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後麵的事就無需林楠再費什麽手腳了,無非是派人注意戎狄使臣一行人,不要讓他們有放棄的意思,然後悄悄去天牢看了耶律良才幾次。

所謂的悄悄,不是瞞著身邊的人去探望耶律良才,恰恰相反,他要瞞的人,就是耶律良才。

他去天牢,自然不是要學雷鋒做好事,去關心一下耶律良才是否吃的好住的好,而是想看看自己報複某人的行為,到底有沒有達到效果。

執意將耶律良才添在秋決名單上,故意在天牢演一出惺惺相惜的好戲,並不僅僅是在玩欲擒故縱的把戲,對於睚眥必報的林家人來說,要將一個算計他家人、挾持他心上人的敵人全須全尾的放走,自然是萬般不願的,但是胳膊擰不過大腿,他改變不了李熙的決定,所以隻好換一個法子折騰人。

所以耶律良才這段日子,過得度日如年。

沒有食水上的苛待,沒有人格上的侮辱,卻偏偏讓他覺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麽難捱。

從林楠來探,他就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他已經被關在天牢,什麽都做不了了,所以那個少年沒有理由來騙他……當他用餘光看著那個少年,肅然整理了衣冠,對他深深一揖,說‘一路走好’的時候,他就知道,在這少年眼中,他已經是一個死人了。

他理智上清楚自己必死無疑,可是心裏依舊帶著某種隱秘期望,因為族人信誓旦旦的說一定會救他,可是他又很清楚,既然這少年一心要他死,自己的族人怎麽可能鬥得過他?

這樣絕望中又帶著隱秘的奢望,一個人在暗無天日的天牢中煎熬著,他完全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麽事,沒有一個人和他說話,就來連送飯的獄卒每次都沉默來去,就算他有什麽要求,獄卒在下一頓的時候會帶來,卻絕不會開口和他說一句話。

目光所及,永遠是一成不變的陰暗窄小的空間,耳中聽到的,隻有老鼠窸窸窣窣的聲音,永遠是漫長又絕望的等待,甚至不知道自己等的到底是什麽……在實在忍無可忍的時候,他會將自己灌的爛醉如泥,然而從宿醉中醒來之後,又會為自己僅剩的時間在無知無覺中少了一日夜而懊悔。

他是草原的漢子,他真的不怕死,可是他不喜歡等死的滋味,讓他真正絕望的,不是即將來到的死亡,而是這樣愚蠢的死法……他一向自命不凡,他懷著雄鷹一般的壯誌,可是他現在什麽都還沒有做,他耶律良才的名字還沒有傳遍整個大草原,他耶律良才四個字,還沒有讓所有敵人都為之顫栗,他耶律良才,還隻是一個無名小卒,他就要死了,而且還是死在自己的愚蠢上……

這種悔恨,比絕望還要讓他痛苦,一點一點的啃噬著他的心髒……

所以,林楠看到的耶律良才,幾乎讓他認不出來。

原本顧盼之間神采飛揚、一舉一動都充滿自信的青年,仿佛喪失了一切生趣,變得頹廢衰敗。臉『色』蒼白,唇『色』暗沉,一雙眼睛深深的凹陷了下去,眼中看不到任何光彩,連高大的身形也不再那麽挺拔。

林楠看著他一個人坐在最陰暗的角落裏,時而目中含悲,時而麵『露』苦笑,或者透過窄小的窗口,癡癡的看那一片湛藍的天空……獄卒說,他會在每天最後一頓飯吃完,用指甲在牆上留下一道刻痕,偶爾會寫一些東西,但寫著寫著又全部撕的粉碎……

明明知道耶律良才身為異族,設計過林家,挾持過李資,理應殺之而後快,然而當林楠看見耶律良才在天牢中的模樣時,他發現,他對於放這個人活著回戎狄,也不是真的那麽不情不願。

