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很久不做這樣的夢了。夢中的少年不及桌高,站在一身珠翠的娘親麵前。娘親滿臉嚴峻,揮手讓下人把門關緊,然後轉身打開衣櫥,從裏麵拿出一件金色的繡著龍圖騰的長袍,還有一頂金燦燦的發冠。

“知道這是什麽嗎,炎兒?”娘親的一雙眼像鉤子般,直戳進他的眼底。

他輕輕點點頭,清晰地回道:“這是龍袍、皇冠。”他進皇宮的時候,看見外祖父穿過。

“漂亮嗎?”

“耀眼。”

娘親冷漠地一笑,“娘親再問你,你與瑾兒誰更出眾些?”

少年好強地昂起下巴,“是我。”瑾兒太笨了,和他一般大,不會背書,不會騎馬,隻會看到稍微漂亮的姐姐,就一臉傻笑。

娘親臉色一正,“可是,這龍袍與皇冠,瑾兒長大後,有得穿,有得戴,而你沒有。”

“為什麽?”他很不服氣地問道。

“因為你的身份。”娘親眼中掠過無奈的怨恨。

“那身份可以改變嗎?”他太不情願輸給傻傻的瑾兒。

娘親臉上露出不屈服的堅絕,“這世上一切都是皆有可能的,隻有你夠出眾,夠強悍,天地自然任你為所欲為。炎兒,能做到嗎?”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娘親,毫不猶豫地點了下頭。

冷炎緩緩睜開眼睛,額心隱隱作痛,夢中的一切如此清晰,清晰得像刻在心頭一般。太過清晰的夢,代表著昨夜沒有一個恬靜的睡眠。

眼睛有些酸痛,他坐起身寬衣,一絲曙光已透進窗內。二十年前的事了,為什麽突然又想起呢?

這是一個什麽樣的兆頭?他輕聲自問,就著一盆冰水淨麵漱口。冰涼徹骨的水滲進皮膚,他打了個冷顫,渾身毛孔張開,神智一下子全部蘇醒。他愣了愣,從床前衣架上拿了件灰色的披風披在身上,拉開門,寒冷的北風,初升的朝陽,一同撲麵而來。

他喜歡這樣的天氣,越是惡劣越是能讓人保持鬥誌。

桃紅柳綠的三月天,和風拂麵,舒適得隻會讓人昏昏欲睡,思情欲,思**欲,思貪欲,有什麽好。

幾個侍衛在林子邊練武,下人們在清掃庭院,擦洗門窗。他深呼吸幾口,緩步往大門走去。

“王爺,不好了······”總管一臉驚嚇,眼驚恐地瞪出眶外,像有隻猛虎在後麵追著似的,惶恐萬狀地從門外突然跑了進來。

“怎麽個不好法?”冷炎鎮定地問道,耳邊突然傳來疑似千軍萬馬簇擁的聲音。

“長公主府被······禁·······”總管嘴巴張張合合,急得淚都下來,就是無法說出話來。

冷炎一震,推開他,抬步跨出大門,練武的侍衛們收起刀劍,呼地一下也擁了過來。

沒有萬馬,但千軍卻足足的。

長公主府外,裏三層三層,被禁衛軍包圍得嚴嚴實實的,連隻小蟲都飛不出,如果這個季節有小蟲的話。大理寺監著大紅的官袍,騎在馬上,神氣活現地一揮手,直著喉嚨喝道:“給本官進去搜。”

禁衛軍如狼似虎般,嘩地一下衝進長公主府,隨即便是女人們嚇得在尖叫,長公主在怒吼,駙馬在斥責,這一切都蓋不住箱倒櫃翻,啪裏嘩啦、咣當的聲響不絕於耳。

冷炎的腦袋有一會是空白的,他直勾勾地盯著黑壓壓的官兵,再仰頭看看頭上冉冉升起的冬陽。自古朝庭抄家抓人,不都是在月黑風高,令人不勝防備之時。

此刻,藍天明日,乾坤朗朗。哦,人當然更無設訪,娘親怕是準備打扮一番,要去夫子廟燒香呢,爹爹準備上朝,他在做一個大頭夢。

冷炎突然想笑。他努力了二十年,一切還沒開始,就要宣告結束?這戲也太唱得草草了,對不起翹首以待的觀眾。

皇帝看來已是無所顧忌,或者講是成竹於胸,不然說是孰不可忍。

“王爺,這該怎麽辦是好呢?”侍衛們一個個全慌了,看這情形,下一波就是冷王府了。

“該怎麽辦就怎麽辦。”冷炎淡然一笑,把披風拉拉好。

“炎兒,炎兒······”長公主聲嘶力竭的哭喊聲傳來,冷炎隻是挑了挑眉。

幾個禁衛軍狂喜地從府中跑出來,手中捧著一個大大的包裹。大理寺監跳下馬,小心地解開包裹,朝陽照射出一道道金光,令觀者情不自禁閉上眼。

“天,是龍袍、皇冠,還有玉璽。”四周響起一片驚呼聲。

太理寺監先是震驚,爾後眉飛色舞地紮好包裹,謹慎地抱在懷中,再抬起頭時,一臉威嚴和憎恨,“好,證據在此,差人將長公主與駙馬押入大牢,等待皇上的定奪。這等謀反之罪,罪孽深重,罪不可赦,理應滿門抄斬。”

話音一落,院中的大小奴仆哭喊聲、求饒聲震耳欲聾。

長公主披散著頭發,衣衫不整,妝容零落,駙馬隻著一件家常便袍,兩人被禁衛軍推推搡搡地上了早已等候的囚車內。

長公主奮力扭過頭,對上冷炎深邃的眸光,她的眼中有不甘,有埋怨,還有驚恐。囚車緩緩向前行去,街人圍觀的人如山如海。

冷炎默默地觀望著,還有一輛囚車靜靜地泊著。果然不是個好夢!

“王爺,”大理寺監陰冷地一笑,對著冷炎拱拱手,指著囚車說道:“你是親自走過去,還是下官差人扶你呢?”

冷炎身後的侍衛嘩地衝到冷炎的麵前,一把把長劍擋著欲衝來的禁衛軍。

冷炎擺擺手,讓他們退下,平靜地說道:“做事要動腦子,現在這情景,有這個必要嗎?”

“可是王爺?”侍衛們紅了眼,總不能這樣白白束手就擒呀!

冷炎洞悉他們的心思,笑了,“不能又怎樣,我們能逃嗎?衝不出去,拚卻死,連個收屍的都沒有。你們好好活著,至少還能為我找個好的墓地。”他回過頭,對著貼身侍衛眨了下眼。

貼身侍衛咬著唇,無言地低下了頭。

“不必麻煩大人了,我自己走。”冷炎闊步往囚車走去,那神態、步履和往日沒有任何差別。尊貴依舊,冷峻如常。

圍觀的人群安靜了下來,默默地看著這位受寵一時的王孫優雅地退場。人上人,階下囚,隻是一夕之間。他人感慨萬分,而主角卻是一派處之泰然。

是有一點遺憾的,遺憾沒有來得及送走爹娘,遺憾自己事事要求完美,才拖到今日這般的被動,遺憾還沒較量,就已落敗。但他不是敗給了宋瑾,隻能說薑還是老的辣。坐了幾十年的江山,老狐狸是有些本事的,夢姍曾經說過,輸的是年歲,而不是能力。她才十六歲,為什麽總能看透世事呢?冷炎心頭湧上一縷溫柔。自已還是太外露,太急躁了。

如果這是命運的安排,那他欣然接受。輸就輸吧,輸得起,方才贏得起。這也是一種老天的憫懷,他可以不必矛盾,選擇另一種人生吧!

