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迎來送往

細雨敲青瓦,斜雨濕紅磚。霏霏細雨串成線、連成片、在天地間掛一道珠簾。也隻有在這一刻,這天與地才不會處在極端。

被黛玉的話勾起回憶,林璟玉捧著青瓷白底茶杯,目光定定的望著外麵。上好的西湖龍井在沸水裏滾過,飄著縷縷茶香,在林璟玉的眼前暈染,將他與現實又隔開一層距離。

西苑裏,冷香冉冉。林璟玉和徐文修端坐在棋盤前,一黑一白拉開陣勢廝殺。

徐文修思索了一會兒,從容不迫地落子。邊說道:“如卿,我打算七日後啟辰回京。”

聽到徐文修的話,林璟玉忙將夾在兩指之間的白子放回棋罐裏,驚疑不定的問道:“先生,你是在說笑吧?!”

徐文修看著林璟玉,下巴朝棋盤揚了揚,示意落子。

林璟玉心不在焉的拿子落在剛剛準備下的地方,回頭仔細打量屋子。裝的滿滿的書架已經半空,常用的典籍早已被此間的主人分門別類的壘成一摞放在書桌上。掛在筆架上的豪筆也大多被取了下來,筆架上空落落的,無一不昭顯著剛剛徐文修的話不是空穴來風。

“該你了。”

林璟玉隨意看了一眼棋盤,拿子落子。

父親的喪事好不容易操辦得差不多,路過的時候碰上西苑的小廝,想起忙著喪事已是多日未和先生好好說話了,便特意過來陪陪先生,誰知就聽到這句話。

看徐文修雲淡風輕的思考著棋局,林璟玉沉不住氣的喊道:“先生——”

琢磨好了下一步該如何設局,徐文修抬起頭望著林璟玉,淡然地說道:“我本就打算今晚找你說說話,順便告訴你這件事。你現下過來,倒也便宜。”

徐文修落子之後,對林璟玉擺擺手,止住他的話,說道:“如卿,你已是舉人,你現下要用到的,我都已經傳授於你。你按製守孝三年,這三年你隻需溫故知新即可,我留於此地也於事無補。”

徐文修目光深遠地看著林璟玉。

當年初見,這孩子麵目精致如畫,是難遇的少年老成,心性裏卻也有著孩子不該有的浮躁。這幾年,倒是被打磨得越發內斂了。

看著林璟玉臉上難以掩飾的疲憊,徐文修擔憂且堅定。

他在人生最是得意之時失意,一生大起大落,早已看管榮辱。當年的徐家二少爺鮮衣怒馬、嬉笑怒罵,誰不道一聲俊才英傑。誰能料到自己會到了中年還受這等苦楚,獨子早夭,佳偶撒手。所以對於知己林如海的逝世,他雖然難過,可卻也不是不能承受,而眼前這個孩子還太稚嫩,他總要知道,有些路,要一個人走。

他留在此地也幫不上手,還不如就此離去,在京中為他打點一二。等他三年後上金殿之時,也能使上一些力。

“如卿,用心點。”

林璟玉壓住心底湧起的陣陣煩躁,仔細的琢磨了一下棋局,沒看出徐文修布的局在哪裏,歎了口氣,落子。

“先生,蘇州的山水還留不住先生的腳步嗎?”

徐文修看著林璟玉眼裏濃濃的不舍,將舉起的手放下,夾在食指與中指之間的黑子被扔回原來的地方。

“如卿,蘇州山水好,可葉落就該歸根的。”徐文修頓了頓,繼續說道:“你三年之後就上京春闈,不過是三年不見而已。”

林璟玉看著徐文修眺望京城方向的目光,聽著徐文修語氣裏的悵然,心中湧出一陣一陣的生澀來。

他想要先生留下,先生給他的亦父亦師山般的沉穩厚重讓他從心裏覺得踏實。而先生打磨他時給他帶來的疼痛,讓他更加清晰的了解到他真真實實的站在這方土地上。

他希望他留下,可他更不能罔顧一個遲暮老人對故鄉的渴盼,盡管他在那裏跌倒過、絕望過、期盼過。

林璟玉長歎一聲,既然結局已定,又何苦讓過程更加複雜,徒惹蒼涼。

林璟玉投子,說道:“先生,我輸了。我心已亂。”

回不去的地方才叫故鄉,對他而言每一處都是他鄉。

“哥哥?”

聽到黛玉拔高了聲音,林璟玉回過神來。看到黛玉眼睛深處的關心,林璟玉對他搖了搖頭示意無事。

或許是下雨天太適合懷舊,一不小心就成了過往的俘虜。

回過神來的林璟玉將手上的茶盞放在旁邊的案幾上,權衡一番,心下有了計較。淡笑看著黛玉,林璟玉詢問道:“黛玉,你的想法呢?”

