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與甜蜜,像一隻小心翼翼捧在掌心的精美瓷器,一不留神間,被砸得粉碎。客棧是有的,燒毀的房舍也在的,打破的碗,洗壞的衣服,這些事都發生過,隻是事情的主人卻非周晶。

聽著賀西的描繪,客棧掌櫃頭搖得像撥浪鼓,說從未見過周晶。

“那這架馬車,你怎麽說?”賀西指著停在外麵的小馬車,那是夢姍出來時坐的,他要求同行,她拒絕了,說隻去一會,又不遠。他想了想,也就沒堅持。西京城現在算安寧了吧!這一會,卻是足足一個時辰,賀文軒一回到書閣,聽了他的話,掉頭就追了過來。

馬車猶在,車夫夢姍還有周晶都不知去向。

“賀大人,”隨之趕來的刑部捕快提著刀跑了過來,上氣不接下氣指著大街的西端,那是夫子廟的方向。“在那發現了兩具屍體,你去看看,是不是書閣的車夫與周小姐?”

賀文軒艱難地抬起頭,直到這時,深切的痛楚才像潮水般漫上來。他不知怎麽走過去的,賀東賀西在驚呼,捕快們在詢問,發現屍體的路人喋喋不休地學說著發現的過程。

血還是鮮紅的,身子還溫熱,顯然剛死不一會。夢姍呢?

他四處巡睃著,希望下一秒她會歪著頭、俏笑著從街的那頭向他走來,告訴他她很安全。

賀文軒悲絕地閉上了眼。他賭輸了,冷炎不是俊傑,不識時務,他能放過冷炎,冷炎卻給自已挖下了陷阱。在死牢裏,他嗅出了冷炎要逃的氣味,他保持了沉默,以一顆惜才的惻隱之心。而冷炎的骨子裏卻是一隻不折不扣的狼,當他落敗,被仁慈的獵人放生時,他睜大血紅的雙眼,不是回歸山林,他選擇了撲向獵人。

不,不是獵人,而是獵人身邊手無寸鐵的女子,獵人的心愛之人。夠狠,夠毒。冷炎一定要這樣逼他出手?一定要讓自已死在他手嗎?

“公子,對不起,是我太大意了,我瞧著是表小姐,就沒有多想。”高大壯實的賀西愧疚得淚水縱橫,恨不能自盡謝罪。

賀文軒睜開眼,擺了擺手,“這事怪不得你,夢姍知道來者是誰,她想保護你,故意不要你跟著。”周晶是從萬福戲樓出走的,她並不知道夢姍來到書閣,怎麽會找到書閣呢?這破綻太大,定然是冷炎很早前就擄走了周晶,一直握在手中當籌碼,今天好不容易等到他出去,好戲就上演了。依夢姍的聰慧,一下就能辨出。她沒有點破,是想直麵這件事。有些事不可能周而複始的一次次來過,總需要一個不拖泥帶水的結局。所以夢姍說:是福是禍,讓他來吧!賀大哥,不管是什麽樣的分離,要相信對方終有一天會回來,至少要等十年。

那時候,夢姍心裏麵就預見到會有這一天,她知道他心裏也是明白的,隻是兩人都沒有說出口。私心裏,他們都奢望這一切隻是他們的猜想,不會成真。他們無法像冷炎那樣不折手段,那樣狠。

一絲惻隱之心,成了冷炎手中最利的刀劍。

“公子,你說小姐她知道表小姐是被人挾製?”賀西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直擊自己的頭,他怎麽那樣不細心,怎麽沒有好好觀察下小姐的神情呢?

“不必自責,沒有今天,還會有明天的,說不定死的人會更多。”賀文軒掃了眼周晶與車夫的屍身,“把他們好生安葬了吧!”

說完,他拉過一匹馬,縱身躍了上去,轉瞬就消失在眾人的視線外。要快,一時一刻都不能鬆懈,夢姍在他的手中,不能讓夢姍受到一點的傷害。寒風像刀子般刮過賀文軒的臉,生疼生疼的,他睜大眼,承受這樣的寒度,疼痛才能讓他保持清醒。

皇帝在看戲,左擁右抱,與眾位妃嬪,被戲台上的一出醜劇逗得前俯後仰地大笑。通報的太監膽戰心驚地貼在皇帝的耳朵低低說了句什麽,皇帝龍眉一蹙,嘴角浮出一絲愉悅的微笑,推開懷裏的寵妃,扭過頭來。

君臣一前一後,步入花廳。太監掩上門,室內隻有二人。

皇帝沒有像往常般詢問一番,好整以暇地捧起茶杯,細細地抿著,隻是視線不時瞟一下賀文軒。

“皇上,請把那幅藏寶圖借給我用幾日。”賀文軒首先開了口。

皇帝慢悠悠地放下茶杯,“朕還以為你會另外裱一幅呢,原來沒有啊!哈哈,朕一老,就亂猜疑,幾天就夠了嗎?”

“應該夠的。”賀文軒沉聲回道。

皇帝微微一笑,指指椅子,“別急,坐下慢慢說。告訴朕,是不是腸子都悔青了?”

“皇上?”賀文軒一震。

皇帝笑意突地一斂,語氣懾寒,“朕那天在東宮問你,冷炎看上去如何,你說很平靜,朕就知道他要生事,但朕要你吸取這個教訓。書生氣是做不了大事的。現在知道了嗎,孔孟之道能育人,卻不可以治國。這世事,不都是你敬我一尺,他就敬你一丈的。你放了冷炎,冷炎對你呢?”

