會發芽,他才不心疼。

“賀大哥聲音好嚇人······啊!”身子一個大幅度的後傾,她落在他早早張開的雙臂間。她真的是剛剛出來的嗎,一雙軟鞋沾滿了濕泥,都找不到一塊幹處。

“我不弄花了,賀大哥讓我自己走。”她好好和他商量,他狀似未聞,看也不看她,臉色鐵青地往書樓走去。在門口,強行扯下她一雙鞋。一雙白襪濕漉漉的,在地毯上走一步,就留下一個濕腳印。

他沉默地從櫃子裏拿出軟鞋,走到她麵前,蹲了下來,“把腳抬起來。”她怔在那裏,遲疑著,一團紅暈慢慢在她的脖頸**開,眼底不禁泛紅。如此優秀,如此俊偉的天下第一才子,竟然蹲在她麵前,為她穿鞋。

“聽到沒有?”他抬起眼,催促道。

“我自己來。”她羞窘地咽下奪眶的淚水,忙搶過他手中的軟鞋,胡亂地就往腳上套。

“不對,要先把濕襪子脫了。”賀文軒的口氣就像是個對兒女無奈的父親,又生氣又心疼,他把她推坐到後麵的椅中,扯下她腳上的濕襪。脫下白襪的蓮足,如白玉般,突地映進他的眼簾。他本能地心口一窒,他見過她的赤足,遠遠地隻一眼,他還嫌棄地說一個男人怎麽能長那麽一雙秀足。真的捧在掌心,這才看清它是如此的秀美,膚色白皙,若有澤采,指甲飽滿圓潤,泛出粉色的光彩。他的手僵在半空中,俊臉漲得通紅,眼中閃現出複雜的情緒,但也是短短的一瞬間。他從懷中掏出白色的方帕,匆忙包住她的腳,肌膚的接觸,如火焰一般燙人,然後,急急給她穿上鞋。

夢姍自始至終低著頭,她沒有勇氣抬眼看他。

門外,端著茶盤的賀東像個木雕一般,傻傻地半張著嘴,愕然地看著毛毯上的腳印,又看看公子與藍小姐,不知該進還是不該進。罷了,大冷天的喝太多水,要經常上茅廁,這茶還是別送了。他端著茶盤,轉身離開。

“暖和點了嗎?”賀文軒站起身,裝作沒事人似的走向書案,握起筆,想寫幾個字。顫栗的手指,讓他無法落筆,他隻得深呼吸來平靜心緒。

夢姍突然變得乖巧起來,秀雅地坐到他麵前,拿起一支羊毫把玩。“賀大哥認的字那麽多,可知哪個詞,既幸福又苦澀?”

“喝酒?”文人愛杜康,喝的時候幸福,醉了以後,發泄心中不平,很苦澀。

夢姍輕輕搖頭,放下羊毫,拿過他手中的筆,在宣紙上寫下兩個字。

“假若?”賀文軒不解。

夢姍歪著手,雙手按著胸口。“人在最傷心最無奈,覺得都快撐不下去時,總會想假若這一切不是真的該多好。她不禁憧憬起來,雖然知道這是夢,卻偷得片刻的安寧。這是幸福。但是還是要麵對現實,假若終究是假若,是自欺欺人,是鏡中花,是水中月,時光不可能回頭,如此絕然和清醒。這是苦澀。”

賀文軒不舍地看著夢姍那雙清澈明亮仿佛會說話的雙瞳,雖然她現在看上去無憂無慮,過去的那些事,像陰雲,不時還會飄上她的心頭。“姍姍,這一切是真的,不是假若。”

手隨心動,他越過書案,輕輕捧起她的臉,在她的額角落下一吻。然後是雙頰。她輕歎一聲,沒有退縮,沒有閃躲,輕輕閉上了眼睛。這是無言的鼓勵,他的唇終於親上了令他渴盼很久的櫻唇。

特別的柔軟,微涼,帶有一絲哆嗦,隨著他的深入,才一點點熱了起來。

他們並沒有吻得過於忘我、瘋狂,而是吻一會便鬆開,含情脈脈地凝視著,過一會,雙唇又自動地貼在一起。像是一塊極美味美味的點心,舍不得一口吞掉,要細細品嚐,才能體會其中的滋味。

誰也沒有說話,不忍打破這一刻的美妙。

不知抱了多久,不知吻了多久,察覺到書樓完全黑透,他才摸黑點亮了燈。在光線渲泄開來時,他都有點恨起自己的冷靜,但是不能再拖了。“姍姍,明日午膳後,我要出一趟遠門,我暫時把你送到······”

不等他說完,夢姍慌亂地打斷了他,“我不要,我不要離開賀大哥,你帶我同行,好不好?”好不容易才有的安寧,她很害怕失去。

賀文軒何嚐願意與她分離,“賀大哥不是離開你,而是有急事要辦,隻分開幾天。回京後,隻要你願意和賀大哥呆在一起,想呆多久就多久。”最好是一輩子。

“我知道大哥是有事,我會很乖地跟著,不亂講話,不闖禍,我給大哥端茶研墨。”她似乎怕他現在就會消失,急得直哭,“姍姍已經死過一次,賀大哥說我比雪還潔白百倍,我才有勇氣重生。賀大哥不要推開我,好嗎?”