數九寒冬的街頭,陣陣冷風中,冷炎站在囚車裏,釋然地笑了。笑意讓他一張冷酷的俊容生動起來,煥發出一種全新的光澤,仿佛他不是奔向地獄之門,而是幸福的彼岸。

***

賀文軒跳下馬車,一看到書閣裏停著的一頂暖轎,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下。這陣子他嘴角抽搐的次數好像越來越頻繁。

他皺了下眉頭,門倌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公子,夫······夫人來了。”遲來的稟報,表情愧疚。

他豈會不知,賀文軒無力地歎息,再這樣下去,他的書閣和外麵的大街有什麽區別,哪裏還有清靜可言,最討厭的是,他和姍姍獨處的時光越來越少。

門倌不小心漏了一句“書閣裏來了位小姐“,被丞相府的門倌聽去,然後,賀丞相在皇宮裏堵住他,問了幾句,這下好,當晚,丞相夫人和丞相就親自登門造訪。

而那天,他正與冷炎在外麵聚會。

夢姍出於禮貌,出來拜見了他們。他對藍夢姍是心儀,賀丞相與丞相夫人對她,則是像見了救命恩人一般。

蒼天可鑒,可憐天下父母心。自從兒子有了那一碰女子就起紅痘的怪癖後,他們就絕望得如處冰窖之中,見著差不多年紀的人弄孫殆情,強作歡顏一笑,轉過頭,就滿眶淚水。偏偏那個才高八鬥的兒子不以這怪癖為恥,反以為豪,似乎很享受這份與眾不同。

還好,還好,天不絕人,救他們於水火之中的大恩人終於出現,而且還是位清麗出塵、文靜飄逸的恩人。年紀輕輕,卻舉止高雅,知書達禮。言語間,偶爾閃過的俏皮,甭提多可愛。如果文軒沒怪癖,好好的,娶上這樣的姑娘,也已是祖上蔽蔭,莫談現在。

丞相夫婦是越看越歡喜,恨不得掏心掏肺的對夢姍好。一晚上下來,丞相夫人“姍兒,姍兒”的就不離開口。向來一板一眼,中規中矩的賀丞相破天荒地對著夢姍就是一臉慈祥的微笑,語氣都放低了許多,生怕嚇著了她。

兩人一直呆到夜深,時間太長,不宜老盤根問底,賀丞相隨意問她對琴棋書畫是否略知一二。

夢姍說會一點,應賀丞相的要求,她把那一二表現了下。

賀丞相與夫人對視一眼,不自覺雙手緊搏,齊聲輕問:“姍兒,不知幾時我們方便過府拜望你的父母?”這樣的姑娘,真的是與文軒天造地設的一雙。

“夫人,姍兒的才華與文軒相差無幾呀!”賀丞相與夫人悄悄耳語。

夢姍害羞地低下頭,沒有回答。

從此,賀夫人每天都來書閣一趟,把這個問題重複一遍,希望能有一個確定的回答,順便陪陪夢姍。

夢姍對那個軟鞋很感興趣,賀夫人這兩天帶了絲線、綢布,手把手地教她。夢姍做事專一,這樣,常常就把賀文軒扔在書樓裏,半天都不講一句話。

他在書樓裏溫書、習字,聽著花廳裏一陣陣的笑語,眉頭擰成了個川字。

“文軒,”賀夫人聽到外麵的說話聲,走出來,慈藹地一笑,“回來啦!”他今天吃過早膳就出門了。

“娘親來書閣有事嗎?”他明知故問。

“姍兒要我過來的。”丞相夫人現在有護心鏡,才不怕兒子的冷言冷麵。

“我請伯母來教我繡個花樣。”夢姍笑盈盈地迎上前,伸手欲挽賀文軒的手臂,眼角瞟到賀夫人,忙又縮回手,臉羞得通紅。

賀夫人心裏真的稱奇,她這兒子要麽不開竅,一開竅,就開得很大。幾個月前,說他與女子牽手、摟抱,打死她都不敢信的。

“哦,娘親來了有一會,該回府了。文軒,明兒帶姍兒去府裏轉轉,看看你小時候的房間還有畫室。”賀夫人識趣地說道。

“那些以後再說。”成親後,有的是機會去看的。

“幹嗎總拖著,娘親很久沒出京了,聽說姍兒家不在西京,過了年,娘親想去姍兒家看看她父母,行麽?”

這些話當著夢姍的麵說,夢姍再落落大方,也感到害羞不已,忙別過身子去。

“嗯。”賀文軒竟然沒蹙眉,很認真地點了下頭。

賀夫人真是驚喜,“那好,娘親走了,你們好好相處哦,文軒,照顧好姍兒。”這麽好的消息,快回府與丞相分享下。

等賀夫人走開,夢姍拉著賀文軒的手,走進花廳。手裏捧著一雙珠灰色的繡著一株翠竹的軟鞋,她像一個急於得到大人肯定的孩子,眼眨巴眨巴地看著賀文軒,“好看嗎?是我做的。”特此注明。

他動容地看著那軟鞋,她在繡著那一針一線時,心裏麵是不是全部裝著他?

“好看。”聲音沙啞、深厚。

“我也為我做了一雙,和賀大哥的一模一樣,不過尺碼小一點。”她從身後又拿出一雙,放在他的麵前,“以後我們一起看書時穿。賀大哥,這世上隻此兩雙,別無第三雙哦!”她頑皮地揚起頭,眸光閃爍,如子夜的星辰,晶亮無比。

“那我們把這兩雙鞋取名叫連理鞋,穿上的人,一輩子就不離不棄。”他語塞喉間,覺得無法用言語來表達心裏麵的感受,雙臂一展,擁她入懷,灼熱的唇瓣碰觸她的發際,珍惜地、愛憐地、小心翼翼地,自上而下。

夢姍隻覺得渾身一陣戰栗,這一吻似乎與往昔不同,變得更加滾燙,火熱,繾綣纏綿,難分難舍。她攀著他的肩頭,靈魂震撼,雖羞澀,卻也覺得自然。她任他的舌尖挑開她的唇齒,滑入她的口內時,她情不自禁地呻吟了一聲,雙腳有點虛軟,雙手出於本能緊緊抱住他的腰。

“過了年······我請爹娘去藍蔭園提親,好嗎?”他抓住最後一絲自製,輕輕地把她挪離自己的身子。

“祖母剛過世,至少得三年後。”小臉酡紅,由他擁著坐在膝上。

賀文軒朝天翻了個白眼,“你祖母在天之靈,一定不會認同你這樣的看法。人生苦短,能夠相愛就要珍惜每一寸的時光。你忍心讓賀大哥在這西京城受相思之苦嗎?”蕭王妃懷著身孕,與工匠私奔,骨子裏必有一顆驚世駭俗的心,受她教養長大的夢姍,一定也是如此,他忍不住期待,她會回以他什麽樣的**。

“那我就呆在西京陪著賀大哥。”夢姍長睫撲閃著,遮住眼底的羞意。

“賀大哥叫賀文軒,不叫柳下惠,做不到坐懷不亂。三年很漫長,若我把握不住自己,怎麽辦?”他舔著她秀氣的耳朵,感到她的呼吸有點紊亂。

夢姍身子突地緊繃,一時不知怎麽回答這個難度很高的問題。

賀文軒一點幫忙的意思都沒有。

“那······那就聽賀大哥的。”她老老實實地舉手投降。

賀文軒按捺住心中的狂喜,拉過椅子,讓她與他麵對麵,這樣,方便講話,也讓他免生非分之想。

“姍姍這麽乖,那賀大哥也退後一步,我們等到大姐成親後再成親,好嗎?”他自信江子樵不會讓他等太久,說不定,可以同時成親呢!

夢姍一頓,小臉上**起一絲憂鬱,“大姐她······”能把江子樵忘記,接受另一個人嗎?

賀文軒一笑,反握住她的手,“姍姍,你是小妹,她是大姐,應該她替你操心不是麽。你就乖乖巧巧巧地做個藍小妹。走,我們出去轉一會,然後再用晚膳。”

他有件事想和她說,花廳的空間太小,他需要一個更廣闊的天地來釋放心頭複雜的思緒。時節正逢月中,一輪滿月高掛在夜空中。滿院銀光,梅香陣陣。兩人牽手沿著園林,慢悠悠地走。有一會,兩人隻是享受著這靜靜的夜色,沒有誰出聲。

他側身,拉著她來到一棵茂盛的鬆樹下,一團雪塊從積雪的樹枝上落下,剛好掉在兩人的腳邊,衣衫上也沾了點雪粉。他抬手,輕輕為她撣去。“明天起,你就可以去看望你的二姐了。”他輕輕地說,嗅了口冷風。

“雨過天晴了?”夢姍欣喜地問道。

賀文軒張開身上的披風,把她包著,“冷炎今天被抓進死牢,關於謀反叛國的事,他供認不諱,說一切全是他所為,和長公主駙馬無關。”

懷裏的身子許久許久都僵直著。

“有證據嗎?”她的聲音低不可聞。有多久了,她已經不再想起那個人,說她故意也好,害怕也罷,她都不願回首有他出現的日子。那些日子裏,到處是陰謀、算計、謊言、血腥、死亡······江山有多誘人,值得他如此付出?