“皇上也猜出他會擄走夢姍?”賀文軒脫口問道。

皇帝悠哉地伸出手,“朕登基幾十年,什麽樣的人識不出。朕寵你、重用你,甚至為你的怪癖、性情讓步,那是朕知道你對江山、富貴沒興趣。為了讓你成長,替太子真正尋到一位儒相,朕不惜把一隻猛虎再次放回山中,而朕的小十七,”皇帝歎了口氣,“隻能委屈做了回誘餌。說起來你與冷炎朋友多年,你豈不知他固執的性情。為了謀反,他能十幾年蓄謀、隱忍,放棄一個正常人應享受的快樂,他容易嗎?現在謀反不逞,他定會另謀其道。有一點,他是和你相似的,那就是要麽不動心,一動了便死心踏地。小十七那可人兒,他舍得放手?如果朕猜得不錯,他心裏麵現在一定向往的男耕女織的農家生活。”

這番話,賀文軒真的聽出了一身冷汗。他一向聰明自負,卻不知眼前這位年近七旬的老人才真是真正的聰明人,他看出自己的仁慈,看出冷炎的心思,卻任其發生,隻為要自己品嚐這個血淋淋的教訓。

從政不是讀書,一點聰明、天賦是就可以,真是該出手時就得出手,一點遲疑,勝敗就改寫。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文軒,切切記得,不是所有人都如你一般是個謙謙君子。”皇帝語重心長地說道。

“我記下了。”但縱使如此,賀文軒仍堅持以仁治國是正道,不會所有人都是謙謙君子,但謙謙君子仍是多數的,得人心者才能得天下。冷炎是個例外。

皇帝撫撫頷下的胡須,笑笑,“你現在要藏寶圖幹嗎?”把話題轉向了他的來意。

賀文軒抬起頭,神情嚴肅,“西京城現在已固若金湯,但冷炎來去自如,我猜想他應有一個非常安全的藏身之處,民居是不可能的,府衙更無需考慮,那麽唯一可能的就是山和廟。西京城山與廟都在西郊,而那裏不正好是藏寶圖描繪的地方嗎?冷炎定然是找到了藏寶處,他無法生出翅膀飛出西京城,現在暫時躲藏在那裏。”

“言之有理。”皇帝驚喜地站起身,雙手連拍,“朕也一直在想他能藏到哪裏呢,想不到文軒竟然一語點中。”他走到賀文軒麵然,詭異地眨了下眼,“若不是小十七被擄,你是不是就把這個想法咽在肚子裏?”

賀文軒麵無表情地回道:“我那時還沒有想到。”

皇帝仰麵大笑,“哈哈,那時沒想到沒事,現在想到就好,希望朕的小十七平安無事哦,走,隨朕拿藏寶圖去,朕可要提醒一下,尋到那寶,你可得給朕守護好。”

賀文軒心裏猛地抽搐了下,斜睨著身邊的皇帝,覺得很可怕。

***

總說六月天如小娃娃的臉,說變就變。可沒人說過臘月的天也會轉瞬如兩季,這到底是在哪裏呢?夢姍的雙眼被一塊絲巾蒙住了,她依稀感到一絲亮光,但絕對不是陽光,應是火光。露在外麵的肌膚明顯感到有一股暖流撲麵,周身立刻暖了起來。腳下踩著的石徑有點打滑,耳邊聽到“叮咚”的滴水聲。除此以外就是一團寂靜,沒有一絲人聲。若不是有人攙著她的雙臂,她覺得這世界好像隻有她一個人似的。

石徑像沒有盡頭,一直在向前、轉彎。

她心裏麵並不害怕。正如賀文軒所猜測的一樣,當周晶來到書閣時,她就知道周晶是受冷炎脅逼來的。她與賀文軒相識、相戀的整個過程,周晶一點都不知情。她被徐慕風擄去見二姐,周晶與江子樵是親眼所見,冷炎追來,腳踢失職的項榮,痛斥侍衛,周晶一點點都沒錯過。後來再發生的任何事,江子樵都不清楚,莫談周晶。如果周晶有難,她必然是到冷王府找自已,而不是去書閣。

她很平靜地看著周晶信口開河的胡編,她故意當真,然後傻傻的隨周晶去客棧。冷炎如此大費周章,連周晶都利用上了,她怎能不去見下他呢?至少該知道她對他還有什麽用處,值得冒這麽大的危險做這樣的蠢事嗎?

“前麵下坡。”身邊的人總算出了點聲。

從馬車一下來,她的雙眼就被蒙住了,嘴巴裏塞進了塊帕子,但沒有捆綁她的雙手、雙腳。有兩個人小心翼翼地挾著她,上了另一輛馬車,她聽到人潮聲,聽到集市上的喧鬧聲、吆喝聲,再一會兒,所有的聲響全部消逝了。她朝前伸了下腳,碰觸到台階,慢慢地往下挪動。

台階走完,攙扶她手臂的兩隻手鬆開了,“呼”地一聲,眼睛上的帕子被扯去,嘴巴裏的也撥出來了,她一時有點不適應光亮,複又閉上眼,良久,才緩緩睜開。

是一個溶洞,很寬敞,目光所及之處,錯綜複雜,曲曲折折,仿佛有上百個洞,她現在站的是個大洞,儼然像個大廳一般,有廊柱,桌椅、簾幔,空氣也不似剛才的溫潤,非常舒適。

幾個身著黑色短裝的持刀人板著臉整齊地排在一個洞口,麵無表情地看著她。突然,有腳步聲自遠而近,黑衣人嘩地閃向兩邊。

夢姍漠然地等候著,朦朧的視線裏,冷炎一件駝灰色的長袍,風度優雅地向她走來。在他的身後,麵沉似水的正是許久不見的項榮。她怎麽隻有一隻手?夢姍掃視著她空****的衣袖,心裏麵一震。

“夢姍,真的是你嗎?”冷炎百感交集地站在她的麵前,冰冷的俊容像被三月的陽光輕拂,轉瞬冰融花開。

“我說你認錯人了,你會放我走嗎?”夢姍厭惡地一揚秀眉,往後退了幾步,把他的話頂了回去。

冷炎一點也沒生氣,反而笑得更愉悅,“認錯了,我也不放。我等了那麽久,才等到我們今日的相聚。夢姍,我很想你。我抱下你可以嗎?”他說出那個問句時,語音是顫抖的,滿溢的溫柔和情愛,讓人無法忽視。

麵無表情的侍衛緊繃的肌肉不約而同地全**了下,項榮揮動著獨臂,所有的人轉身消失在洞口,她瞟了眼夢姍,眸光幽幽,也轉過身去。

“如果我殺光你的全家,燒了你家的房子,搶走你全部的財產,我手上的刀還沒拭淨血,我說我想抱抱你,你會笑著、歡呼著自薦入懷麽?”夢姍譏諷地傾傾嘴角,呼吸急促,眼睛裏是滿腔的怒火和仇恨。

“夢姍,不一樣的,你站在我那樣的處境,如同騎在一匹凶猛狂野的虎背上,有許多事身不由己。”冷炎落莫地攤開雙手,“但我還是想為那些事道聲歉,假若能回到從前,我不會那樣做的,因為我知道什麽對我是最珍貴的。幸好大錯沒有鑄成,夢姍,原諒我,好不好?”他懇求地凝視著她,表情溫柔到了極點。

夢姍輕輕顫抖了下,抬起下巴,聲音比剛才還冷硬幾分,“沒有鑄成大錯,是你手下留情,還是陰謀未逞?我真欽佩你的自圓其說。”她背過身去,不願再多看他一眼,“認識你,是我這一生最可悲、可恥的事,我隻恨我無法有一身超強的武藝來殺了你。現在,我再次成了你的囊中物,你還有什麽手段,盡管使出來!”

