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李資搖頭失笑,不再說話。
李旭直到晚間才回來,果然帶了新鮮的蓮蓬,向等著他用晚飯的李資二人告了罪,說已經在外麵用過了,又隨意問了幾句案子的事,知道河道那邊沒有什麽新的發現,便自回房沐浴更衣了。
林楠望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用過晚飯回房,林楠將林才叫到跟前,問道:“今兒二皇子殿下在村子,可有遇到什麽特別的人?”
林才嗬嗬幹笑,搓手道:“二皇子殿下出門,小的也沒跟著,要不,小的把今兒給二皇子殿下帶路的莊頭叫來問問?不過那也不是咱家的人,要讓人知道咱們打聽皇子的行程,怕不太好……”
林楠臉色一冷,將捧著的水杯重重撂在桌上,寒聲道:“是不是我出門太久,讓你忘了家裏有幾個主子了!”
林才被唬的一跳,被林楠冷冷的目光一看,隻覺得全身發寒,心中狂跳,不敢再敷衍,斂聲靜氣回道:“那邊村子不遠,有一家觀音廟,聽說是極靈驗的,二皇子便去遊覽了一番,正好遇到黃家的千金在那兒施粥……”
林楠冷冷道:“我怎的不知道這附近有什麽靈驗的觀音廟,更沒聽說誰施粥會施到這種地方來的。”
林才遲疑了一下,道:“許是漕幫的人嘴巴不緊,這幾日兩位殿下和大爺一起在這裏查案的消息,揚州稍有頭臉的人都知道了……有骨頭輕的,便動了些不堪的心思……”
林楠打斷道:“是哪個黃家?”
林才道:“是鹽商黃家……”
原來是那個牆頭草,林楠微鬆了口氣,他爹便是用人,也絕不會用黃家的人,可見此事林如海應該隻做了背後推手,隻怕當事人雙方都不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皆在旁人的算中。
雖不知林如海為何會有此舉,但這種事,絕不可沾染太深,一是有辱名聲,二是後果難測,林楠語氣稍緩,道:“這附近有荷塘的事兒,也是你故意放出給二殿下知曉的?”
林才忙道:“小的隻是令人送了些新摘的蓮蓬給兩位殿下品嚐,旁的沒有做什麽。”
——荷塘的事,是三殿下主動問的,同他可沒什麽關係。
林楠嗯了一聲,淡淡道:“這樣最好不過。這些和我們家全不相幹的事,你最好少問少管少操心,省的沾的一身腥。出去吧!”
林才連聲應是,到了門外才鬆了口氣,一陣風吹來,隻覺得背上涼颼颼的,這才發現後背已經被冷汗浸透,不由冷冷打了個寒顫,心中卻既是驚,更多是喜。
驚的是,他家大爺好靈巧的心思,稍稍一點跡象便被他看出了端倪,喜的卻是林家有後如此——需知做下人的,最怕的不是不得主子歡喜,而是怕有傾天之禍,連累自家做了覆巢之下的那顆碎卵。
隻是他不知道,他家小主子不是明察秋毫,而是見了李旭那一臉的春風得意,莫名便想起了“大明湖畔的夏雨荷”,一試之下便逮了個正著,不由好笑:原來陪著單琪看那種讓他腦回路明顯不夠用的格格劇,也不是沒有好處的。
第二日,李旭在河邊逛了一圈,便又去“微服私訪”、“探查民情”去了。
這也是黃家小姐運氣不壞,“恰巧”遇上李旭大事將定心情大好的時刻,偏他又被林楠李資兩個困在這種偏僻地方消遣不得,正自得意滿又百無聊賴之時,再遇上一個如水如煙的江南少女,自然有眼前一清一亮之感——若是換了三天前,便是來一個天仙,也休想李旭能多看一眼。
正經查案的李旭出去“探訪”去了,打醬油的林楠和李資隻好留在莊子看卷宗,倦了就喝杯茶聊聊天。
中午用過午飯,又小憩了片刻,才又開始繼續。
林楠將最後一本賬簿放在桌上,揉著脖子站起來活動手腳,一回頭卻見李資正抬頭看著他,目光幽暗。
見林楠回望,李資索性將手裏的東西也放下,問道:“看完了?”