與冷炎的婚約夭折,到與賀大哥戀情的開始,中間的時光數得過來,夢姍幾乎沒有需要過渡,也沒有一絲糾結,仿佛這樣的結果一直是她期待的。這裏麵有她幼時對賀大哥的敬慕,還有,她與賀大哥心靈契合,更有,她的心從沒給過冷炎。賀大哥一直都說冷炎對她是特別的,她接受這樣的說法。拋卻瓷器,拋卻冷炎的身份,拋卻賀大哥的才華,他們三個僅僅是普通人,她也想選擇賀大哥。冷炎的喜歡是霸道而又瘋狂,他不在意你的家世,不在意你的親人,世間無物,他隻要你一個,其他統統無視、不齒。你不喜歡他無所謂,他不折手段,都會讓你和他在一起。而賀大哥裏的喜歡裏有尊重,有體貼,有包容,甚至可以犧牲。他不會因為你沒有回應就疏忽對你的關心,也不會因為沒有承諾而糾纏不放。隻要你好,他就很好。所以再聽到“冷炎”這個名字,真的就像一個不太喜歡的陌生人。

“在長公主府中搜出了皇袍、皇冠還有玉璽,這些就夠滅九族,但因是皇孫,罪可能不會波及太大,但滅門肯定要的,何況他現在又全部承認了所有罪責,包括籠絡人心、暗地裏布兵等等。”

夢姍哦了一聲,抬起頭,“這可不像他的作風。他沒有反抗、沒有辯護嗎?”

賀文軒搖搖頭,“我知道皇上不會再等,隻是沒料到會如此之快,更沒料到冷炎會束手就擒。”

他想起那晚兩人分別時,冷炎說“一切晚矣”,莫非冷炎看清了形勢,知道鬥不過皇上,一心求死?

“賀大哥,那是他選擇的人生是不是?”

“嗯,是的,從始至終,他都知道在做什麽,也清楚會有什麽樣的結局。”

“那就不必感慨,我們尊重他的人生好了。我不想說幸災樂禍的話,但我心裏麵此刻對他沒有同情,藍蔭園大大小小、二姐、姐夫都差點死於他手。二姐的小娃娃也因為他夭折在腹中,他做那一切時,有想過我會如何?我不像他那麽冷酷,所以我隻能這般了。賀大哥,以後不提這個人,好嗎?”她無助地依進他的臂彎間。

“好,這是最後一次。那我們聊點別的。”賀文軒攬住她的腰,繼續往前走去。

月慢慢爬上樹梢,風停了,萬籟俱寂。天地間,唯有他在說,她在笑,披風裏,十指緊扣,甜蜜溢滿其中。

他沒有提賀文軒安插在各州縣的便衣侍衛隻抓捕到一大半,一小半頂尖的高手,還有那個項榮都不知所向。這些人,不知怎的,他覺著像是顆隱形炸彈,不知擱在哪,說不定幾時就會炸了,為此,皇帝下旨冷炎的死牢要重兵把守,直到問斬那天。斬期不遠,就放在臘月二十那天,距今日還有五天。

皇帝可能是想急於處決,然後過個安寧年。長公主與駙馬因年歲大,降為庶民,流放到西北的沙漠中,永不得回京,這算是皇帝的一絲仁慈。

“那現在,爹娘能回龍江鎮嗎?”

“我想藍蔭園的園子裏可能已是一派忙碌。”老狐狸皇帝說到做到,在他挑明一切後,當晚就差人追查到他的老家,找了個貼心的大太監把藍員外一家送回龍江鎮,然後婉轉地提出一個要求:藍夢姍為皇帝失散在外的小公主,排行十七,在紫璿公主之後,賜姓宋。

皇帝是金口玉言,誰能違背,而且他的附加條件是,五十年前的一切,一筆抹去,以後,藍員外可以盡情地發揮祖傳的瓷藝,藍蔭園永享安寧。藍員外估計是被迫應承了,其實他根本沒有選擇權,皇帝是知會他一聲。

皇帝沒有告訴賀文軒這一切,而是多嘴的宋瑾巴巴地跑來告訴他的。宋瑾氣得直翻白眼,說好不容易有一個才女,讓自己心儀,現在好了,成了他妹妹,他這相思何寄呀!

賀文軒沒理宋瑾,要夢姍進宮是假,挾製他才是真。他無所謂那些,反正等宋瑾登基還有些年頭,現在皇帝身子強健,狡詐強悍,不需他幫忙。但夢姍願意接受十七公主的封號嗎?

賀文軒動了動唇,心思百轉。

運河的水靜靜地流著。斜陽貪婪地鋪滿了整個水麵,與一艘艘木船交映成輝。起航的船不多,但有一艘掛滿了帆,艄公站在船頭,張望著遠方,預感今晚風向朝哪。

碼頭上,徐慕風站得筆直,溫柔地扭過頭去,看向早已激動得不像樣的藍雙荷。等不及天明,他們決定連夜出發,幾天後便會回到龍江鎮,與藍員外一家團聚。

藍雙荷從得知這一消息起,就處於亢奮之中,一會兒哭,一會兒笑。送行的人中,有賀文軒、藍夢姍,還有江子樵。

江子樵一再地對著徐慕風和藍雙荷施禮,“慕風,二妹,拜托了。”如果不是年關在即,去藍蔭園不太適宜,他也想同船而去。“見過丹楓,請代我向她問好,說我很想念她。”心一確定,便忍受不了一時一刻的等待。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夢姍在他身後嘀咕了一聲。

“不要亂講話,這也是子樵對這門親事的慎重。當初若糊裏糊塗的允下,是對大姐的不尊重。”賀文軒輕聲責備道。

夢姍俏皮地吐了下舌頭,掙開他的手,跑去抱住藍雙荷,“二姐,見到爹娘,你一定要說我很好,非常非常的好,讓他們別掛念。一過了年,我就回家。”唉,是賀大哥啦,硬掰了個理由,說她身子弱,不想她與二姐同行。說真的,她有點想家了。

雙荷挪揄地瞟了賀文軒一眼,賀文軒溫雅地頷首,“隻一個人回去嗎?”她溺愛地看著小妹。

她的小妹,竟然收獲了當今第一才子的心,真意外,慕風也說想不到。但她看到兩人之間的親昵,覺著喜歡一個人就是一份感覺,和身份、才學什麽都無關。她更沒料到賀文軒會很快地抹去冷炎帶給夢姍的陰影,也許文軒才是小妹真正的良人。

緣份是個調皮的孩子,躲躲藏藏,總要費點周折才能找到。但她是幸運的,藍雙荷含情脈脈地看著徐慕風,她與慕風的緣份來得好突然,突然到她還沒體會,已成了他的娘子。

“不理二姐,取笑人家。”夢姍撒嬌地在藍雙荷懷裏扭著腰肢,“我到是提醒你一句哦,沒有媒妁之言,卻帶著夫婿上門,當心爹爹家法侍候。我不在場,沒人幫你說情呀,娘親吼得全鎮的人都會聽到呢。”

“沒事,你姐夫已做好了準備。”徐慕風搶聲說道,抬起那隻自如的手臂,指指背脊,“這裏厚實呢!”