冷炎苦笑,“為什麽要說這些重話?現在的我,隻有你了,我哪裏舍得傷害你?若不是事出有因,我們都成親幾月了······”

“不準提那件事,”夢姍完全想不到他會無恥到這種地步,在震撼之中,羞辱感升起,她氣得眸中都湧滿了淚水,“我從沒有喜歡過你,即使我像個傻瓜被你蒙在鼓裏時,我也沒有。一開始,是和賀大哥賭氣,而你是最合適的。後來,你故意博我同情,我傻,被你打動。最後,是為了祖母的病,我不得已同意成婚。你不要再自作多情了。我這輩子、來生,再來生······我都不想與你這個惡魔扯上關係,若你再近一步,我就撞死在你麵前。”

悄悄靠近的冷炎止住了腳步,他痛苦地擰起眉,搖著頭,像是不願相信她所說的一切,“那不是真的,我們之間有誤會,你是在氣我。夢姍你不是隨意的姑娘,你對我所講過的話,都是發自肺腑的,你喜歡我,一直都喜歡著,和賀文軒一起,你是在懲罰我。夢姍,我不生氣的,我什麽都能接受,我們把一切全部抹去,從今以後,我們好好的過,行嗎?”

夢姍憤恨地叫嚷著,聲音在溶洞裏回**,“你醒醒吧,睜大眼睛,豎起耳朵,聽我說,我恨你,恨你,恨不得殺了你······”突地,她隻覺著眼前一花,下一刻便被冷炎擁進懷裏,還不及掙紮,冷炎的一隻手就按在她腰上的軟麻穴,讓她一下子失了力氣。

她驚恐地瞪大眼,聲音卡在了喉間。

“我不會輕薄於你,我隻是怕你傷害到自已。”他貼在她耳邊柔聲輕道,再次抱住纖細的身子,他一顆心像醉在了芳香的美酒之中,“夢姍,冷大哥做夢都不敢想我還會有這麽幸福的一天。我們不吵,沒有孩子也沒關係,隻要有你,就足已。”他抬起手,捧起她的臉,微笑地閉上眼,唇不偏不倚地吻上她的櫻唇。

夢姍想掙紮,卻怎麽也使不上力氣,她欲怒斥,在張口的那一瞬間,他已將舌頭滑進她口中,放縱而熟練的吮吸著、攪拌著。

她再也無法忍受,拚了命地一咬牙,冷炎睜開眼,吃痛地鬆開了她,僵住了動作,唇齒間蔓延著淡淡的血腥味。

“你讓我死吧······”夢姍的聲音裏都是憤怒的絕望,眼睛裏的怒火恨不得將他當場燒死。

“你墜河死了一次,我上刑場死了一次,好不容易活了下來,我想珍惜。如果真的要死,我隻想死在你手裏。”他鬆開了她腰間的穴法,從懷中摸出把袖劍,“你若象你所講的那樣恨不得殺了我,那麽來吧!”他把劍遞給了她。

夢姍執畫筆的手、握書卷的手、下棋的手,從未碰過刀劍,她哆嗦地不敢上前去接,冷炎硬把劍塞進了她的掌心,還替她撥了出來,“這裏沒有別人,你對著這裏刺進來,你就解恨了。”他微笑地指著自已的胸口。

夢姍握著袖劍,手抖得象風中的落葉,她真的很想殺死他,可是她不能。劍“咣”地一聲掉在石地上,“這就是我和你的區別,我無法讓自已成為一個劊子手。你這樣的惡人,自有朝庭來懲罰,自有上天來報應,不需髒了我的手。”她閉上了眼。

冷炎皺皺眉,彎腰拾起了袖劍,在手中把玩中,“夢姍,你下不了手,那麽我替你下手。”說完,他揮手舉起劍,對著肩膀就插了進去,鮮血突地就染紅了長袍。

她驚恐地看著他,臉色刷地蒼白。好像那劍是插在別人的身上,冷炎神色算若,直勾勾地看著她,眼中浮出灼熱的期待。血,嘀答,嘀答,落在石地上。

她抿著唇,一言不發。

冷炎的臉色蠟黃,嘴唇發白。

“王爺······”隨著一聲撕裂的叫喊,從另一個洞疾速飛出一道身影,閃電般地搶過冷炎手中的袖劍,一大團紗布捂住了傷口。“你身上本來就有傷,怎麽可以這樣?”

項榮驚慌地對著裏麵大喊,“來人啦,王爺受傷了。”

幾個黑衣人飛快地跑出來,扶著冷炎往裏走去。冷炎回首,眼中的火焰越來越弱。

洞中重又寂靜了下來,夢姍腿下一發軟,癱倒在地,額頭上一片汗濕。不知過了多久,洞裏黑暗了下來。有一個人進來點起了鬆明子,在她麵前放了個食盤,食物雖不豐盛,但很清爽,中間還放了一杯水。

她瞄了一眼,把視線挪開,抱著雙膝,蜷縮在洞角。現在該是晚膳時了吧,賀大哥回到書閣,不見了她,一定很著急,今天都臘月二十八了,沒幾天除夕,他們看來沒機會團聚了。沒事,今年不團聚,但總有團聚的那一日,隻要心裏麵裝著彼此,不要放棄,就能得到。她和賀大哥分分離離多次,哪一次不都團聚了嗎?

夢姍任無聲淚咕咕流下,和著相思一同咽進了口中。

“你為什麽不吃?”眼前多出了一個黑影,語氣冷懾刺寒。

她沒有抬頭,幽幽地閉上眼。

“問你話呢!”項榮一抬腳,把食盒踢翻,碗碎碟破,咣當作響。

她恍若未聞,一動不動。

“藍夢姍,”項榮蹲下了身,獨手揪起她一把頭發,惡狠狠地瞪著她,“你這個得福不知福的女人,真是可惡。你想餓死嗎?告訴你,沒門。若不是為了你,我們早就到了天邊,何必還窩在這危險之地。你知道嗎,王爺在死牢裏被人打得傷到了五腑,需要醫治,都是因為你,他硬忍著。而你給了他什麽?”