賀文軒心中好像炸開了一片花園,滿園花香,五光十色,世上有比這更強烈的話語嗎?當她跳下運河時,從前的種種全部洗淨,就當是新一次的投胎。現在的她,隻為他。原來她早已理清了自己的心緒,細膩如她,選在這種時候表白,他心折了。

他不知道自己何時恢複了呼吸,隻看到自己伸出了雙臂,輕柔地將她拉進了懷裏,呼著熱氣的雙唇貼在她臉頰的一側,然後輕輕一偏頭,兩個人的唇又緊緊貼合在一起。

“姍姍,要與你分開一時,賀大哥都要付出全部的心力。但是你的身子剛剛痊愈,不宜再長途跋涉。賀大哥會抓緊行程,爭取早點回京。”他不舍地鬆開她的櫻唇。柔柔的聲音中帶著幾分低啞,讓她聽得心旌神動。她懂這是他的體貼,隻得輕輕點頭,“那我就在書閣裏等你回來,賀大哥,你也不要太急,保重身子最重要。”

“我一定會多保重的。姍姍,我若在西京,書閣是安全的。我若不在,書閣就無法保證安全。我不能再冒失去你的任何危險,我已拜托了一個人,他會替我好好照顧你。”

“不如我回二姐······”

“不行,”他擺手,“你二姐和姐夫現在暫住在子樵那裏,戲班各式各樣的人多,多兩個,別人不會在意,但多了去,就不太好。姍姍,我要保證你百分百的安全,才能放心離京。”

“嗯,那我聽大哥的。”她好難過,剛剛互通心意,就得分開。

“我會很想大哥的。”她扭身,從抽屜裏拿出把剪刀,一抬手,剪下一縷秀發,用袖中的絲帕包起,“大哥把這個帶在身邊,記得姍姍在西京城裏等著你。”

賀文軒慎重地接過,緩緩塞進懷裏,貼住心窩。“姍姍,我發誓,這次絕對絕對是我們最後一次分離。”他深情地撫摸著她如水的發絲,堅定地說道。

***

宋瑾指著神色自若的賀文軒,又扭頭看看緩緩拉開風帽的夢姍,嘴巴張了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你真的下手啦,太傅?”

賀文軒鄭重拜托:“後麵幾天,麻煩太子殿下了。”

“不是麻煩這個問題。太傅,你怎麽做到的?”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賀文軒才氣衝天,搶人家老婆也這麽的厲害,“佛祖呀,你能······碰女人了?”宋瑾突地發現,賀文軒那雙寫詩繪畫的手此時正緊緊牽著藍夢姍,沒起一粒紅痘。對,那次在冷王府,她玩捉迷藏,不是也抱過文軒麽?

賀文軒用太傅的口吻訓斥道:“請你做件事,哪來這麽多的廢話。知道要注意哪些事嗎?”

宋瑾有些委屈:“太傅,你可真是奸詐,自己搶了朋友妻,還拉小王下水,小王可是半點好處都沒有。”

“藍小姐的才學不在我之下,這幾天,她會替我好好教導你。你滿意吧?”

宋瑾捶胸跺足,“太傅,小王向來做好事不留名,這種好處還是不要了。小王會替你好好照顧她的,不讓任何人察覺。”可憐的炎兒,不要怪罪你的皇舅,因為那人是賀文軒,日後坐穩江山,皇舅得指望著他相助,你,皇舅對不住了。

藍三小姐,幾日不見,人比花嬌,越來越水靈。賀文軒不是近不得女人,而是近不得醜女人,這種極品的、脫塵的,像小仙子般的,他近得,碰得,抱得。

“姍姍,太子雖然頑劣,但人品高尚,做事也有分寸,你盡管住下,皇宮是最最安全的地方。”賀文軒依依不舍地執起夢姍的雙手,“我會快去快回。”

夢姍被離別的情緒所籠罩,自始至終都沒有說話。她隻是點著頭,怕自己一開口,會哭出聲來。

當著宋瑾的麵,賀文軒不好意思做出出格的行為,鬆開藍夢姍的手,轉過身,大步向外麵的馬車走去。夢姍沒有追出去,他亦沒有回頭。馬車壓著積雪,慢慢遠去。她扶著門沿,久久沒有動彈。