“爹爹是明理人,有這樣的女婿,他隻會開心。”藍雙荷很自信。

“哦哦,胳膊肘兒外拐呀!”夢姍對著徐慕風做了個鬼臉,惹得大家都笑了。

“家有小妹,笑聲多多。我到要勸勸嶽父,要多留小妹幾年。”徐慕風故意說道。

“咳,咳······”賀文軒清咳了幾聲,“慕風,好象天色不早了,該起航了······”

徐慕風玩味地傾傾嘴角,真誠地伸出手,賀文軒握住,“文軒,明年見。”

“明年見!”江子樵的手也加了上去。

“真的舍得嗎?”舍棄大將軍之職,舍棄軍中的部下、同僚,舍棄摯愛的事業,甘願去僻遠的小鎮,入贅為上門女婿,學瓷藝,生兒育女。

徐慕風回答得很快,“我徐慕風,無父無母,現在有了雙荷,有了家,有關心的父母、姐妹,那些沒什麽舍不得的。何況,”他瞄了眼在說悄悄話的藍家姐妹,壓低了音量道,“我想過了,大姐若與子樵成親,子樵一個戲班班主,必然要走南闖北,那自然要帶上大姐;文軒你與三妹,一對才子才女,那是要做大事的人,龍江鎮容不下你們。嶽父嶽母膝下無子,眼見年紀一日一日大,身邊怎能沒個人照顧。以前他們把雙荷當兒子養育,現在這擔子換我來挑好了。你們兩個呀,一個是我的大姐夫,我要尊重,一個是我的小妹夫,我要讓著點,唉,誰讓我不上不下的,命苦呀!”

命苦的人擠眉弄眼,很是開心。

賀文軒拍了下他的肩,“慕風,你還不僅隻是挑擔子。”藍員外的身世,他一五一十說給徐慕風聽了,“皇帝家的事不好說,你要多點心思。”他擔憂皇帝的喜怒無常。

徐慕風斜睨了他一眼,“我呢,管藍家的瓷藝延續下去,子樵管讓嶽父嶽母開心,你呢,保藍家的安全。別推卸責任。做官,對於你來說,絕沒畫幅畫費神。不說了。”他柔聲輕喚,“徐娘子,我們回家嘍。”

藍雙荷高聲應道:“好的,徐相公。”

他扶著她走上木板,纜繩解開,艄公一撐篙,大船揚帆遠去。帆影點點,如張開雙翼的歸鳥,迫不及待地破水前進。

“真羨慕呀!”江子樵盯著帆影,喃喃道。

藍夢姍細長的秀眉微微一挑,“江大哥,不要羨慕,沒幾天,我們也會回家的。”

這是她第一次喚他“江大哥”,江子樵聽了心中一喜,“三妹,如果丹楓怪罪我,你能把我說幾句話嗎?”他知道夢姍是藍家捧在掌心裏的一顆明珠,而丹楓對她尤其疼愛。

“隻要你真的對我大姐好,我就會幫你。但是你真的與以前那群鶯鶯燕燕的紅粉知已斷絕關係了嗎?”夢姍清眸一**。

江子樵忙說道:“自與丹楓相識後,我的心裏麵就隻有她,那些知已早就生疏了,還有······你表姐,她隻是有學戲的天份,我才接受她,並不是因為別的。”

“江大哥,男人可以溫柔,但要看對象。你也許沒往心中去,可別人會會錯意,比如周晶,她就以為你對她心儀。”夢姍口氣很銳利。

江子樵臉漲得通紅,“嗯,我······會記下的。”這小妹可真厲害,一點情麵也不講。

“姍姍,”賀文軒蹙起了眉頭,“講話要有禮貌。”好歹子樵以後也是她的大姐夫。

三人沿著碼頭的台階,舉步而上,路邊,兩輛馬車在緩緩落下的暮色中等候著。

夢姍不好意思地撇了下嘴,忙轉移話題,“聽說夫子廟今晚有彩燈,我們去看看,好嗎?”

賀文軒與江子樵對望了一眼,“宋瑾說許久沒見到你了,讓你去東宮玩,我一會送你過去,一個時辰後,再去接你。”那個公主的封號,還是讓宋瑾說吧,他實在不想開那個口。以夢姍的聰慧,要接受,要拒絕,都有辦法的。

“那你呢?”夢姍歪著頭問。

“我和子樵去辦點事。”今天是臘月十九,明天是二十,冷炎午時在午門問斬,他想和子樵去給冷炎送個行。二十年的朋友,狠不下心作個路人,不聞不問。

大理司的死牢,今夜三步一哨,五步一崗,火把通明,不時還有身穿鎧甲的將軍率領著士兵列隊巡睃而過,一雙雙厲目警覺地看著四周,稍有風吹草動,便像虎狼般撲了過去。

但好似沒這樣的機會,入了夜,死牢就一片死寂,靜靜的,隻有風聲與外麵傳來的更鼓聲。士兵們大氣都不敢喘,一個交會的眼神也沒有,隻是豎著耳,數著更鼓,盼望著天早點發亮。

從上次寧王被送進死牢、等待處決後,這地方二十多年沒來過什麽“貴人”了。每一次“貴人”們降臨,死牢的典獄官就覺著自已受苦受難的日子到了,他一雙死魚眼努力地瞪得大大的,生怕有個閃失,讓“貴人”被劫了,他的腦袋也就跟著搬家。

“有沒什麽異常?”典獄官喝問在院中站崗的士兵。

“沒有,大人。”

典獄官掃視了一眼院落,點點頭。這時,他看到大門外走進來兩人,走在前麵的正是皇上禦封的欽差大人賀文軒,後麵的人手中提著個食盒。他忙小跑著過去行禮。

“稟報欽差大人,一切安好。”他以為賀文軒一定是奉旨來巡查死牢的。

賀文軒淡淡看了他一眼,“典獄官,本官想去看看牢裏的冷王爺,給他敬杯水酒,行嗎?”

典獄官一怔,臉露猶豫,支支吾吾道:“賀大人,皇上下旨,在押往午門前,不允許任何人與冷王爺見麵。你看,這·······”

“本宮乃皇上的欽差大臣,所到之處,如皇上禦駕,也不行嗎?”賀文軒挑挑眉,神態倨傲。

典獄官撓撓頭,眉頭蹙起,“賀大人,冷王爺可不是一般的犯人······”他從眼底瞧著賀文軒臉色一沉,慌了,“當然,賀大人是可以進去的,但後麵這位······下官沒有辦法,請賀大人體諒下官的難處。不出事一點事沒有,要是出了事,下官可擔待不起。”他指指江子樵。

“那我不進去了,文軒你代我向冷兄敬杯酒好了。”江子樵說道,把食盒遞給賀文軒。

賀文軒沉思了下,“那好吧,你先回戲樓,我過兩天再與你聯係。”

江子樵點頭,回望了下戒備森嚴的地牢,歎息了聲,轉身走了。

典獄官恭敬地領著賀文軒往裏走去。一進牢房大門,便感到一陣陰冷的寒風襲來。牢房裏通常潮濕肮髒,不通風,死牢又在牢房的最裏端最下端,越往裏走,讓人仿佛感到是在走向地獄。

死牢裏同樣與院外一樣,手持兵器的士兵一個挨著一個,臉板著,嘴抿著,緊繃得如臨大敵般。

反倒死牢裏的冷炎一派閑適,站在一堆爛草間,手戴枷鎖,腳鎖鐵鐐,神情卻是一如往昔的高貴冷峻。

因他對謀反的事供認不諱,沒有受什麽刑,衣衫還算潔淨,身上也不見傷痕。

一桌豐盛的酒席擺在身後的矮桌上,那大概是典獄官為他準備的上路飯。

賀文軒朝典獄官擺擺手,典獄官會意,讓在牢門外站崗的士兵往外退了幾步,盡量留一個獨立的空間給賀文軒與冷炎話別。

“文軒,來啦!”冷炎輕快的語氣,好似坐在冷王府,看到賀文軒從門外走了進來。

賀文軒笑笑,放下食盒,隔著碗口粗的鐵柵欄,心情突然有點唏噓。

他打開食盒,倒了杯酒,從柵欄裏遞過去。冷炎含笑走過來,鐵鐐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尖聲。

“還是狀元紅?”冷炎抿了一口,然後一仰脖喝盡。

“嗯,狀元紅是成功的男人愛喝的酒。”賀文軒答道,又端滿了杯遞過去,“這杯是子樵敬冷兄的。”

“沒有慕風的嗎?”冷炎笑問。

賀文軒低下眼簾,“慕風不在西京,不知道冷兄要遠行,日後再補吧!”如今,一些事已不必藏著掖著。

“我喝這樣的美酒,會不會太羞愧?”冷炎自嘲地傾傾嘴角。

“冷兄何出此言?”

“大事未成身先逝,算成功嗎?”