“你說這些與我有什麽關係,我又沒要求他。”夢姍冷冷地說道。

“你真敢說,”項榮彎起腳,抵住夢姍的腰,讓她無法動彈,“他愛你恨不得向你捧心在手,你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什麽叫沒有關係,是你在龍江鎮上裝可愛**他動了心,現在變了心,就想把王爺甩開嗎?”

夢姍嘲諷地一挑眉,“我從沒有**過他,一直都是他在利用我。別人不懂,我懂,你不要在這裏亂吃飛醋,放心,你的王爺,我不希罕。”

項榮羞怒得眼瞪得溜圓,“對,我希罕,希罕我才想他幸福,而我給不了他想要的,但我能守護他,不讓任何人傷害到他。所以你給我識相點。”

“恕我無法配合你的夢想。”夢姍輕蔑地眨了下眼。

“你想敬酒不吃罰酒。”項榮的口氣透出了殺氣。

“我什麽酒都不吃,麻煩你走開,我要歇息了,項侍衛。”

“藍夢姍······”項榮一腔壓抑多久的怒火突然找著了燃點,一下著了,火光熊熊。她腦袋一熱,盯著夢姍不屈服的小臉,鬆明子的映射下,小臉明豔、清麗,她再也控製不住。手隨心動,一記又一記的耳光,密集地落在夢姍的粉頰上。

夢姍的臉腮如發酵的麵團,突地鼓起了老高,兩頰通紅,指印清晰如刻,鮮血從嘴角止不住地流出來。她沒有閃躲,當然也躲不掉;她也沒有求饒,更沒喊疼。臉頰已痛得沒有任何知覺,她仍瞪大眼,一下下數著這是第幾記耳光。

項榮見她這樣,心裏麵越是恨,也許這恨深埋得太久了,早已讓她喘不過氣來,今天,終於有了一個發泄口。啪,啪,響亮而又快捷的耳光,震得洞壁上鬆明子的光束一閃,一閃······

一切聲響終於靜止了。

項榮喘著粗氣,收回獨臂,布滿劍繭的手掌有些發紅,她長長地吐了口氣,猙獰的麵容上浮出一絲悲絕,她留戀地看著自已的獨臂,咬了咬唇瓣。藍夢姍那樣的千金嬌小姐,一陣大風都能將她刮倒,哪裏經得住這樣的對待。纖細的身子像具破布娃娃倒在地上,俏臉紅腫如豬頭一般,早先那股子絕豔、清麗,絲毫無存。項榮詫異自已這番痛快淋漓的一頓狠打,自始至終,她都沒吭一聲。

不錯,還算有點骨氣。她哼了聲,對著地上吐了口口沫。

依稀有腳步聲傳至,那腳步聲凝重穩健,已來到了近前。她一怔,閉了閉眼,認命地抬起頭,冷炎眯著黑眸,那眸光像個無底的黑洞,讓她一瞬間就感到了萬劫不複。

“王爺,我打了藍小姐。”她老實交待。

冷炎身後站立的兩個侍衛,臉色一下大變。

冷炎什麽也沒說,收回落在她臉上的視線,越過她,走到夢姍麵前,蹲了下來,彎腰用受傷的手臂抱起她。夢姍睜開腫成一條線的眼眸,嘴角竟然努力扯出一絲笑意。

冷炎癡癡地凝視著她,寒懾的眸中湧動著無恨的憐惜,他輕歎了一聲,俯下頭,溫軟的唇柔柔地輕吻著她紅腫的麵頰,仿佛他的唇是什麽靈藥一般。

幾個侍衛呆若木雞般地立著。藍小姐那張臉像隻紅紅的豬頭,又是血又是鼻涕的,看著都驚心,王爺居然在親吻?

項榮努力繃緊身子,佯裝平靜,卻阻止不了心中那抽緊的疼痛。

夢姍疼得無力阻止冷炎,她閉上眼,一滴晶瑩的淚從眼角緩緩地滑落。她是故意激項榮動手的,一張沒有人形的臉,是不會有人喜歡的。她沒有武藝,更沒有雙翼,可她想為賀大哥留下清白之軀,她隻能用這樣的方式。似乎這個方式不太有效。

“夢姍,我愛你,不是愛著這張臉。不要做這樣的傻事,初見你時,我便把你刻在了心尖上,縱使你又殘又醜,也改變不了我對你的心意。”冷炎吻到了她的耳邊,啞聲輕道,“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罷,把我當仇人、親人、戀人,什麽樣都行,我都不放開你。”

夢姍眼中的淚流得更凶了,她張張嘴,想說什麽,還沒出聲,冷炎突地一抬手,一顆冰涼的藥丸滑過她的咽喉,直落肚中。

她驚愕地睜開眼。

“這不是毒藥,也不是**,隻是軟骨散,以後你無法行走,無法抬臂,但你不要擔心,我就是你的手和腳。夢姍,我實在沒有辦法,我隻能用這樣的方式留住你,又能讓你不會傷害到自己。”

冷炎笑了,心裏麵一塊大石卸下。他撩開長袍,坐到地上,把夢姍抱坐在自己的雙腿中,然後抬起頭。貼身侍衛忙遞過消炎去腫的藥膏,他擠出一點,滴在指尖,一點點地抹在夢姍的臉上,動作輕柔細膩。“好了,這樣子明天應會好轉一點。走,夢姍,我們回房。”他抱起她,一同站起,走向裏間的一個洞壁。那裏有牙床,有錦被,還有大大的屏風,足夠築起一個舒適的空間。

其實藏寶圖標著的並不是什麽寶藏,當然也是有一些財寶的,隻是沒有傳說中那樣可以買下幾個南朝,但富可敵國也是真有其事。這住處真實的是一座地下天然皇宮,奢華的享受應有盡有,有溫泉,有舒適的溶洞,還有可以過個三年五年的食物,還有直通往西京城外觀雲亭的密道。寧王辛苦備下來的去處,現在成了冷炎的落腳點,很是意外。