宋瑾扁扁嘴,這小丫頭對賀文軒可比對冷炎用情多了,那眼中滴水的溫柔真令人疼惜。他催著藍夢姍,領著她走進後麵的樓閣。“好啦,好啦,快進來暖暖火,就分別個幾天,又不是生離死別,沒必要露出那種表情。以前你二姐和姐夫也在這裏住過幾天,現在換你了。唉,小王這神聖的東宮真的淪落成客棧,還免費。”

“我和賀大哥會好好感謝你的。”夢姍悄然眨下眼中的淚意,四下打量著。

“告訴你,這幾天小王可不溫書,天冷,書冊冰涼冰涼的。”

“嗯,哪有火盆好。”

宋瑾撓下頭,指著椅子,讓夢姍坐下,“藍小姐既然肯朝秦暮楚,為什麽不選小王而選個書呆子呢?比較而言,小王可比炎兒、賀文軒會疼女人多了。”

夢姍很認真思索了會:“沒辦法,我和別人不同,我不喜歡別人疼,我喜歡疼別人。”

宋瑾猛吞口水,“那······炎兒也整天一幅差人疼的樣子,你幹嗎離開他?”

“太子不要再提他好不好,”賀文軒關照過她,太子心思單純,有些事不宜和他說太多,“現在,我隻想喜歡賀大哥。”

“什麽君子重義輕色,全是狗屁。這些是讀書人寫的,可最不遵守的就是讀書人。”宋瑾嘀咕著。不過,這天下第一才子、第一才女,還真般配。

原以為身邊伴著位絕世佳人,會快活似神仙。宋瑾發現他上當了。佳人不是讀書,就是畫畫,他硬磨著下盤棋,輸得都不知東西南北。最煩人的是,難得他安靜幾日,不出宮門,沒闖禍,皇帝和妃嬪們都不太習慣,差人來打聽幾趟,問太子可好?就連紫璿也來了兩趟。他不得不一個謊言接著一個謊言的掰,還要裝病,裝傻。

一晃五日過去了,宋瑾走出殿門,圍著一棵萬壽柏轉了幾圈,用力地吸氣、出氣。今天無論如何要出趟宮,不然會生黴的。繞過前殿,穿過一個荷花池,看見夢姍拿著本書,眼睛卻看著天邊。他是可以讀心的多情男子,這小丫頭又在想文軒了。一天想多少遍,不言不語的坐著,突地,櫻唇一彎,臉上盡是傻笑。

沒等他出聲,夢姍款款轉身,朝他微微一笑。“太子今天有什麽特別安排?”

不要這麽聰明好不好,宋瑾沮喪地翻了個白眼。“你知道西京城的賞雨閣麽?”

夢姍臉一紅,“我對西京城不熟。”

宋瑾聽了正中下懷,他很懂什麽叫投石問路,對診下藥。“那賞雨閣是西京城最大的書店,文軒最愛逛那裏。那些憤世嫉俗的文人寫的章回小說,想看誰的都有。偷偷說,有些還是朝庭的禁書呢!雖然有點對皇上有點大不敬,但小王佩服,真是精彩。想不想去看一看?”

夢姍被他說得動心,忘了賀文軒的叮囑。“那我去準備下。”

夢姍與宋瑾一式的錦衣公子打扮,隻是頭上多了頂銀灰色的狐帽,很寬的邊,遮住前額,長袍的衣領又高,這樣,整張臉就算被掩去了。兩人隻帶了兩位侍衛。

街上正如宋瑾所言,熱鬧非凡。將近年關,在外奔波的旅人大多返鄉過節,農人們暫時歇居在家中,有閑有錢,便上街逛逛。藍夢姍察覺這條街比夫子廟還要擁擠幾份,書市、茶樓居多,若不是兩個侍衛左右護著她,她很快就會被人流衝散。

“老板,來份脆皮雞。”宋瑾喜孜孜地停在一家賣雞的店鋪前,猛咽口水,“藍小姐,你一會也要嚐嚐,這家脆皮雞做得最正宗了。”烤得香酥的脆皮雞包在油紙裏很快送到他的手中,他瞥眼夢姍,眉開眼笑。

夢姍搖手拒絕他的好意,看著他吃得滿嘴冒油,忍不住詫異地問道:“皇宮裏的膳食很差嗎?”