或者是因為這個人在大殿上為他解過圍,在狀元樓請他喝過酒,在大街上曾幾番示好,刻意結交;又或者是因為這個人從頭到尾都沒能碰掉他家人一根毫『毛』,最後關頭還放棄傷害李資;又或者是因為這個人被他爹坑的很慘,身邊的人死光光不說,自己還被坑到天牢等死;又或者是因為這個人自始至終都未曾對他存有惡意,做這一切的原因,隻是出於對他的欣賞,是想將他帶回戎狄重用……

是以林楠看著耶律良才這幅模樣時,浮現在心頭的,並不是快意,而是某種傷懷……

林楠轉身離去:“罷了,若你能在這裏熬上一個月不瘋,先前的事,咱們就一筆勾銷……”

耶律良才在天牢中度日如年的時候,林楠在外優哉遊哉的過了一個月,一個月以後,事情終於有了一個結果。

大昌最高層得到的版本是:戎狄某部族某個罪大惡極的逃犯在大昌犯事,結果被刑部抓了去,萬歲爺特旨將其移交給該部族,該部族感激之下,送了一點小禮物作為兩國友好邦交的信物……

至於底層,他們完全不知道有這件事,也就不需什麽版本的答案了,他們唯一知道的是,來訪大昌數月的戎狄使臣,就要回國了。

戎狄使臣來的時候極為高調,走的時候卻很低調,不過十幾個人,騎著馬,在鴻臚寺官員和侍衛的護送下,安安靜靜穿過大街,出了城門。鴻臚寺的官員送到城門後就退了回去,隻留下百十個侍衛,要將他們一路送出大昌境內方回。

隊伍沉默的前行,其中有一騎忽然毫無預兆的停了下來,於是帶動著整個隊伍都停下了,一個低低的聲音道:“少主?”

耶律良才愣愣看著某個方向,問道:“那就是山海書院?”

沒有人回答,他自顧自歎了一聲,輕聲道:“聽說那是他親手繪圖修建的,竟沒來得及去看一眼。”

“少主,此刻不宜節外生枝。”

耶律良才輕輕嗯了一聲,雙腿一夾馬腹,隊伍又開始前行。

“耶律兄。”

忽然,一個清清爽爽的聲音傳來,一行人停下腳步,一抬頭,便看見道旁一座新建的,連招牌都沒豎起來的茶樓上,有兩個人憑欄而立,一個挺拔剛毅,沉穩有度,一個清逸出塵,翩然如仙,站在一處顯得極為悅目。

耶律良才說不出心裏是甜是苦,拱手道:“林兄。”

林楠微微一笑,一揮手,將手中的酒囊扔了過來,笑道:“請你喝酒!”

耶律良才伸手接住,看著林楠臉上輕鬆懶散的笑容,仿佛醍醐灌頂一般,瞬間醒悟過來,想起這月餘來的種種,先是憤怒,而後苦笑,道:“阿楠,你騙的我好苦。”

林楠笑道:“你騙我,我騙你,兩國之間不就那麽一回事兒嗎?耶律兄是做大事的人,這些小節就別放在心上了。更何況,耶律兄風采更甚往昔,鳳凰浴火,豈不是好事一件?”

又道:“嚐嚐我送你的美酒?”

耶律良才拔了塞子,仰頭喝了一口,驚咦一聲,道:“好烈的酒!當真是好酒!”

林楠笑道:“我知道北地苦寒,最喜歡烈酒,所以特意為耶律兄釀造,感覺如何?”

耶律良才又喝了一口,真心歎道:“好!可惜太少。”

林楠笑道:“好就送你。”

耶律良才微微一愣,什麽叫好就送他?這酒不是已經在他手裏了嗎?正不解時,一物破空而來,伸手一接,卻是被『揉』成一團的白紙,雖隻是紙,帶的力道卻極大,震的他手掌發麻,他看了眼收起彈弓的李資,轉向林楠問道:“是什麽?”

林楠笑笑:“自然能讓你心想事成的東西。大家兄弟一場,就不用謝我了。”

耶律良才狐疑的拆開紙條看了一眼,霍然動容,歎道:“阿楠,你若是來我戎狄,我必終身以師禮相待。”

李資冷哼一聲,道:“這個夢,你可以不必做了。”

耶律良才哈哈一笑,豪情頓生,道:“你們大昌君臣,敢放我回戎狄,不就是以為我無法完全統治整個草原嗎?不就是以為我便是知道了那些事,也無能為力嗎?隻希望你們不要後悔今日的縱虎歸山就是!”