夢姍睜開了雙眼,眼神空洞,她隻當自己死了一般。感到身子躺在了一張軟**,身上被血玷汙的衣衫輕輕脫去,冷炎用濕的熱毛巾給她拭臉、淨手,用梳子替她把發絲梳順,接著,她身上多了條錦被。

幹裂的唇瓣上,有一點濕漉的棉球輕輕地潤著。每一個動作,冷炎都做得一絲不苟。

“夢姍,冷大哥給你去拿點水果,擠成汁,喂你,你一天都沒進食。”冷炎做好一切,又吻了吻她的麵頰。

她沒有回應,事實上,她現在也出不了聲。

藥丸正在慢慢生效,她連咬牙切齒的力氣都沒有,唯有眼淚還能自由自在地流淌。

冷炎走出屏風,看見項榮端著個藥盤低頭站在外麵,盤上一疊紗布,一個藥碗。“王爺,你該換藥、喝藥了。”從冷炎看到夢姍被打那時起,他就再沒看過她一眼。

“我似乎承受不起項狀元的侍候。”冷炎冷漠地瞟了她一眼,從她身邊越過。

項榮身子劇烈一顫,“王爺,你不要這樣說,項榮隻是見不得她辜負王爺的一番苦心,才······王爺,你動手吧,項榮沒有怨言。”她放下藥盤,伸出了獨臂。

冷炎悠悠地回過頭,“砍了你這條手臂,能讓夢姍的臉消腫嗎?”他蹙起了眉頭,“你和其他侍衛,就像是我的兄弟手足一般,少一個我都很難受,現在我們還有多少兄弟?我親手殺了你們,心裏麵很舒服?上次砍你手臂,那是警戒你,讓你要懂得珍惜和有個度,你懂了嗎?沒有,你又再犯了。夢姍是我的愛人,就像我的心,我的骨,我的肉,你傷了她,比傷在我身上還要讓我疼。你下去自己反省,我不會懲罰你,也不會趕走你。以後,你負責其他的,我的事讓別人做吧!還有,不要靠近夢姍。”

“屬下明白!”王爺如此冷若冰霜,比斷了她一條手臂還要讓她心寒。她不太明白王爺說的那些彎彎曲曲情感,但有一點她明白的,王爺這次真和她生氣了。

她狼狽地施了下禮,耷拉著肩,退下去。

冷炎盯著牆壁上的鬆明子,歎了一聲。

山中方一日,人間已百年。夢姍覺得這話說反了,應是人間隻一日,山中已百年。她幽幽地瞪著溶洞上辯不出形狀的圖畫,在這個洞裏,每時每刻都點著鬆明子,她不知道具體是什麽時辰,每一個流淌的瞬間,都像是百年過去了。不然,就是她已死了太久。

沒有陽光的山洞,如墓穴一般。她在裏麵住了多久,將會住多久,沒有人告訴她。身如腐屍,默默等著風化的那一刻。

賀大哥,十年之約,怕是要成空了。無由的,眼中又湧滿了淚水。她睜開眼,對著床裏懸掛的一麵銅鏡看了一眼,臉上的紅腫已消,清麗的麵容又顯山又顯水,隻是像又瘦削了點,本來就大的眼睛越發顯得更大了。她現在是完全沒有行為能力的人,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多麽榮幸,貼身侍候的是高貴無比的冷王爺。

夢姍苦澀地一笑。還好,冷王爺不算是真正的登徒子,他沒有急於對她做出什麽出格的事,但有何區別呢?誰能確定下一刻,他會做出什麽呢?

“夢姍,看,這是什麽?”冷炎粲然輕笑,手中捧著一個包袱,走了過來。

她眼睛動都沒動。

“還記得這件衣衫嗎?”

眼簾突然躍入一團火紅。紅豔的絲綢,金色的滾邊,上麵龍風呈祥,富貴無比。“我差人從王府裏把我們成親的喜衫取來了,夢姍,雖然婚禮推遲了幾日,好事多磨,誰也阻擋不了我們成為一對佳偶。”冷炎在她的耳邊吹著氣,“夢姍,明天,我們成親,這兒就是我們的洞房。”

“別做夢了。”她冷冷淡淡斜了他一眼。

“我不做夢,隻來真的。”冷炎動情地摟抱著她,埋首於她的頸子間,“成了親,我們就遠走高飛。”

她隻是默默閉上眼睛,把一切關在心靈之外。

“轟,轟······”突地,一聲山搖地動般的巨響,溶洞晃了幾晃。

冷炎警覺地看向外麵。

“王爺,外麵來了許多官兵,在埋炸藥,像是要轟山。”貼身侍衛進來稟道。

“他們哪裏來的地圖?”冷炎皺起眉頭,自言自語說道。

**躺著的夢姍突然睜大了雙眼,死氣沉沉的眸子陡地亮如星辰。

“轟!”又是一記巨響。

“王爺,我們該怎麽辦?”又有幾個侍衛跑了過來。

冷炎背手踱了幾步,抬起頭,微微一笑,“賀文軒看來是留了一手,大家不要慌,”他轉臉看看**的夢姍,“他不可能把這山夷為平地的,想要尋到洞口,靠炸藥是行不通的。在他尋找的辰光,我可以成親、收拾行李,足已“擇日不若撞日,去,燃燭熏香,這轟山的炸聲就當是我們的爆竹,我與藍小姐的婚事就放在今天。”

“恭喜王爺,賀喜王爺。”侍衛們咧開嘴笑了,一窩蜂似的出去忙碌了。

冷炎走到床邊,抱起**一臉慘白的夢姍,柔聲道:“夢姍,為夫替你更衣了。”

***

賀文軒才好了幾天的牌氣,現在又變本加厲地壞了。語氣譏諷,態度狂傲。在潔淨的程度上,甚至比從前更挑剔、更苛刻。“不穿這件,我要那件雲白色的錦袍。”一大早,賀文軒臉就拉著長長的,對半跪著為他束緊衣帶的賀東怒斥道,“這件珠灰的,看著就死氣沉沉,拿去燒了。”

“好的,公子。”賀東替他脫下外襖,轉身取來那件雲白色的錦袍。寒雪飄飄的天氣裏,又恰逢除夕,穿件白袍,看著就心撥涼撥涼的。但公子喜歡,他就順著公子的意。

賀東現在巴不得賀文軒發牌氣,藍小姐失蹤這件事,把公子壓抑得幾近崩潰,如果沒有一個突破口來讓公子發泄,公子會撐不下去的。公子在這些小事上吹毛求疵,才能求得片刻的平靜。如果哪天沒聽到公子的怨斥聲,賀東賀西就驚慌失措。