“那算失敗?”賀文軒輕笑,“這是冷兄自己選擇的一切,其實冷兄還有別的選擇。”依冷炎的勢力,可以奮起反抗,奪不了江山,留條命還是可以的;要不然自盡,那樣能留一點尊嚴。

“知我者,文軒也。”冷炎喝幹杯中的酒,朗聲大笑,“蓄謀了這麽多年,自以為勝券在握,猛一回望,卻發現自己渾然不知已身處羅網之中,拚得網破偷度殘生,又如何?罷了,大丈夫,能屈能伸,能輸能贏。”

“輸的方式有許多,為什麽要選擇現在這樣?”賀文軒俊目直勾勾地盯著他。

“文軒這不是明知故問嗎,我的爹娘是不是已起程往西北去了?”

“是的,昨天早晨出京的。”

“那我沒什麽遺憾。”冷炎感歎道,突然一抬眼,“文軒,告訴我,她好嗎?”

他沒有提名字,隻用了一個籠統的“她”替代。

賀文軒一怔,沒想到冷炎會出口問夢姍,他沒有佯裝不知,但也沒直接回答。“她現在是你的十七姨。”夢姍與宋瑾算遠房堂兄妹,有血緣關係,現在被皇上賜封為小公主,從輩份上講,就是冷炎的十七姨。

冷炎一點也沒吃驚,玩味地揚起眉梢,“原來真有那樣一份淵源,那真好,現在我們更加親上加親。”

“冷兄用錯詞了!”

冷炎的回應是輕聲一笑,笑得很狂很不屑,“文軒,即使她是我胞妹,我也不會改變。”

賀文軒震撼莫名地看著他。

這是宣誓,也是挑釁,更是警告。他不懂一個活不過明天的人為什麽會有這麽自信滿滿的語氣,難道······?賀文軒心裏麵猛然咯噔了一下。他不敢置信地瞪著冷炎,冷炎飛揚的笑意,肯定了他心底的猜測。

“你不會做那樣的事,那會玉石俱焚。”是劫獄還是劫法場?

冷炎微閉下眼,“文軒放心,現在我對這江山已無興趣,你答應從政,輔佐宋瑾,這南朝就有得救,我不想再亂操什麽心。文軒,”他突然壓低了音量,“五十年前,蕭皇妃逃出宮廷,你以為隻是因為懷孕和動了私情?”

賀文軒不動聲色地沉聲道:“不然還有別的?”他很吃驚冷炎也知曉這個秘密。

冷炎冷冷一笑,“那時,當今皇上被蕭皇妃的美貌所驚呆,他不惜一切想得到她,找著機會就輕薄於她。蕭皇妃驚恐,向先皇哭訴,先皇不信,反到斥責王妃挑撥父子關係。剛好皇妃這時又對秦工匠動了心,幾重壓力下,隻好逃之夭夭。”

賀文軒閉上眼,人性怎會肮髒到這種程度?他突地想起皇上在得知夢姍有著與蕭皇妃一樣的才氣與麗容時,興奮得兩眼晶亮。不好,他心裏麵暗抽一口冷氣。如果皇上能對自己父皇的妃嬪起異心,那麽夢姍······他不敢想下去,心裏麵直打激零。

不,這是冷炎的挑撥離間之計,賀文抬起眼,捕捉到冷炎沒來得及收起的陰笑,賀文軒驀地意識到,俊眸唰地水波不驚,剛剛的驚濤駭浪全部遮起。“是嗎,都是陳年舊事,當事人都已作古,說了也沒多大意義。”他平靜地說道,彎身又拿起酒壺,“冷兄,再喝一杯。”

冷炎搖頭,“不了,我不想糊裏糊塗上路,我要清醒地看著發生的一切。文軒,如果你想做什麽,現在還來得及。”他深不可測地說道。

“不然呢?”賀文軒對視上他的冷目。

“不然過了這村,就沒了這店。”冷炎高傲地一抬手,酒杯應聲落地,咣地一下碎了滿地。他漠然地轉過身,再沒回過頭。

賀文軒在外麵站了一會,然後低低地說了聲:“一路走好!”他扭頭往牢外走去。

冷炎最後那句話是什麽意思,他在提示自己什麽?是逃跑還是夢姍?夢姍,他有能力保護。如果是逃跑,他······會如何?

“賀大人,你出來啦!”典獄官哈著腰,堆起一臉笑迎過來。

“加強警戒,不得馬虎。”賀文軒看了下四周,大理司今天的護兵全出動了吧!

“是,是,不會有一絲一毫的閃失,保證明天把冷王爺安安全全送到午門。”

賀文軒擺擺手,讓典獄官留在原地。他走出大理司,跳上馬車,對駕車的賀東說道:“去皇宮。”

此時,夜已近三更,天冷得能把人的耳朵凍掉,馬車的輪子壓著冰得結結實實的路麵,不時打滑,用了平時兩倍的時辰,才來到宮門外。賀文軒走在禦道上,遠遠地看著東宮裏人影簇簇,燈火通明。

守門的大太監朗聲通報:“賀大人到。”

話音一落,一個裹著狐裘的身子跑了出來,撲進他懷裏,“賀大哥,我們回家。”語氣有點薄怒。

“怎麽了,太子欺負你了。”賀文軒笑問,朝裏一看。

一個意想不到人躍入眼簾,他牽起藍夢姍,走了進去,“皇上還沒歇息嗎?”再一扭頭,一怔,紫璿哭花了張臉,幽怨地瞪著他。

“賀哥哥,本宮恨死你了。”紫璿一咬牙,扭著身子,捂住臉,哭著跑出了殿門。

賀文軒詢問地看看宋瑾,他哪裏得罪了紫璿公主?

宋瑾站在皇帝的後麵,兩手一攤,“還有什麽,誰叫你見異思遷?還有,不隻是你,”他悄悄指著前麵的皇帝,“就連父皇現在對姍兒的疼愛也蓋過她,她這口氣怎麽咽得下?”

賀文軒一笑,看來夢姍今晚掀起的波瀾不小哦。

“文軒,你幫朕勸勸姍兒,讓她喚朕一聲父皇,可好?”皇上懇切地說道。

賀文軒還沒說話,夢姍一跺腳,“我有父有母,為什麽要做別人的女兒?”

“朕知道,是朕想要你這個女兒。”皇帝臉上堆起慈祥的笑,他想要這個女兒,然後通過這個女兒,再得到賀文軒這個女婿,這是連環效應。

“皇上,沒有這層身份,我同樣也會為南朝效力的。”這是他剛剛才有的結論。

皇帝一怔,著藍夢姍,“親上加親不更好嗎?”

親上加親,賀文軒想笑,他今晚聽了兩次。“請皇上尊重藍小姐的意願,對於她來講,做一個瓷商的女兒更幸福。”他委婉地提醒道。

“做朕的女兒不幸福嗎?”皇帝有點來氣了,“朕最多同意她不必進宮居住,但身份上一定也有個說法。事實,她就是······”

“姍姍,還不快來見過你父皇。”賀文軒突然轉身拉過夢姍,讓她跪在皇帝麵前。也好,成了父女,又不住進宮庭,一切都是名義上的事,反而可依此來保護夢姍與藍家。

夢姍想反駁,看賀文軒神情認真,知道有事,乖乖地向皇帝叩了三首,極不情願地嘟噥道:“夢姍拜見父皇。”

皇上大喜,親自起身扶起,“姍兒請起。”真是越看越喜歡,性情俏皮、可愛,模樣絕麗,才華橫溢,比當年的蕭王妃還勝了幾份。他是沒生個好太子,但有這麽個女兒,嫁個好夫婿,那他就可以真正地無所牽掛了。

“咱們父女今天第一次見麵,姍兒不必回書閣,留在宮裏陪朕說說話。”他得寸進尺。

“不了,夢姍睡不慣陌生的地方,天色不早,我們該回了。”賀文軒見夢姍嘴巴噘得老高,在等他解釋呢!

皇帝不好挽留,隻得點點頭,“那朕送你們出宮。”皇帝送行,幾個人便成了一行人,浩浩****往宮門走去。

“文軒,你去給冷炎送行了?”皇帝突然問道。

賀文軒點點頭,典獄官的匯報可真夠快的。

“他怎樣?”