林楠嗯了一聲。
李資道:“可看出什麽來不成?”
林楠伸個懶腰,捶著酸痛的肩背,道:“無影無蹤……殿下呢?”
雖是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李資卻能聽懂他的意思,隻因這兩天他同林楠一樣,看的都是漕幫的賬簿。
無影無蹤。
李資搖頭,他看了兩日,得到的也不過是這個結論。
雖沒什麽收獲,林楠臉色卻不見頹廢,李資迷著眼,看了看已然掛上林梢的太陽,道:“村子那邊的風光想來極好,讓二哥流連忘返,連案子的進展也不來問一句。”
林楠笑道:“在二殿下看來,我們所作所為,不過是緣木求魚,又豈會有進展?”
回到座位坐下,李資起身替他添了一盞熱茶,林楠捧在手裏,道:“我委實不明白,在京城的時候,我看二殿下也是個聰明人,為何到了這邊,卻屢屢犯糊塗。”
李資道:“在京城兢兢業業過了十多年,一旦離了那塊地兒,失了謹慎之心,難免會狂傲起來。隻是我亦想不到他會糊塗至此,阿楠你幾乎將答案擺在他麵前,他卻連看都不看一眼。”
“呃?”林楠眨眼:“殿下何出此言?”
李資一麵給自己添水,一麵道:“若非是胸有成竹,你昨兒怎會有明日便回山上的話?”
林楠笑道:“難道便不能是我大動幹戈卻一無所知,自覺丟人所以要回去找父親哭訴麽?”
李資搖頭失笑,笑道:“若是查不出什麽來,你不是還有傳家之寶嗎?實在不成,起一卦就是,便是二哥不肯,想必賀大人必定不會舍不得那一千兩銀子。”
林楠亦想起初見之時的情境,不由會心一笑。那個時候,他隻覺得他們兩個相看兩厭,萬萬想不到二人會有這般同舟同行同吃同住,又齊心合力破案的一日。
隻可惜那一卦千金的“傳家寶”,早就不知道被他扔到那個犄角疙瘩裏去了。
李資再次看看天色,不再同他胡扯,斂了笑容,道:“這件案子,原本一直有兩個地方我想不通。”
這卻是在正兒八經答林楠方才的“何出此言”了,他本不是愛表現的人,若換了別人,他會藏拙到底,但是他麵對的卻是林楠,他最不願被其小瞧的那個人,是以不願待真相大白時,才做個事後諸葛亮。
見李資開始說正事,林楠也收了笑,道:“想必殿下現在想明白了?”
李資不置可否,徑直道:“先前你聽到官船上運的是十萬斤銅錠之後,曾玩笑說,連你都懷疑此事是不是林大人所為,當時我尚不清楚你為何會有此語,待看到漕幫的賬簿,才真正明白。”
“漕幫中人無處不在,在這運河之上,幾乎沒有什麽能逃過他們的眼睛,但是那十萬斤銅錠卻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消失的無影無蹤——十萬斤的東西,不是幾隻小船就能運送的,運銅的船呢?船上的東西呢?東西要上岸,必然經過碼頭,漕幫之人經驗豐富,看一眼水深便知道船上有多少貨,掂一掂分量便知道自家肩上扛的是什麽,絕不可能有這麽多的銅上了岸,他們還全無察覺。這是我第一個想不通的地方。”
除了能使喚的動漕幫的林如海,他想不出有什麽人能將十萬斤的東西無聲無息運上岸,林楠也正是因此才會有之前的話。
林楠嗯了一聲,補充道:“上了碼頭,若用漕幫的人,東西會被看破,若不用漕幫的人,則會更打眼,所以連漕幫中人都找不到那艘船和那批貨,這本身就是不正常的事。”
李資接道:“你讓漕幫送賬簿過來,想必就是為了看看,那些銅錠會不會藏在某些貨物中上了岸。”
林楠點頭。
他的確找了,可是沒有找到。
他翻的雖快,卻絕不代表他看的不認真,前世他能在互聯網海量的信息中,找到有用的東西,足不出戶,隻一台電腦就掙了與殷桐相當的身家,其分析能力可想而知。
如果連他都找不到,那麽隻有兩個可能,一是對方已經高明到了他難以企及的地步,二麽……林楠笑笑。