現在,不僅是他們,公子身邊所有的人,包括賀丞相和夫人,都處處看著公子的臉色行事、說話,卻又不能表現出同情和悲傷。

雖然公子沒有把相思與擔憂掛在嘴邊、寫有臉上,但誰都看得出公子的心在深受煎熬,書樓的燈一亮就是一夜,公子的臉看著消瘦,眼窩失陷,布滿血絲,嘴唇開裂,失神時常常脫口喊出藍小姐的閨名。

搜尋工作進行了幾天,公子讓人在不遠處用炸藥敲山,看哪處震波大,便知下麵有洞穴。明明是兩座不大的山峰,震波卻綿延到城外,公子說那應是一個長長的溶洞,但洞口在哪裏呢?公子讓士兵采取密集式的漫山尋找,這大冷天的,樹木凋零,石塊**,洞口應是很易找到的。

兩天下來的結果,並非想象中那麽樂觀。

“公子,今兒還去山裏嗎?”賀西從門外走了進來,他的身後跟著賀府的總管。賀丞相與賀夫人為夢姍的失蹤,痛心得快失去了人形,但今天是除夕,大過年的,強裝笑臉,一家子聚在一起吃個團圓飯。

“去。”賀文軒端起賀東早就備好的參湯,一仰而盡。每晚一刻找到夢姍,失去她的可能性就大一點。

賀東替他拿過披風。馬車已停在了書閣外,三人步出書閣,剛想上車,遠遠地聽到有人喊道:“太傅,等下,等下······”

除夕的天氣不太好,從淩晨就開始飄雪了。雪不大,風卻不小。肆虐的寒風,吹起滿街的浮塵和紙屑,再加上漫飛的雪花,人一時睜不開眼。兩頂暖轎,從風雪中悠悠地飄來。

轎夫一掀簾,宋瑾與紫璿包得像兩隻大粽子似的從裏麵走了出來。

宋瑾一反往常的嘻皮笑臉,嗬了下手,“又要去西郊?”

“你有什麽事快講,我的時間很緊。”賀文軒麵無表情地說道。

“賀哥哥,今天是除夕,父皇邀你進宮賞花燈。”紫璿凍得小臉發白,聲音怯生生的。

“多謝皇上的美意,我心領了,但恕我無法成行。再會。”賀文軒淡淡地掃了紫璿一眼,複又回身去拉車門。

“賀哥哥,你醒醒吧,”紫璿受不了賀文軒的冷漠,咬了咬唇,氣憤道,“二天的功夫,不騎快馬也可以走個幾百裏,炎兒他們早就不知到了哪處。再說,孤男寡女的,炎兒對她那麽癡情,她肯定保不住清白。蒙了瑕的玉還有什麽要頭。”

“紫璿······”宋瑾想阻止紫璿,怎耐她的語速太快,一古腦地全倒出來了。“你不要胡言亂語。”

賀文軒僵立在車邊,雪花落滿了他的衣衫,他麵無表情地仰起臉,深深地吸進一口冰冷的空氣,然後,他突然微笑了,他扭過頭,筆直地看著紫璿,“玉不管有無瑕疵,玉還是玉。姍姍於我,隻要心是潔淨的,其他都不重要。”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太傅,小王陪你。”宋瑾在他拉上車門時,擠了上去。“小王是姍兒的皇兄,她一日不回來,小王的心就一日不能舒展。”

賀文軒沒有說話,隻是輕輕點了點頭。就衝著宋瑾這並不華麗的兩句話,他決定幫宋瑾幫定了,即使宋瑾並不傑出,但宋瑾讓人感到溫暖。

車夫一甩馬鞭,馬車噠噠遠去,與風雪融成了一景。

紫璿尤自陷在驚愕之中,賀哥哥無法容忍衣衫上有一點點的塵屑,怎麽會接受一個失貞的女子?他凍傻了嗎?

夫子廟今天非常的冷清,攤販們都回家過年了,燒香拜佛的香客在家中養精蓄力,準備在子夜後,搶得夫子廟的頭一柱香,現在廟裏麵,隻幾個光頭和尚出出進進,並無一個香客。

馬車停下,幾人跳下馬車,刑部的捕快與士兵們早列在風雪中等候了,後麵,江子樵裹著鬥蓬,正對著山裏張望,聽到車聲,轉過頭。朋友間無需太多的話語,一個關愛的眼神便足已,“今天戲樓歇場,我陪你進山。”賀文軒沒有道謝。

一行人浩浩****地順著濕滑的山徑往深處走去。

寒山鳥飛絕,小徑人蹤滅。一進入山穀,風聲被山頭擋住,感覺暖了許多。

今天賀文軒準備再冒險敲山,如果有洞口,那外麵的石塊是鬆動的,一震,便會露出來。

“呃?”宋瑾眨巴眨巴眼,側目巡睃,眼睛轉個不停,“靜靜,靜靜,小王怎麽聽著有水流聲?”

賀文軒一震,抬手示意所有的人噤聲。

不是水流聲,而是像有人在撥弄水的嘩啦聲,靜下來後,聽得分外清晰,不時還有一兩聲歌聲傳過來。

“這寒冬臘月的,什麽水不結冰?”宋瑾詢問地看向士兵。

一個捕快抬起手,恭敬地回道:“回太子,這山裏有溫泉,溫泉的水在冬天是不凍的。”

“在哪裏,讓小王也暖暖去。”宋瑾來了興趣。

捕快一笑,“現在天寒地凍,溫泉處,必然霧氣騰騰。你看,就在那!”

眾人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在山穀的底端,像雲霧繚繞般,熱氣彌漫,一嗅鼻,還聞著股硫磺味。

“看看去。”賀文軒心裏麵一緊,說道。

溫泉是來自地心深處的水流,終年恒溫,非常神奇。他在西京城多年,從未聽說過這件事。那是不是說明以前是沒有溫泉的,以西京人愛捕風捉影的好奇心,必然會傳得人人皆知。溫泉是這兩天才有的?敲山敲出來的?

