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漸漸長大後,沈逸夏也能看出修遠對母親的心思,原本是有抵觸的,但他發現,自己幾乎不能斥責修遠,因為對方太守禮了,與母親之間,從未有過暖昧與逾矩,人家把感情放在眼裏心裏,卻從不放在言語與行為上,還對你關懷倍至,為你減輕痛苦,教你學識與做人的道理,你憑什麽指責?指責什麽?對福康心思?愛一個人,是他的自由,他的感情並未影響旁人,擾亂旁人的生活,那便無可厚非。
但那日在明月山,沈逸夏終於看清楚了母親的心思,他是讚成的。
因為他瞧不上英國公的為人品性,尤其對方竟然懷疑自己的出身上,更覺心寒。
母親這一世為了自己犧牲太多,身為人子,總要為她做點什麽。
所以,他親自去找修遠,希望他再等一等,給母親一個機會,也給修遠自己一個機會,圓他這麽多年的夢,不讓他這近二十年的陪伴與付出成為泡影。
而要讓這一切成真,最首要的便是讓福康重獲自由之身,與英國公解除婚姻關係。
英國公是個拿不起也放不下的人。
明明用最惡毒的言語傷害福康,對福康也從未一心一意過,又以最不恥之心揣度福康的行為,這樣的人,還要來做什麽用?
不用非常之法,英國公定然不會善罷幹休,更不可能放開福康。
於是,沈逸夏從明月山回來,聽聞顧炫暉的事後,便不在人前露麵,而是暗中去幹了好幾件事。
頭一件,便是去將作營做了能以假亂真的釘板,好讓顧炫暉滾在上麵時,隻受點表皮之苦,不會重傷,同時,釘板上的那些釘子,都被他淬過藥,當然不是毒經,而是治傷的良藥,就算顧炫暉被紮傷,至少傷口不會發炎,不會感染帶來二次傷害。
第二件,便是找到顧明秀,將她藏起來,造成她失蹤的假像,其實早就將人偷偷帶回公主府了。
人不在宮裏,當然把整個宮裏翻個底朝天也找不到。
因為英國公指錯方向,所以,他的嫌疑最大。
而英國公又是個最受不得激的。
當然,斷絕父子關係這樣的事情,不是頭腦一發熱就能下定決心的。
沈逸夏利用了他心中的芥蒂,英國公對沈逸夏身世的懷疑,那個隱在心裏的疙瘩象個發炎紅腫的膿包,一旦有人挑破,惡臭的膿水會抑製不住流出來。
懷疑會被放大,那朵不信任的草如藤蔓一般在心裏瘋長。
因為本就不相信沈逸夏是自己的親骨肉,便將這麽多年的父子情當成恩惠,而對方卻要斷了這份情義,盛怒之下,同意簽字的可能性大了好幾成,再用言語一激,事半功倍,果然英國公連上麵的條款都沒看清楚便簽了。
那份文書上夾帶了私貨,沈逸夏將福康的和離書與列在一起。
反正都是一個人簽字,隻要他同意便行。
福康拿著那份文書讀了一遍又一遍,手一直在顫抖,一直想要的東西,突然很輕易就到了手上,有點不真實,但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與那個人,從此不再是夫妻,不再被他嫌棄,也不用再為他的家事鬧心,以後便隻是朋友……不,福康連朋友也不願意做。
她的心,被傷透了。
“母親,這份文書由您收著吧。”顧明秀拿帕子輕輕替福康擦幹默默流下的淚水。
福康哭得很傷心,並未顯得有多高興。
顧明秀不解,回頭望向沈逸夏,沈逸夏拉住她的手,示意她離開。
顧明秀怎麽放心得下:“母親……”
沈逸夏道:“讓她哭吧,畢竟這麽多年的夫妻,就這麽結束了,怎會無動於衷?沒有愛情也有親情,母親難得宣泄一回,由她去吧。”
人有時傷心,並非因為失去了什麽,而是對過去這麽多年的付出有不甘,尤其是結婚多年的中年夫妻,一旦和離,就有身體的一部份因為癡病或者意外損傷,被生生割去了一樣,痛,肯定是有的,不止是心痛,身體也會痛。
習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二十多年的夫妻生活,習慣了那個人與自己的某重關係,丈夫或者妻子,結婚伊始,認定那個人從此便是自己的伴侶,以為會相依相伴一生,白頭終老,從此,自己不再是一個人,自己的東西要與他分享,他的責任自己也要擔起一部份,你不得不接受他的親人成為自己的親人,以他的母親為母,孝敬他的長輩,善待他的親戚朋友,以及為他生兒育女……
一起生活多年以後,習慣了關心他所關心的,習慣打理照顧他的生活,習慣照顧他的親戚朋友,習慣了他在自己的心裏的地位,在自己生活中的地位。
就處兩個人不斷有磨擦,不斷想要解除綁在一起的生活關係,但真正解除後,又會難過。
一個二十多年的習慣打破了,在很長一段時間,潛意識裏還會當他的親人是親人,還會關心他的生活,要適應二人新的身份關係,還需要時間,慢慢養成新的習慣,慢慢自我治愈因為分離帶來的心傷。
所以,再堅強,再有能力與智慧的中年女子,真正離婚後,都會難過很長一段時間,就算有一段新的感情的開始,就算有新的愛人,還是會為逝去的那幾十年難過,並不一定是難過失去了那個舊人,而是難過自己那幾十年的付出,幾十年的真心,從青蔥年少變成中年婦人,人生最美好的那段時間一起休戚與共度過的那個人,成為了陌路或者仇敵,會有不甘,會有不舍,所以,哭一哭,將積壓的悲傷發泄出來,是好事。
這種時候,任何人的勸慰都是多餘,因為她並不需要勸慰,隻需要宣泄。
站在門外,顧明秀望著門裏福康壓抑聳動的雙肩默然無語,內心如沉了塊巨石,無法掀離,旁人若許難感同身受,顧明秀不同,福康的痛,她懂,她比誰都懂,甚至,她受的痛比福康更深更濃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