李資喝了口水,繼續道:“父皇極重河防,太子幾乎每年都會受命出來巡視河堤,我自十五歲起開始跟著太子辦差,曾見過兩次疏浚河道——河水不是湖水,裏麵的泥沙會不斷沉積,扔進水裏的東西,不過數年便會被泥沙掩蓋,且我記得這段河道,在數年前曾疏浚過一次……”
“此處地處偏僻,除非有人建房時,故意將拆卸下來的磚瓦扔進這段河道,否則隻憑著日積月累,絕不可能堆積如此多的碎磚爛瓦。可偏偏這附近唯有這一處建於十多年前的小莊,這座莊子,已經十年不曾大動土木,更別提將如此多的磚瓦扔進河裏——這便是第二個我想不通的地方。”
林楠唔了一聲,不說話。
李資頓了頓之後繼續道:“當然,不管可能性有多小,亦不能排除是更遠些的人家所為,所以你才讓人去查揚州附近新建的房屋。不過,等他們將這些磚瓦可能出自的磚窯列出來之後,你便再也沒有看那些卷宗一眼,因為那些磚窯離此地太遠。”
林楠嗯了一聲,道:“各個磚窯燒的磚,好賴相差不大,大多都是就近購買,若是遠了——隻怕運費就比磚本身更貴,倒不是花不起,而是沒有這個必要。”
李資沉聲道:“沉船之地,出現一堆不該出現的破磚爛瓦,十萬斤的銅錠全無影蹤……如果不是我們運氣才差,遇到太大的巧合,就隻剩了一個可能——這條官船上運的,原就不是銅錠,而是這些碎磚爛瓦!那些銅錠根本不是被劫,而是在上船之前,就被人掉了包。船上的那些人,也不是被劫殺,而是被人滅了口!”
林楠擊掌歎道:“殿下果然明察秋毫!”
又道:“掉包的事,聽起來聳人聽聞,實則做起來比想象中容易百倍。我讓人查過了,因銅錠笨重又不甚值錢,是以朝廷根本就不擔心有人會打它的主意,每次運送時,隻派數十官差,外加一些官奴負責搬運。等東西上船之後,因水路直達京城,其中一半的官差和所有官奴會原路返回,隻剩下十多人隨船押運。押運的官差全無警戒之心,裝銅錠的箱子出發前便會貼上封條,到京時候才會撕掉,中途根本不會有人驗看,所以想要掉包有無數種法子。而負責搬運的官奴在礦洞終年不見天日,任人打罵如同牛馬,其自有一套生存法則,是以掉包之後他們就算察覺箱子分量有異,也絕不會稟報讓官差開封驗看。”
李資接道:“但若是到了京城發現東西被掉了包,一路查回去,破案是遲早的事,所以官船隻能被劫。”掉包雖然容易,但是那麽多的東西,不可能做得無聲無息,或下藥或灌醉或引開,不管是哪一種,都不可能做得無聲無息,待那些官差回想起來,破案是輕而易舉的事。
林楠道:“我們找不到劫官船的人,是因為他們隻需有內應在食水中下藥,一條小船載數人接應即可;我們找不到贓物,是因為他們要藏的,根本就不是十萬斤銅錠,而是幾十口空箱子。”殺幾個昏睡不醒的人,將磚瓦拋進水裏,然後鑿沉官船,需要不了多少人手。至於內應脫身就更容易了,到現在找到的屍首,也不到船上人手的三分之一,誰也不知哪個死了,哪個又隱名埋姓去了外地。
李資道:“所以那些磚瓦來處與銅錠押運路線的重合之處,便是事發之地,隻要再查查他們每晚的行程,要破案實則再簡單不過。”
林楠嗯了一聲,聳聳肩道:“我事事都不曾瞞著二殿下,本想讓他順順當當自個兒把案子破了,隻不知為何在他心中我會蠢笨如此,盡做些莫名其妙的事兒。否則他隻要肯想想我為何花這般力氣去查磚瓦的來曆,也該知道事有蹊蹺。”
李資歎道:“他們隻當你是緣木求魚,水中撈月,卻不知你從不做無謂的事——真正緣木求魚的人,恰恰就是他們自己。他們隻道這破磚爛瓦毫無價值,漕幫碼頭線索俱無,卻不知這些破磚爛瓦就是最重要的物證,漕幫碼頭全無線索的本身就是最好的線索。”
林楠點頭道:“這案子委實不算複雜,若不是他們找錯了方向,也不會拖了這麽久還沒破案。不過,我還有一事想不通。”
李資道:“你說。”
林楠道:“若那人當真是掉包而不是劫船,那麽他應該很清楚箱子裏麵放的是銅而不是金銀,能做到這樣的事,他本事不小,既然如此,他冒險謀這些東西有何用?難道還能私鑄銅錢或者鑄一堆的銅盆去賣不成?”