黛玉緊張的抿了抿唇,不確定的說道:“哥哥我想著,今年是先生在京城的第一個年,要不在往年的年禮上加四成?”

林璟玉微微點了點頭示意了解了她的想法,看到黛玉明顯的緊張,林璟玉用左手食指和中指慢慢的摩擦著大拇指上的玉扳指,麵色不改的問:“還有呢?”

黛玉正拿了杯子準備喝茶壓驚,剛送到嘴邊就聽到林璟玉問她,忙將茶蓋蓋上,將茶盞放下。說道:“父親才剛剛過世”

想起過世的父親,兩人都默了好一會兒。密密麻麻的雨滴似是敲在心上,不太重,但是卻讓你持續的痛。

黛玉忍下心中的悲意繼續說道:“往年逢年過節都有孝敬,我想著外祖家的年禮是不是比著往年的薄一分?”

林璟玉停下手上的動作,說道:“黛玉你考慮得很有道理。”看黛玉因著自己的話一直緊繃著的臉和緩了下來,林璟玉繼續說道:“給徐府的禮比著去年的重兩分就是了,榮國府的年禮就減三成吧!”

困惑的黛玉認真地將林璟玉的話在心底默了兩遍。

林璟玉看黛玉疑惑的看著他,笑道:“今年父親去世,給各府的年禮比往年都要薄些。要是別府不清楚有先生初次在京中過年這個緣由,發現府裏的年禮薄了,而徐府的年禮厚了,還厚上這麽多,難免膈應。先生不是外人,他會明白的。”

林璟玉頓了頓,看黛玉想明白了,繼續說道:“至於外祖家為甚要減去這麽多,一來財不露白,人心隔肚皮,以後的事情誰說得準。二來現下畢竟不比往年父親在時,現在咱們沒什麽大的進項,怎麽著也得省著點。要不然你的嫁妝可就沒了。”

“哥哥——”

黛玉不依的喊道,臉上浮起一抹羞澀。

看自家哥哥毫無所覺的樣子,又氣又羞。哪有這樣子打趣自己妹妹的?!

關於年禮的事情還沒說完,她又不好馬上離開。進退兩難的黛玉就隻好直直的瞪著林璟玉。

看著這樣子的黛玉,林璟玉不可置否的,‘噗——’嗤笑出來了。

“哥哥——你還笑!”

看到黛玉有些惱羞成怒了,林璟玉重重的‘嗯——’了一聲壓住笑意。正色說道:“好了,好了,我不說了。”頓了頓,林璟玉繼續說道:“剛剛我們說到哪兒了?哦——你的嫁妝別給敗完了。”

“哥哥,我討厭你!”

黛玉伸手用手背遮住紅彤彤的臉頰,手背觸到臉頰清晰的感知到燙人的溫度,含羞帶怒的跑開了。

“姑娘——”

站在黛玉身邊的雪鴦極快的反應過來,看到自家大爺還愣在那裏,嘴角抽了抽,去追她家姑娘了。

林璟玉呆滯的看著晃動的門簾,憋屈了。

他錯哪了?他說的這麽正經好不好?!他很認真的在討論事情,她真的冤枉他了。

林璟玉轉過頭,目光真摯的看著站在他身後的啊笙,說道:“啊笙,我很認真的在說事情啊?!”

啊笙懇切的直點頭,憨憨的說道:“大爺,啊笙也覺得大爺很認真的!不就是說到了親事嘛,這有什麽好生氣的?!”

看著一臉認真的啊笙,林璟玉木然了,無語的歎了口氣。

林璟玉用右手從額頭往後梳發,碰上束發的發冠,就著便利將發冠取了下來,扔給啊笙。

林璟玉站起來,走到榻邊,直直的往下倒。

“砰——”

林璟玉忍住微微的痛感,看啊笙還有些疑惑的看著自己,無奈的閉上眼。

他錯了,他不該問一個有些萌呆的人這種高難度的問題。話說當初自己是怎麽選上這種腦子的?當初看著挺伶俐的啊?!

林璟玉轉頭深深的看了啊笙一眼,疑惑的想。

語簫打了簾子進來就看見林璟玉麵朝下的躺在在花榻上,臉深埋在靠枕裏,而啊笙一臉認真的站在旁邊看著林璟玉。

語簫以眼神示意:‘大爺歇下了?’