賀文軒抿了抿唇瓣,愣了下,“他······很平靜。”

算了,不提了,冷炎是位俊傑,如果有本事展翅高飛,他會收起手中的弓箭。賀文軒在心中說服自己的惻隱之心。

皇帝冷笑,“那很好。”

再沒人說話,一行人默默地走到宮門外,上馬車的上馬車,回宮的回宮。

今晚,有人歡喜,有人落莫。夜如常地深了。

“姍姍,不管你現在是什麽身份,成了親後,你就會有另一個身份,做賀大哥的妻子。”賀文軒搶在夢姍開口前,說道,“相信賀大哥,皇帝那要求,不是針對你,而是想與你扯上關係,來牽製賀大哥。”他不想夢姍知道五十年前太多的事,姍姍太小,他要她快快樂樂的,不要讓任何事情玷汙她心裏聖潔的祖母。

夢姍擔心地圈住他的脖頸,“那賀大哥你怎麽辦?”

賀文軒一笑,溫柔地埋在她的頸間,“你賀大哥不是天下第一才子麽,有什麽他應付不了的事。”

“自大狂。”藍夢姍嬌嗔地咬了下他的唇瓣,兩個人親親熱熱地吻到了一起。原來的自大狂,是她罵他的話,現在這時說出,像是種情趣,兩人都心顫顫的。

“姍姍,”一吻難舍難分,灼熱的呼吸拂在她的腮邊,“我考慮了許久,今晚起,我們倆同住書樓,好不好?”

夢姍抬起臉,黑暗裏,小臉像著了火一般。

同住進書樓的不隻是賀文軒,還有賀東賀西。夢姍還發現書閣的門倌換成了身著鎧甲的士兵,不時還有一隊表情很嚴肅的士兵圍著書閣的院牆巡邏著,每二個時辰換一次崗。

“賀大哥,西京城裏出什麽大事了?”如此戒備森嚴,不談清靜,書閣現在連個獨立的空間都沒有。

賀文軒正指揮賀東與賀西掛一麵簾幔,在夢姍與臨時新鋪的地鋪前。“快過年了,為了防止不法分子生事,朝廷給各位官員的府邸都加強了守衛。”他故意輕描淡寫的回道,隻字不提是他擔憂冷炎的那些個流亡侍衛會擄走夢姍。人再聰明,也是看不穿人心的。冷炎能不能逃跑,是一回事。若逃跑了後,他是隻想著保命,還是欲與何為,他猜不出。按正常人的思維,自然是保命要緊。但冷炎是正常人嗎?

防患未然是必須的。

賀文軒滿意地看著掛好的簾幔,賀東賀西轉身到外麵,張羅自己的鋪蓋去了,他一抬頭,看到夢姍把玩著腰間的絲絛,輕咬著唇瓣,一臉愁雲。

“姍姍,放心,賀大哥不會做出出格的事,我有這個自信,難道你沒有嗎?”他走過去,握住她的手,開了一個很冷的玩笑。

小手微涼,指尖不時地哆嗦一下。“我信得過賀大哥,”夢姍抬眼,神情裏噙著一絲絕然,“我還是回龍江鎮吧!”沒有人提一句,不代表她心裏麵沒數。冷炎不會放過她嗎?

賀文軒顯然對她的話有點吃驚,好半天都沒有言語。良久,他伸開雙臂,抱住了她,以無限的溫暖和憐惜。

“以前,我的世界裏隻有我一個,別人擠不進來,我也容不下別人。可是有了姍姍後,我知道喜歡一個人是如此的令人陶醉、甜蜜,身心都煥然一新。你愛賀大哥嗎?”

夢姍直視著他灼熱的眼眸,非常認真地點了點頭,然後再以語言注明:“是的,我愛賀大哥。”遠在她還不懂情為何物時,一顆芳心就被他占滿了。

賀文軒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飄**著清花香的發絲,“如果賀大哥現在遇到什麽事,你會放棄賀大哥嗎?”

她搖頭,心裏麵突地明朗,剛剛湧上來的疙疙瘩瘩一下煙消雲散。“賀大哥,我不再胡思亂想了。”放下一切,做個依賴的小女子,在他撐開的大傘下,躲風蔽雨。但心頭還是飄過幾朵陰雲,賀大哥不顧禮節,都與她同居一室,可想情況有多嚴重。一旦有什麽事發生,他一個斯文的書生,怎麽保護她呢?

她不敢張口問,因為她知道他會怎麽做。想到這,心裏麵突如暴風驟雨後一片寧靜。“賀大哥,我們來約定下,好不好?”

他琢吻了下她泛著粉紅色澤的唇瓣,“約定什麽?”

她張開手掌,彎起小拇指,勾住他的小拇指,“如果因為一些無法意料到的事,我們被迫分離,那麽我們約定,一定要相信對方終有一天會回來,隻要活著,而這個期限放十年好嗎?”

“不準說這些話,”賀文軒不禁提高了音量,俊眉不讚同的蹙起,“隻要你聽賀大哥的安排,什麽事都不會發生的。”不知怎麽,她的話給了他一種不祥的預感,他緊緊地抱著她,重重地吻她,吻到她吃痛、呻吟,仿佛才能相信她是真的在他身邊。

夢姍的唇邊,一朵嬌柔的笑意緩緩綻開。

這一夜,新鋪的地鋪如白天一樣,疊得整整齊齊的。沒有誰主動,也沒有誰發出邀請,很自然的,錦被下,她蜷縮在他的懷裏,纖細的手臂擱在他的心口,頭枕在他的臂彎中。這不是一個**之夜,最多隻是蜻蜓點水般的輕吻,可是卻溫馨得令人動容。

十指緊扣,她香甜的細微的鼾聲在他鼻息之間,賀文軒瞟瞟低落的簾幔,為自己的矯情啞然失笑。去他的男女授受不親,去他的繁文縟節,能有什麽比在相遇的日子裏,珍惜時時刻刻更重要呢?

“文軒······”她在睡夢裏突然呢喃了聲他的名字,綿軟的身子往他身上又貼緊了些。他控製不住的身子突地緊繃,全身的血液都流向了一處,窗外銀色的月光穿過窗格,灑在她的臉上,白皙的肌膚吹彈得破。他沒有挪開她,也沒什麽可掩飾的,任由她感知他的渴盼和衝動,雖然今夜不是洞房花燭,但就從今夜開始吧,讓他們分享彼此的親昵和私密。

賀文軒低頭俯看懷中的小女子,她睡得真香,根本沒意識到他的煎熬,這份親昵與私密,隻有他獨享。他自嘲一笑,把她抱得更緊,下巴抵住她的發心,無奈地閉上了眼睛。

隔天,是個大霧天,幾丈之內看不到人影。早膳後,霧漸漸散了,太陽升了上來。但那隻是形式上的太陽,慘白地掛著天空,讓人感不到明朗和溫暖。

士兵們加強了巡邏。

賀文軒沒有出門,坐在書樓裏,手裏麵握著一本書,夢姍趴在書案上,聚精會神地為他畫像,他看一會,抬下頭,對著她溫柔地笑笑。

“叫你不要亂動啦!”夢姍嬌嗲地嚷道。他寵溺地一笑,專注地把視線放回書中。

書閣裏靜靜的,一切如常。

大理司裏卻一片莊嚴肅穆,典獄官透過未散盡的薄霧,抬頭看看日頭,猛地揮下手,“押犯人。”

士兵們中氣十足地回應:“是!”

囚車停在院子的中央,冷炎在數十把大刀的圍攏下,一步步地走出了地牢。幾天不見天日,他的肌膚稍顯蒼白,一時不太能適應日光,他眯起了雙目。

“冷王爺,請!”負責監斬的刑部尚書親自來提犯人,他冷冰冰地指著囚車,對冷炎做了個請進的手勢。

冷炎高貴地傾傾嘴角,揚起下巴。士兵打開囚車,他款步走了進去。

重鎖重鐐,刑部尚書細細查看了一番,確定無恙。浩浩****的大隊伍押著囚車出了大理司的大門。

典獄官心頭是說不出的輕鬆,他長長地噓了口氣,像送神一般,直把囚車一直送到街邊,他同情地瞟了眼神態自若的冷炎,目光無意落下囚車邊站著的四位士兵,眉頭一皺,這幾個人怎麽瞧著麵生呢?大理司何時新招人了?這些不重要了,他習慣哈著的腰不禁挺直,對著遠方搖搖手,“冷王爺,不送嘍!”