李資沉吟道:“你莫忘了,他除了劫船,尚有嫁禍。不在荒無人煙處行事,而選在揚州附近作案;刻意誘殺漕幫中人,將屍首沉於此地;還有那具導致沉船被發現的屍體,來的實在太過蹊蹺——以上種種,說明在此人心中,嫁禍才是最大的目的。”
林楠皺眉,心中還是有些疑惑。
若此人是為嫁禍而來,衝的無疑是他爹。若他直接將銅錠拋在一水流湍急之處,再將船駛到揚州附近弄沉,再加上那幾具屍體,那麽林楠便是猜到事實,也於事無補——找不到贓物,又沒有證物,林如海將百口莫辯。
但他為何要畫蛇添足的將這些不好藏匿不好銷贓又不甚值錢的銅錠換了去?
林楠想了一陣,還是全無頭緒,搖頭道:“不想了,反正等人抓到,東西找到,真相自然明了。”
同時心中有些慶幸,幸好那些人不曾想到這些扔在水底的爛磚頭瓦片也會成為線索,否者隻要拋的遠些,他們也不能這麽快就想到掉包上去。
林家的人,早在昨兒就派了過去,他和李資這兩日說是看賬簿,倒不如說是在等結果。如今賬簿也看完了,林楠索性將象棋又拿了出來同李資殺上一把。
下了半局棋,正你來我往殺的痛快,林才進來,手裏捧著一隻用蠟封住的小竹筒,正是慣常用來放在鴿子腿上傳信的那種。
林楠接過,挑開竹筒,裏麵是一張小小的紙條,林楠看了一眼,微微一笑,轉手將紙條遞給李資。
李資打開,紙條上隻寫了三個字——“福臨縣”。
李資招手喚來隨從,道:“去找睿王殿下,說有要事,讓他立刻回來。”
隨從應聲去了,林楠看著他騎馬離開,才回頭道:“三殿下倒是大方的很。”
原是李旭的差事,若他去風花雪月,反倒是李資破了案子,那這位二皇子的大誌八成是要成空了。李資此舉,委實大方到了極點。
李資淡淡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何況我對那個位置,原就沒什麽興趣,為何要去當那個眾矢之的?”
林楠微愣。
李資知道他想什麽,淡淡道:“我既不願當個被閑養在京城不得自由的廢物,也不願將自己捆在那張椅子上,看似高不可攀,卻沒有一日是為自己而活——該當何如?”
該當如何?不做皇帝,不做閑王……
這個人,他離他的夢想原是極近的,太子在眾兄弟中,本隻信他一人,隻用他一人。
忽然有些感歎,這位太子一死,也不知壞了多少人的夢想……就連先前的林楠與林如海的逍遙平靜生活,也是因此才被打破。
李資吩咐人去備了馬車,見林楠還有些愣神,笑笑道:“看來你明兒回不了山上了,這福臨縣可不近。”
林楠道:“殿下怎的知道?”
李資笑道:“前不久我方去那裏查過賬……”
話未說完,忽然愣住,卻見林楠也愣住當場,一雙清亮如水的眸子望了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不是男主太拖遝,是我太拖遝,雖然寫了很久,但是故事裏隻過去了一會會……~~~~(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