看到啊笙猛搖頭,語簫放輕步子朝花榻走去。

語簫走到花榻近前,輕聲喚:“大爺——”

林璟玉埋在靠枕裏,甕聲甕氣的說:“什麽事?”邊說著邊轉過身半坐起來。

站在一旁的啊笙忙將靠枕立在林璟玉背後,然後仔細的將林璟玉散亂的青絲捋出來,免得待會兒壓住了。

等林璟玉靠穩了,語簫將手上薄薄的信遞給林璟玉,說道:“大爺,這是來自京城的信件。”

林璟玉邊接過語簫遞過來的信,邊問:“先生寄來的?”

“不是。”

京城裏除了先生還有人特意寄信給他?賈府的?

林璟玉疑惑的掃向信的末端。

彥央?

彥央!

彥央——

等反應過來那是誰,林璟玉驚得坐了起來。

“嘶——”

啊笙聽到林璟玉的呼痛聲忙將還放在她手上的頭發放下來,一旁的語簫也忙伸手為林璟玉揉著頭皮。

似是沒感覺到頭皮被拉扯帶來的痛感,林璟玉直直的看著信封末端的彥央二字。

林璟玉不信地眨眨眼,還在,再眨,還在。好吧,原來這是真的。

在花榻上愣了一會兒,等緩過神來,林璟玉揮退還在給他揉頭皮的語簫和啊笙兩人,站起來走到書桌後麵,坐在椅上。

林璟玉小心的拆開,取出放在信封裏疊得四四方方工工整整的的薄薄的一疊紙,慢慢展開。

璟玉:

一別經年,可是有無恙?

令堂駕鶴西去,願君且自珍重。另,喜聞君今朝秋闈榜上有名,特手書一封以示恭賀。

彥央手狀。

這就沒了?

林璟玉頓了頓,不信地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真心沒了!

林璟玉左手扶額,伸右手揉了揉眼睛,將拿在手上的薄薄的一張都沒寫滿的信放下。歎了口氣,將整封信的字從頭到尾數了一遍,五十七個字,真多!

果然當上皇帝的人的思維與眾不同嗎?!他是要回信呢?還是回信呢?

可問題是:他要回什麽啊?!

想起信的來源,林璟玉抿了抿嘴問:“這是誰送來的?”

“是一個自稱為明朗的三十上下的男子,。”語簫看林璟玉還愣在那裏不動,急切的說道:“大爺,你不回信嗎?他還在外等著呢!”

“在外等著?”林璟玉提高了聲音驚疑不定地問道。

“是啊,林管事在招待呢。”

林璟玉瞪了語簫一眼,怎麽不早說!

林璟玉攤開紙,在硯台裏細細地蘸了墨汁,提筆。

看著偏黃幹淨的紙張,林璟玉懸在半空的筆就是怎麽也落不下去,那墨汁從筆尖處緩緩下落,打在紙上發出輕微的‘啪——’地一聲。

歎了口氣,林璟玉將筆放下,撤下髒了的紙張,揉了揉扔到一邊。

皺著眉頭思索了好一會兒,還是毫無頭緒。林璟玉煩躁的往後靠,不停地轉著手上的玉扳指。

一旁磨墨的啊笙疑惑的問:“大爺,不寫嗎?”

林璟玉煩躁的說:“不知道寫什麽,畢竟已是多年未聯係。況且我也不想讓他覺得我是在諂媚地討好他。”

“這還不簡單,他寫什麽,你換一換就照著寫唄。”

林璟玉看著一臉不以為意的啊笙,挑了挑眉。

好吧,是他魔障了,碰到一個皇帝給你寫信,還是無私交的那種,是個人都會魔障吧?!

林璟玉定了定神,在心底默念:那隻是個人,那隻是個你認識他剛好他也認識你的陌生人。所以,要鎮定!!!

穩了心神,林璟玉快速提筆。刷刷兩筆搞定,一氣嗬成。

林璟玉看著手上墨痕未幹的薄薄的一張,再看看旁邊放著的薄薄的一張。不確定地想:這就是傳說中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吧?!

看著第三行的那一坨黑色,林璟玉皺了皺眉。手上一筆走錯,倒是成了整張紙的瑕疵了。再看看彥央不帶一抹雜色的幹淨利落,林璟玉他很認真地考慮,要不要重寫。

林璟玉進入花廳的時候,遠遠看見林風陪著一個著灰色長衫的人在說話。近了細看,三十上下,麵向普通,卻透著一股子沉穩內斂的勁兒。

看到林璟玉進了門,那灰色長衫男子快步上前來,作揖道:“林公子”

林璟玉聽到稱呼眼底深處一片幽深,須臾便又恢複如常。

別人都稱呼他為林大爺,猛地一下子聽到林公子這個稱呼他倒是愣住了。倒也是,林璟玉深深的看了灰色男子一眼,臉上帶笑。左手情不自禁的摩擦著大拇指上的玉色扳指。

伺候天家人的人,著實不會稱呼別人為爺。

心下一陣思量,斷定了眼前這人的身份,林璟玉臉上不顯分毫的說道:“不知閣下是?”