一行人越往下走,越感到氣溫升高,凍僵的手腳都舒展開了。山徑上,不時有一兩塊大石橫在路邊,雜亂無章似的。再走幾步,溫泉出現了。一堆山石亂疊在一起,正中有個木桶大小的池子,裏麵熱氣沸騰,水麵沽沽地往外冒著氣泡,不要跳下去體驗了,伸出手,就感到溫熱異常。大石邊擺著一堆捆綁好的木柴,柴上放著幾件衣衫。

其他人臉上都因為溫泉露出訝異之色,賀文軒反蹙起了眉頭,“唱歌的人呢?”話音未落,嘩地一聲水池綻開了一朵花,從水下突然冒出一個人來。

所有的人都驚得退後幾步,水裏的人也被圍觀的人嚇了一跳。

“我不是歹人,隻是山裏的一個樵夫,是良民。”那人看到刑部的捕快們著官服,手中又拿著刀,忙環抱著身子解釋道,“我看著這有個池子,水暖得很,於是,進來暖了下。”

賀文軒心怦怦地亂跳個不停,不知怎麽,他有種預感,好像夢姍在悄悄向他走來了。“不要害怕,我們隻是路過,”他蹲下身,溫和地對樵夫一笑,“你說你是山裏麵的樵夫,那對這山裏很熟悉了。這溫泉以前沒有嗎?”

樵夫搖搖頭,“沒有,我今天才發現的。前幾天我走了趟親戚,沒上山。”

賀文軒感到呼吸都快屏住了,“那你還發現了什麽?”

樵夫戒備地看著他。

“哦,我是問你,這水池很深嗎,你剛才整個人都潛在水裏,莫非裏麵還另有乾坤?”

樵夫愕然地瞪大眼,“你怎麽知道的?”這位公子好厲害,他本來還想保守這個秘密的。

賀文軒站起身,笑笑,“一般人潛在水中隻能一刻,水麵上還會泛出絲絲漣漪。我們一行人剛剛可是在水池邊站了好一會,水麵上除了水泡,沒有任何異常。要麽是裏麵另有一處供你歇息,要麽是你有異於常人的本事,是不是?”

樵夫眨了好一會眼,臉上先是沮喪,再是不甘心,直到無奈,“罷了,我也不瞞了,裏麵確實有個乾坤。”

“什麽樣的乾坤?”宋瑾搶先問道。

“是一個非常大非常長的山洞,華貴得象皇宮一樣。”

“文軒,”宋瑾地抱住賀文軒轉了幾圈,驚喜萬分地叫道,“咱們真的找到了。”

賀文軒俊眸中不禁泛出了淚光,“是,太子,找到了。”

真是神奇,溫泉如一道簾子,當泉水淹沒頭項,眼前突然別有洞天。一個寬敞如殿門般的洞口出現在眾人眼前在,是泉水依然自故在洞口外翻騰著,一點也沾不到洞裏。洞,非常明亮,非常濕潤,連火把都不需要。

“裏麵沒有人的,”樵夫見眾人警覺地豎起雙目,說道,“我剛剛把幾個大洞都轉了一下,好怪,之前好像有人煙的,有床有被,還有食物,鬆明子也沒燃盡,哦,那邊還有個禮堂。”他急急地搶到前麵,左轉右拐的,領著眾人往裏走著。

賀文軒雙目炯炯,他走著,突然捂著了心口,臉色有點發白,江子樵發現了他的異樣,上前扶住他,感到他渾身的肌肉緊繃到不行,身子還微微顫栗著。

“就是這裏。”樵夫顯擺地叫嚷著。

宋瑾與幾個捕快走在前列,朝裏看了一眼,宋瑾身子劇烈地晃了一下,隨即他回過頭,擋在賀文軒麵前,“沒啥好看的,這個樵夫故弄玄虛,走,太傅,我們去別處再看看。”語氣愴惶、急促,仿佛想遮掩什麽。

“太子,讓開。”賀文軒平靜地命令道,口氣不容拒絕。

宋瑾閉了閉眼,沒有動彈,“文軒,聽小王這一次,不要看。”

“我叫你讓開。”賀文軒怒吼道。

“太子,讓文軒看看吧,至少他有權知道事情的真相。”江子樵瞟了瞟賀文軒鐵青灰白的俊容,對宋瑾搖了搖頭。

宋瑾無奈地歎息,走上前去,拍拍賀文軒的肩,“文軒······”他眼睛一紅,什麽也說不出來,身子側向一邊。捕快們紛紛閃到兩旁。

賀文軒走近洞口,推開江子樵的手臂,他一步又一步走進洞中。

洞中花燭閃爍,彩燈高掛,檀香嫋嫋,大紅的喜字貼在正中,一條長長的喜綾放在香案之上,香案上另有果品、喜點。任何長眼睛的人,都看得出這裏不久前剛舉行了一場婚禮。但顯然這不是一場喜慶的婚禮,香案上,一灘鮮紅的血跡觸目驚心,血噴得很遠,燭台上,紅綾上都沾上了點點滴滴。

賀文軒尤如被石塊了一般,一動不動,直勾勾瞪著那灘血跡。

“姍兒她······還是情係於與你,文軒,你應該感到幸福。”宋瑾結結巴巴地說道,很想安慰賀文軒幾句,隻恨自己嘴笨。

“文軒,也許我們找錯了地方,三妹沒有來過這裏。”江子樵欲拉賀文軒的手臂。

“大人,這裏發現了幾件女人的衣衫。”捕快們四下巡視,在一間如同臥室的床邊找到幾件同樣也是血跡斑斑的衣衫,其中一件是白色的狐裘。

賀文軒像個木頭人般,慢慢地掉過頭,瞳孔突然放大,他衝上前,一把搶過狐裘、羅裙,緊緊地護在心口。

“這是姍姍的······”他的心口一窒,疼痛欲裂。

那件白色的狐裘,在他進宮的早晨,他親自替夢姍係好的絲結,如今上麵,又是鮮血,又是泥汙,早已不堪入目,他想如獲至寶,無比珍惜地抱著。

江子樵喉頭一聳,低下頭,不忍看賀文軒悲痛欲絕的麵容。

“你們······你們都傻站著幹嗎,還不快去尋找公主。”宋瑾急得直跳腳,對著捕快們喝斥道,眼中溢滿了淚水。

不要猜,不要想,可憐的姍兒一定不肯從了冷炎,被冷炎給打死了。她還是冷炎的十七姨呢,冷炎太喪盡天良,他沒恨過別人,即使冷炎要謀反,他都想過把皇位讓給冷炎算了。可這一刻,他真的恨死了冷炎。姍兒,年方十六,冰雪聰明,俏皮可愛,明靚清麗,像花朵一般,就這樣被生生掐死了。還有文軒,天之驕子,生平第一次心動、也許是世上唯一一個配得上他、也是他可以近觸的女子,這般慘烈地離他而去,以後,他該怎麽活下去呀?