雙目閃過精光,看著林楠道:“等我十年,我必帶著大軍,來大昌恭迎我戎狄國師回朝!”

李資淡淡道:“我大昌的天牢亦虛位以待,等著閣下回來入住。”

耶律良才哈哈大笑,繼而戛然而止,斷喝道:“好,那我們就試試!”

林楠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耶律良才,你似乎已經忘了我說過的話——不要惹我,真的,不要再來惹我……也許你不信,可是打仗,我也不是不會。”

耶律良才看了他良久,才苦笑一聲,道:“信,我怎麽會不信?會寫詩、會治水、會修路、會釀酒、會破案……既能興邦,也能……滅國,我怎敢不信?罷了罷了!”

轉頭看向李資,冷哼道:“所以,本王真的很討厭你!”

一提韁繩,頭也不回的駕馬遠去。

回城的馬車上,林楠總覺得李資的臉很黑,嘴抿的很緊,不,應該說是太緊,緊的都有點咬牙切齒的意味了。

自以為猜到了李資的心思,林楠笑道:“耶律良才的話,你別放在心上,莫說他不敢來,便是真來了,我們也能讓他铩羽而歸!”

李資終於正眼看他,悶悶道:“那酒是你親手釀的?”

林楠嗯了一聲,不經意道:“是啊,若不親手釀造,又怎麽研究出方子?”

又笑道:“北方苦寒,人人皆愛烈酒,那些北方漢子,喝了我釀造的燒酒,再喝其它隻怕就如喝水一般無味。是以隻這一個方子,就足以讓耶律良才的部族崛起,如此才能達成陛下的意願……而且此酒雖好,卻最耗糧食,北方原就糧食匱乏,若此酒盛行,必將國力衰退。”

林楠笑著抬頭,等著李資的表揚,誰知李資的心思卻全未放在林大才子一箭雙雕的妙計上,悶了半晌,終於還是忍不住,咬牙道:“當初六弟走的時候,你便譜了前所未有的曲子,而今又給耶律良才親自釀酒……”

林楠愣了半晌,才明白原來他們兩個自始至終都不在一個調兒上,忍不住笑出聲,低聲道:“我唱歌給你聽好不好?”

鼓起偌大勇氣才老實說出心中酸意的李資原就有些不好意思,聞言耳根微微發紅,還沒說話,便聽見林楠低聲唱了起來:“今夜的風兒輕,別讓我傷心……我癡癡的想啊,我苦苦的望啊,我想呆在你身旁……”

前世這首刀郎的歌,調子歡快中帶著輕佻,那挑起的尾音,委實是調戲人的神曲,林楠一麵輕聲唱著,一麵看著李資微黑的臉變的通紅一片,頓時唱的更加興高采烈起來:“這月『色』還早,你燈卻熄了,你叫我怎麽熬。我情丨欲如火,如饑似渴,今夜讓我怎麽過……唔……”

林楠瞪大了眼,然後整個視線被一隻大手遮住,感受著唇瓣上傳來的濕潤灼熱,腦海中一片空白……

隻覺得心跳如鼓,渾身卻軟成一灘泥,被那個人的氣息一點點侵占,顫著手捏緊了那人的衣袖,口中下意識的發出難耐的呻丨『吟』,卻不知道是害怕多些,還是期待多些……

在某位才子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時候,皇宮中,李熙正頭疼的『揉』著太陽『穴』。

這世上,敢在他麵前咆哮的人真沒幾個,可眼前的大將軍魏浩就是其中之一。

“林楠那小兔崽子,老子要拔了他的皮!老子不就是嘲諷了他幾句嗎?太過分了,太過分了!還有林如海這老匹夫,怎麽教兒子的……”

李熙幹咳一聲,正要聲明某個“老匹夫”一點都不老的時候,魏浩的火力已經向他轉移了:“陛下啊,您許就許好了,還給他寫什麽字據!讓臣想賴都賴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