臘月二十,離小年還有三天,離除夕還有十日,與一切節氣也無關。但這天,西京街上的人卻出奇的多,似乎傾巢而出,專為一睹皇帝的外孫、昔日尊貴冷傲的冷王爺斬首前的風采。

人雖多,卻不喧鬧。

囚車所經之處,鴉雀無聲,人群隻是默默地同情地看著這位皇孫。

冷炎很平靜,目光直視著前方,四周的一切像是虛無縹緲般,與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囚車經過西大街、鬧市區、夫子廟,還有一會就要到達午門。這時,蒼白的天空下突然籠上一層黑雲,然後伴隨著嘎嘎的叫聲和翅膀撲騰的聲音。

“天,看啦,一天的烏鴉。”人群突然驚呼起來,紛紛抬起頭。

不知從哪個方向飛來的鋪天蓋地的鴉鳥,把日頭都遮住了。鳥兒瘋狂地嘶叫著,驚惶地飛竄。但怎麽飛,都像飛不盡般,天空仍是一片昏暗。

“不準抬頭,繼續前進。”刑部尚書冷眼掃視著人群,厲聲喝道。士兵們臉露惶惶之色,盡量保持整齊的步履。

又是一陣鴉群嘎嘎地飛來,這次不是飛向前方,而是在人群上空盤旋著,一片片羽毛像落雪般悠悠在天地間飄**。

“啪!”一隻飛鳥突然對著人群直飛了下來,緊接著又有一隻、一隻······

落下來的飛鳥叫聲慘烈,渾身是血。人群驚恐地閃躲,失控地抱著頭放聲尖叫,以至於士兵們不禁也亂成了一團。

“不要亂,不要亂······”刑部尚書放聲高喝,隻是這時他的音量實在太微弱。有兩隻飛鳥落在他的肩頭,血順著他簇新的官袍往下滴落。他心頭一陣惡心,忙不迭地去撣,“噗”,他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的胸襟驀地襲來一股血泉,他緩緩抬起眼。

囚車不知幾時已打開了,冷炎優雅地抬起手臂,一個士兵模樣的手揮刀落,火光一閃,重鎖重鐐應聲而落。而站在他馬邊的幾個士兵身子搖晃了幾下,一個個向前倒去,鮮血如泉湧般沽沽往外流出。

逃竄的人群,沒有誰發覺這邊的異常。

“來人,有人劫······”刑部尚書還沒叫出聲,冷炎衝他一抱拳,微微一笑,在幾人的簇擁下,一個翻騰,消失在黑壓壓的鴉群間。

這一切,隻不過是眨眼的功夫。

冷炎在處決的路上被劫,不亞如寒冬臘月的一記當空驚雷,瞬間,整個西京城都炸翻了。更可怕的是,劫匪不是半路空降,而是隱藏在大理司押解的士兵隊伍之中,可以直接貼身接近冷炎。誰知道士兵裏還有沒有冷炎的人呢?

隨之傳到西京城的還有另一個消息,長公主與駙馬在去西北沙漠的路上失蹤了,負責押送的軍官和士兵橫屍荒野。

皇上在金鑾殿下暴跳如雷,把個刑部尚書訓斥得是狗血噴頭,當即在殿上就癱軟在地,半天都起不來。剛剛才鬆了口氣的大理司典獄官因管理不嚴,讓不法之徒混入士兵之中,皇上一努之下,下旨斬首。

然後,西京城開始了戒嚴,四門封鎖,每一個進出城的人都必須接受嚴格的檢查,稍有嫌疑的,當場抓獲,若反抗,立即處決。

駐京的軍營和六部對每一個士兵、軍官都進行了追蹤到祖宗十八代式的登記,皇帝說了,就是挖地三尺,他不信翻不到冷炎的蛛絲馬跡。另外,皇帝把自己欽領的一隊輕易不露麵的貼身禁衛軍,以便衣的身份,安插到西京城的大街小巷之中。

才兩天,戰果是顯著的。暗插於士兵之中的冷炎的侍衛沒來及撤離的,統統被抓獲,可是在一抓到他們時,他們當場咬舌身亡,什麽也沒問得出。

這個新春,對於西京城的居民來講,充滿了恐怖。一入夜,街上就人跡罕見,各家各戶熄燈滅火,連夜啼的孩子都噤聲了。

賀文軒的書閣在第一時間就接到了冷炎逃跑的消息,當時,夢姍的畫像剛剛完工,微笑著在下角落款。賀東進來稟報時,賀文軒隻是微微抬了下頭,夢姍蘸滿墨的筆一顫,一點墨汁滴到了畫紙上,她噘起嘴,順著墨汁描了朵墨梅。

“賀大哥,過來看看。”她含笑向賀文軒招手。

賀文軒放下書,走過來,俊顏一亮。如同麵前豎了麵銅鏡,他在鏡中清晰地看到了自已。

畫中的賀文軒白衣青巾,執扇於胸,神情有一絲冷漠卻又帶著幾份倨傲,但眼眸裏卻又多了點溫柔。

“簡直是入木三分呀!”他讚道。

“當然嘍,知已知彼嗎。”夢姍俏皮地對他眨了下眼,很是得意。

“真的知已知彼?”賀文軒聲音一啞,拿下她手中的畫,用布巾拭淨她手上不小心沾到的墨汁,手搭上她的纖腰,“那你知道我現在想什麽?”

夢姍嬌柔地貼上他的胸口,“那個人跑了,賀大哥心裏麵鬆了口氣,因為賀大哥惜才,也重朋友情誼,能為他做到的隻有這些。但是賀大哥另外又擔心他會對我不利,”她仰起了頭,清眸直看進他的眼底,“其實我有反複想過,現在我沒瓷器,祖母的身份也已不是秘密,我對他沒什麽可利用的地方,他不會冒那麽大的風險,在這個時候把視線落在我身上。”

賀文軒沒有說話,隻是捧起她的小臉,輕輕地一吻。這一吻是如此的溫柔,如同楊樹春天的絨毛,微微拂過麵頰。這個吻,更確切地說,是一“撫”,“撫”過一張柔琴。

希望一切如姍姍所言的那樣,他也賭的是這樣。

冷炎若識時務,現在應遠走高飛,能離西京城多遠就多遠。但他的心底仍有一個解不開的結,他記得在死牢裏,冷炎問起夢姍時,眼中閃過的絕然,就像一道鉻印,深深地刻在他的心間。

如果他夠狠,他應建議皇上在死牢裏把冷炎處決,或者改走另一條道。想殺冷炎,他有的是法子。但他不忍呀······

外麵的恐怖沒有影響到書閣的幽靜,日子安然,一切靜好。賀文軒與夢姍吟詩賦詞,畫畫彈琴,像隱居的雅士般,過得非常悠哉。兩人是情侶,又似兄妹,又似知音,總恨時光過得太快。執手相對,很慶幸他們還有一輩子。

臘月二十三這天,過小年。冷清了幾日的西京城,有人抑不住,在夜晚時放了幾串響炮,接著,爆竹聲就此起彼伏,有些人家在大門外掛上了大紅燈籠,孩子們小心翼翼地探出頭,趁大人不注意時,跑上街頭,興奮地嬉鬧著,西京城總算了點年味。

賀文軒架不住爹娘的夾攻,當然他也甘願,過小年這天,夢姍以賀家未過門的媳婦身份到賀府吃晚宴。賀府那天是前所未有的熱鬧,下人們嘰嘰喳喳地議論個不停,直說未來的少夫人有多麽的美,有多麽的可愛、乖巧。賀夫人則是送上祖傳的玉環,硬是先與夢姍把這份姻緣定下了。

臘月二十四,江子樵的萬福戲樓上演新戲《鏡花緣》,講一個公主與駙馬在兵荒馬亂時,失散多年,各執半麵銅鏡,苦苦相守多年,最終團圓的故事。劇情非常淒美,照例贏得觀眾一大捧眼淚。

首演那天,賀文軒與夢姍也去捧場。兩人隻坐了輛輕便的馬車,除了賀東賀西,沒讓其他人相跟。演出時,賀文軒讓人把包廂的簾幔拉開,樓下、附近包廂的人一扭頭,便可以看到他們。

一切如常。

鑼鼓聲響,主角登場,唱腔婉轉淒美悠長,情節曲折多彎。

整個演出中,夢姍一直沒有說話,也沒有像別人般哭得唏哩嘩啦,隻是緊緊握住賀文軒的手。但賀文軒明顯地感覺到她的緊張,寒冷的冬夜,她竟然出了一手的冷汗。

江子樵親自送兩人上的馬車,笑著說沒幾天過大年,年一過,咱們就坐車去龍江鎮。

車輪在冷清的大街上緩緩滾動著,冬夜雪霽,殘雪似銀,路旁凍水如墨,月光傾斜著射進來,像清漆一樣透亮,彈得出聲響。一路平安到達書閣,連一條夜裏亂竄的野貓野狗都沒看到。

賀文軒下馬車前,抬頭看了下清澈的星空,深呼吸,冷炎該走遠了吧!