“太子殿下,這溶洞綿延數十裏,直通城外觀雲亭,屬下們出了洞口,風雪茫茫,官道上沒一輛馬車,碼頭邊沒一艘船。”追尋回頭的捕快氣喘籲籲地稟報道。

“文軒,你看······啊,文軒······”宋瑾正要詢問下麵該幹嗎,隻見賀文軒突然兩眼眨了眨,“咚”地一聲,栽倒在地,他和江子樵沒來得及扶住。

所有的人全簇擁了過來,賀文軒雙目緊閉,鬱積攻心,暈厥過去。

捕快們騎上快馬,沿著官道又追了上百裏,也沒發現冷炎的蹤跡。一場轟轟烈烈的搜尋行動,無果而蹤,賀文軒沒尋到心愛之人,皇帝沒尋到寶。

“不可能啊,冷炎的身子能遠行嗎?”宋瑾絮絮叨叨地向皇帝哭訴,皇帝皺著眉頭,自言自語道。

宋瑾顧著傷心,沒有聽清皇帝說了什麽。

除夕夜,西京城裏鑼鼓喧天,爆竹聲聲,家家張貼對聯、掛燈籠,貼窗花,把酒送盞,忙著辭舊迎新。書閣裏是一團寂靜,賀文軒躺在書樓裏,一會兒發熱,一會兒發寒。

賀丞相與夫人坐在床邊,相對掉淚。

新春到了,雪後放晴,風也住了,高懸的暖陽突地就顯出了一團春意。皇帝身著簇新的龍袍,率領眾妃嬪與太子、公主,站在城樓上,接受文武大臣與百姓們的朝拜,山呼海應的恭賀聲如巨滔聲一般。

街上奔跑的孩子,笑聲穿過院牆飄進了書閣,賀文軒發過一通大汗後,睜開了雙眼。“文軒,你一定要撐住啊!”大年初一,不能掉淚。賀夫人握著兒子的手,死命咬著唇瓣,把滿眼的淚水硬生生地往肚裏咽。

賀文軒嘴唇發白,臉色蠟黃,他回給娘親一縷輕笑,“嗯!”他點頭。

三天後,大病一場的賀文軒勉強能坐起身,雖然麵容憔悴,但神情平靜。好似這一病,他已把心底最深的痛都發出來了。

五天後,賀文軒下床,在園中沐浴著春陽,慢慢地移步,沒有夢姍陪在一側,他的身影看著有幾絲孤單。

江子樵和宋瑾天天過來看他,他會陪坐著,但不發一語。

習慣早晨起床先握一卷詩書,用過早膳後,磨墨練字,然後再閱讀。賀文軒一點一點地讓自己恢複如初,他平靜淡定的俊容,沒有任何人看得出他曾經曆過什麽。

正月十五,家家戶戶吃元宵,西京城裏有燈會,聽說晚上的彩燈會掛滿幾條主街道。欽差大臣賀文軒選擇這天上朝,皇帝心疼地看了他一眼,吩咐太監給他搬了把椅子,說他身子初愈,不宜太勞累。

賀文軒微笑拒絕,抬手上前稟道:“皇上,我大南朝百業興旺,國富民安。在新春伊始,皇上應為大南朝、天下蒼生向上天祈福,號召食俸祿的官員都一同參預。”

皇上來興趣了,“賀卿這主意不錯,那麽朕是不是擇日、淨身,選一高處,向上天祭拜呢?”

賀文軒搖頭,“不需要,聽說孔明燈又叫神燈、祈福燈、平安燈,點燃後,如同神的雙目,當它在山巒、河泊之間飛行時,神會把皇上的心意讀得清清楚楚。”

“就是三國時諸葛亮遇險時,發明的那個求救燈?”

“正是,皇上,那種燈做起來很容易,一般孩童都會做。不需要擇日,今日恰逢元宵節,便是個好日子。”賀文軒說道。

“眾卿以為如何呢?”皇帝笑吟吟地看著文武百官。

誰不會錦上添花,“賀大人所言甚是。”眾位大臣齊聲稟道。

“為了防此其他府郡做不到位,請皇上下旨讓其他府郡將點放天燈一事,寫好奏折上報朝廷。各府郡燃放的天燈還要有所區別,在天燈上各自貼上各府郡的簡稱。如果民間有百姓響應,也要在奏折上一一寫明。”賀文軒抬起了頭。

皇帝傾傾嘴角,覺得賀文軒這事有點小題大作,但他不會讓賀文軒失望的。“好,全依賀卿。那些奏折,各府郡都送給賀卿,然後賀卿才向朕稟報。”

“臣遵旨。”

元宵節的夜晚,地上,花燈如河,天上,天燈如海,把整個天地,亮如白晝一般。皇帝不知這祈福有沒有效,但讓百姓開心到發狂到是真的。

“噗!”賀文軒滿意地扔開火鐮子,看著自己親手製作的孔明燈緩緩升上夜空。

“公子,還是咱們的燈好看。”賀西仰著頭,歡喜地說道。公子在薄白紙上畫了顆紅心,火光的映射下,心紅豔、跳躍,特別顯目。

賀文軒慢慢合起十指,閉上雙眼。

“賀大哥,這些孔明燈太沒創意了,白花花的。”夢姍依在他的懷裏,指著空中的紙燈,小嘴噘起。

“那姍姍想怎麽做?”他溫柔地在她的小臉上啄吻著,心動如潮水般洶湧。

她轉過身,玩著他胸前的衣扣,“我要在薄白紙上畫一顆紅心,向天與地昭示,那就是我······喜歡賀大哥的一顆心。這個創意好嗎?”小臉酡紅如霞。

他心醉得不知如何表達。也許語言是多餘的。那一個晚上,他抱著夢姍,幾近失控。

“姍姍,你看到我的心了嗎?如果看到,就告訴我,好嗎?”賀文軒睜開眼,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