兩三口解決掉油紙上的脆皮雞,吮淨手上殘留的油汁,宋瑾笑道:“家味哪有野味香。”

藍夢姍無語。

賞雨閣位於鬧市口,遠遠地就覺得人潮湧動。夢姍像是順水流飄進去的,果然有驚喜。書坊裏,果真有許多她聽過卻從未讀過的書,而且印製精美。另一側的筆墨紙硯,也是件件令她愛不釋手。她欣喜地看來看去,不一會,就抱了一懷。要結賬時,才想起她把宋瑾給忘了。

宋瑾癡癡地站在一個書架前,雙目直直地凝視著書坊櫃台裏收銀的女子。那書子為了方便做事,一身俐落的短裝,臉圓圓的,見人就露一臉的笑,顯出兩個可愛的小酒窩。察覺到有人注視她,她尋著視線看來,宋瑾臉一紅,忙急急地低下頭,胡亂拿了本書。

女子抿嘴一笑,收回眼神,又忙去了。

夢姍扶扶快要滑落的狐帽,太子那神情,似乎不是第一次來這裏。他所謂的買書,原來是為了來偷窺佳人。夢姍不禁莞爾,走過去,輕輕拉了下宋瑾。

“你選好沒?”宋瑾又偷偷看了眼櫃台,現在沒人結賬,那女子抽空正喝著茶。

“好了。你呢?”夢姍瞄了眼他手中的書,挑眉問。

“那快去結賬。”宋瑾催促著,夢姍欲言又止,忍著笑,隨他一同來到櫃台前。

“公子,多日不見,我以為你有事出京了。”女子放下茶杯,接過夢姍手中的書,扭頭對宋瑾笑道。

“你······有注意到······我?”宋瑾又是理頭發,又是整衣冠。

“當然,你可是賞雨閣的常客,每次都買許多書呢!”

笑意還沒展開,就凍結在嘴角。就為了他常買她家的書呀,不是別的,宋瑾的心事怎一個哭笑不得。自從春天時,與賀文軒來過一趟賞雨閣,一眼看到她,就被她的笑容給驚住。沒見過誰會笑得這般輕快,如三月的春風般,暖融融的,好不舒適。他是太子,宮裏麵的人見了他都一臉笑,但笑得都很假,唯有她不是。

他情不自禁地常來,隻為看她一臉的笑。

可是來多了,他發現她對誰都這樣,不免氣餒,可又控製不住自己的腳,還是一次一次的來,一次一次的買許多許多的書。

“我和她一起結賬。”宋瑾失落地把書遞給女子。

“今天隻買一本?”女子接過書,低下頭,臉突地羞得通紅。

“嗯,這本是我一直想買的······”宋瑾張口結舌,恨不得地上裂條縫鑽下去得了。他什麽書不拿,偏偏拿了本《龍陽十招》,那書他早就看過,寫孌童怎麽取悅主人的十個招式。這下好了,跳到黃河也洗不清,她一定以為他喜歡的是男色,剛好身邊還站著個俏俏的藍夢姍。

“這書在這裏很暢銷,許多人都喜歡。”女子紅著臉,解圍道,麻利地給兩人結賬。

夢姍先是抿著嘴樂,瞅瞅宋瑾一張臉,先是紅,再是白,後是青,像個萬花筒般,她笑得都直不起腰來。

一輛華麗的馬車靜靜地泊在街的對麵,冷炎閉上眼,他又產生幻覺了麽,仿佛聽到夢姍的笑聲了,還是那般清脆、俏皮,像掛在屋簷下的鈴鐺,在秋天的傍晚,隨著風,“叮當叮當”,十裏外聽到的人,無論旅途如何寂寞,都會會心一笑。

他很久不笑了,他本來就不愛笑,現在整張臉更是如同一張人皮麵具,沒有絲毫表情。他不笑,也不惱,似乎再也沒什麽可以牽動他的情緒。日子一如既往,隻是一種慣性,像行路,腳自動自發地向前邁,其實根本不知要去哪裏。

今天,是夢姍離開的第二十四日。王府裏沒人敢提夢姍的名字,閑閣裏的布置,還是她逃婚那天的樣子,他不讓任何人碰。他對總管說,成次婚不容易,萬一夢姍回來,就沒必要再倉促地準備了。一日日過去,他不得不相信夢姍真的走了。

他知道這間著名的賞雨閣,夢姍念念叨叨去夫子廟買書買筆墨紙硯,他幾次話到嘴邊,想對夢姍說和賞雨閣一比,夫子廟那兒隻能算下裏巴人。文軒愛來賞雨閣,他不願夢姍與他見麵,於是把話又咽了回去。隻要夢姍回來,以後,他天天帶她來賞雨閣。他可以想象得出當她走進賞雨閣會歡喜成什麽樣子。

“王爺,長公主還在等著呢!”侍衛在車外輕聲提醒。

他歎了口氣,放下轎簾,就在那一刹那,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哦,不意外,宋瑾最大的愛好,就是便衣出宮,在集市上吃喝玩樂。這次陪他出宮的人是誰?瘦不伶丁地,戴那麽大頂狐帽,像撐了把傘。他閉了下眼,突地又睜開,再閉上。“走吧!”他花眼了,那是位公子,怎麽可能是夢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