臘月二十七,又是一個明朗的天氣,家家戶戶炒幹貨、刷塵、洗被單、陳衣,盼望著能把今年不小心沾上的穢氣洗去,來年有個好的運氣。賀西從街上買回了許多盞孔明燈,入夜時候,點燃了,一盞盞桔黃色的燈慢慢地升上天空,映著明月、寒星,有一種強烈對比、奪人心弦的美。

賀文軒攬著夢姍站在寢樓下觀看。刑部的士兵們都已回刑部辦公去了,書閣又恢複到如前的雅靜。

“賀大哥,我會永遠記得這個夜晚的,有月,有星,有燈,我在賀大哥的懷裏。”夢姍豎起十指,很幸福地笑著。

有幾盞升高的孔明燈隨著風向,悠悠地飛向了遠方,漸漸隻成了一個亮點。

“這樣的夜晚,以後會很多很多。”他細心地替她拉實了狐裘,“不過,我好像是第一次放孔明燈,想不到這麽有趣、神奇。”

“我以前在道觀時,常和祖母放了玩。孔明燈是三國時期蜀國的丞相諸葛亮發明的,因為他字孔明,所以世人把這燈喚作孔明燈。賀大哥,不知怎的,我在你身上好像看到了他的影子。”

賀文軒失笑,“我哪敢與臥龍先生相提並論,再說我也沒他那樣的抱負與忠心,我對官場不熱衷。”

“可是你將來卻是要輔佐太子的,”夢姍吐了下舌,“宋瑾和那扶不起的阿鬥可有得一拚。”

“那我更沒必要為他嘔心瀝血,有這份精力,我隻想好好地陪著我的姍姍,琴瑟合鳴,比翼雙飛。”

夢姍臉一紅,“賀大哥這樣的才子隻專注於情感,我會被世人謾罵的。”

“這怎麽罵到你頭上,是我要佳人不要事業。”他挑挑俊眉,打趣地看著她。

“話是這樣說不錯,但後人評價起來,說我**於你,以至於你不務正業。”

“你會**人嗎?”賀文軒音量低了下來,牽住她的手,走進書樓。

書樓裏爐火熊熊,暖香四溢,玻璃燈擰到微亮,灼熱的情感在室內逐步加溫。

“以後會的。”她不甘示弱地對視上他的雙眸,在那裏麵,有兩團火焰。

“現在不會嗎?”他緩聲低喃,“那我教你。”

“賀大哥······”她再也撐不住,緊張兮兮地把頭埋進他的懷裏,臉紅得讓人擔心會不會血漫出來。

賀文軒溫柔地一笑,吹熄了燈,抱起她,兩人躺到**。

也許沒那麽盡情,但是他總算用手指把她的處子之身從上到下、從裏到外膜拜了一遍,非常纖柔之極。公平起見,同樣的,他也沒吝嗇,讓她也感覺到了他與她有什麽不同。

她顫抖的指尖撫過他的每一寸肌膚,停留在身體的中央時,他感到整個靈魂都在叫囂著,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快感從腳底漫到頭頂。她輕喘地趴在他的臂彎時,心跳如擂鼓。

過了今夜,他們又比昨天更加親密一分。他對她說了多少句情話,她在他懷中呢喃了什麽,沒人記得太清,隻感到夜好燙、好熱······

天亮了,夢姍羞澀得像個洞房花燭後的新婦,一直低著個頭,假裝忙這忙那。本來說好兩人到皇宮去看望皇帝與太子,順便送兩幅夢姍的字畫,這下,賀文軒隻好獨自前往。

“真的不和我一起去嗎?”臨出門前,他又再次問她。

“代我問聲好便行了,我······我要收拾書樓。”她東瞟西瞄,顧左右而言他。

賀文軒輕笑,啄吻了下她羞得通紅的耳朵,“那我速去速回,你不要外出,乖乖在書樓等我。”

馬車出了大門,她才放鬆地呼吸。呆呆地坐著,想著昨夜的熾熱,羞得鑽進被中。賀西在外麵喚她。她走了出去,朝外看了看,賀大哥這麽快就回來了嗎?

賀西訝異地看著她通紅的臉,“小姐,你沒有什麽不適吧?”臉紅得很不正常。

“沒,”她猛搖頭,“怎麽了?”

賀西指指外麵,“書閣外麵來了個人,說是你的親戚,從龍江鎮來的,她想見見你。”

夢姍納悶地直眨眼,是誰呀,竟然知道她在書閣?

賀西繼續說道:“看上去像受了驚恐,滿臉汙漬,哦,是位女子。”若不是女子,他也不會讓她見藍小姐的。

夢姍重複了一句,“女子?”她抬起眼,哦,原來是周晶。

與從前在龍江鎮時豐滿嬌憨的大小姐不同,眼前的周晶瘦得脫了一殼,衣衫皺亂,頭發蓬鬆,臉上沾著汙漬,瞧不去像個乞丐一般。江子樵說,前一陣周晶在感情無望後,不聲不響地離開了戲班。

“你有事嗎?”夢姍想起她當時橫刀搶奪大姐所愛,氣不打一處來。

“姍妹,求求你幫幫我。”周晶伸出髒兮兮的手,跨進書閣的大門,一把抱住夢姍的手臂,“我快走投無路了。”說著,淚水像決了堤般,嘩嘩地順著臉腮往下流淌。臉上很快就縱橫著道道溪流。

“你到底怎麽了?”夢姍抽回手,想轉身而去,可看她這可憐樣,又狠不下心。

周晶拭了把眼淚,扁著嘴,“我從戲班出來後,沒臉回龍江鎮,就在西京城到處流浪。我不小心讓小偷盜了包裹,身邊一文銀子都沒了,當時連結客棧的錢也拿不出,隻好在客棧中給人家洗衣端碗做小工來抵債。你知道我沒做過家事,我······不小心把人家的衣服也洗壞了,碗也打了,燒飯時火跑了出來,把客棧半個樓給燒了。現在客棧掌櫃要我拿出一千兩銀子賠償,若不然,就把我賣進青樓。姍妹,以前我是做了許多錯事,也任性,你可以不計前嫌,救救我呀!”

說完,周晶是放聲嚎哭。

“早知這樣,你當初為什麽不直接回龍江鎮呢?”她才不信周晶還會顧及麵子呢。

“三妹,你別說了,一切都是我的錯,你救救我,快救救我,不然進了青樓,我······爹娘會羞憤自盡的。”

夢姍無力地歎了口氣,是,她的爹娘恰巧是自己的舅舅、舅媽,所以無法不管,恨歸恨,怨歸怨,但總歸是一家人。“賀西,書閣裏有一千兩銀子嗎?”她扭頭問道。

賀西點點頭,“有的。”他返身往裏跑去,不一會,就提著個沉甸甸的包裹出來了。

“周小姐,這裏是一千二百兩紋銀,一千兩給你還債,還有二百兩給你作路費,今天,應還有車去龍江鎮的。”賀西說道。

周晶接過包裹,一個勁地躬腰道謝,轉臉,她又露出一臉可憐巴巴的神情,“姍妹,你能不能陪我去客棧,我······一個人不敢去。我怕再生出意外。”

夢姍閉了閉眼,送佛送到西!“好吧!”她無奈地點了點頭,扭身掃視了眼書閣,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情緒,好像很留戀,很留戀。

她一遍遍叮囑賀西。“告訴賀大哥,讓他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