“小的明朗,林公子直呼便是。”

聽到這話,林璟玉對明朗笑了笑,說道:“倒是勞煩了你奔走,不如就在此地歇歇腳?”

轉過頭,林璟玉話不停頓地轉而交代林風:“林管事,你去安排。”

聽到這話,明朗也知道林璟玉隻是客氣之說。畢竟他將信件交給眼前的這個林管事的時候可是明說了他等著回信。明朗忙推辭道:“林公子抬愛是小的福分,隻是實在是不敢耽擱。”

林璟玉邊將手上剛寫的信遞給語簫,邊笑道:“知你事務繁忙,也就不強留了。隻是還是在此吃一頓便飯吧!”

明朗將腰彎低了些,恭敬的說道:“要是再推辭就是小的不識抬舉了,隻是還望公子體恤。碼頭上的船隻還等著,小的將信送到便要連夜回京複命,不敢耽擱的。”

林璟玉歎了口氣,笑道:“你既如此說,我便也不好強留。免得還拖累了你。”

明朗接過林風遞過的信件,聽到林璟玉的話,忙回道:“謝公子憐憫!”將信件收好,明朗轉而從袖子裏去出一個楠木盒子遞給林風,邊對林璟玉說道:“這是走時主子特意吩咐一定要親手交給公子。”

林璟玉對林風點了點頭,示意接下。手上不自覺的摩擦著大拇指上的扳指。

明朗從一開始就注意到林公子左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他時常為主子奔走,好東西見過不少,他倒不是因著那玉扳指是多珍貴的物件。以他目力可知,林公子手上的玉扳指頂多算是中上品。他注意也隻是因為看到林公子會時不時的把玩,而且那玉扳指表麵光滑,一看就知是時常摩擦。

林家是世家,頂級的藏品肯定不少。這樣一個中上品能得了林公子的青眼,必是林公子的得心之物了。

想起自己走時自家主子話裏話外的暗示,明朗試探道:“爺與公子多年未見,爺怕是對明朗的用心有些不確定。不如公子給個隨身的物件,也好證明小的是將差事辦了的。”

林璟玉看明朗謙恭的姿態,知他為皇帝辦事心裏總有些不踏實。想起他收到信時的驚詫,林璟玉同病相憐了。

林璟玉偏頭將周身仔細的看了一遍,來的匆忙,啊笙和語簫又要為他束發整理衣冠,身上倒是沒掛玉佩。林璟玉無奈的說:“來得匆忙,身上倒是沒來得急掛些物件。”

聽到這話,明朗知林璟玉是準了。欣喜地抬頭望了林璟玉一眼,聽到林璟玉說話,忙將頭埋下。明朗小聲道:“公子手上的玉扳指怕是有些年成了,不知公子能否割愛?”

林璟玉轉著手上的玉扳指,感受著它帶來的熟悉感覺。這扳指確實是跟了它寫年成了,還是因著彥央那一眼裏透出的化不開的驚豔,才琢磨了尋個物件把玩。一眼相中他,自它被戴上,就沒換過。心底確實是有些不舍!

不小心看到明朗對自己手上的玉扳指濃烈的渴求,林璟玉的心情被天氣引得有些灰白,心裏一陣空落落的。

看到明朗如此強烈直白的情緒,林璟玉感覺身上散去的力道似是也回來了些。

送佛送到西,罷了,明天讓黛玉在庫房裏給他找一個吧!

林璟玉將玉扳指取下,遞給語簫。

明朗恭敬的從語簫手上接過,口道:“公子大恩,小的沒齒難忘。”

“什麽大恩不大恩的,不過是個不值錢的物件兒。”

聽出林璟玉語氣裏的漫不經心,明朗轉而說道:“公子,既然事已辦完,小的就不在此叨擾了。”

林璟玉對明朗笑了笑,點了點頭,說道:“慢走”轉過去交代林風:“你送他一程,下雨小心點。”

明朗對林璟玉作了揖之後,就跟著林風的步子撐著傘出了花廳往外去了。

林璟玉定定的看著兩人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見了才轉過目光,將放在手邊的楠木盒子拿起來,緩緩的打開。

作者有話要說:昨晚改到兩點多,一大早起來掃一遍,暫時沒發現錯別字啊。

頭昏沉沉地,沒看到的地方,親們要指出來哦。

話說,你們猜林璟玉重寫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