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電視機裏正播放著歌舞節目。金秀對電視節目從來不感興趣,何況這種顯然是某個單位掏了錢,專為宣傳他們那行業組織的歌舞晚會。一會兒是那單位的總經理接受即席采訪,活像在背廣告詞,一會兒是幾位姑烺穿著工裝,唱一段那廠家的“廠歌”——“壯誌淩雲”啦,“大幹四化”啦,“幹勁添”啦,“誌氣豪”啦……如果是平時,金秀早就關了機,幹別的去了。可今天,她靠在西廂房外屋的沙發上,麵對著屏幕,一動也不動。透過敞開的房門,她可以看見張全義在裏屋忙著:抱來的那娃娃在哭,一聲接一聲,幾乎喘不過氣來。張全義笨拙地把孩子端在手裏,拍著、晃著、哼哼著:“寶寶別哭嘍,爸爸抱抱嘍……”那娃娃毫不理會,仍然在撕心扯肺地嚎。“金秀!金秀!他是不是餓了?”張全義在叫。金秀不吭聲。他不再叫了。金秀往裏瞟去一眼,原來張全義自己拿了主意:將娃娃放回**,正手忙腳亂地涮奶瓶,灌牛奶。可那孩子手腳仍舊亂蹬亂踹,拒絕張全義伸過來的奶瓶,哭得愈發無度。張全義隻好又將娃娃抱將起來:“好乖乖,不哭啦,爸爸抱抱啦,爸爸抱抱啦……”
還是無濟於事。
“金秀!你過來看看,孩子這是怎麽了?”張全義又喊起來。
金秀還是靜靜地靠在沙發上,默不作聲。張全義抱著娃娃從裏屋衝出來,啪一聲關了電視機:“你這是怎麽了?就這麽沉得住氣!不動手,也得吭一聲嘛!”
金秀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說:“我吭個什麽勁兒!你這個爸爸不是當得挺來勁兒嗎!才半天兒,就親爹似的了,我去添什麽亂?我還沒學會當人家的媽呢。”
其實金秀的情緒哪兒瞞得過張全義的眼睛,隻是他不好點破就是了。現在,金秀的話既然說到了這兒,張全義也就覺得不如攤開的好:“金秀,這話是怎麽說的?你剛才不是還……怎麽一抹臉兒……”
這不說還好,一說更把金秀心裏那團火拱起來了:“噢,替你遮著你的不是,賠上笑臉兒去糊弄老爺子,反倒落了個我的不是。那好啊,咱們這就找老爺子說透了:這孩子,你該送哪兒就送哪兒,我還沒同意哪,我不要!”
張全義懷裏的嬰兒仿佛聽明白了似的,突然不哭了。張全義一時又不知該對金秀說些什麽才好。屋裏顯得分外寧靜。兩個人靜靜地呆了一會兒,張全義平心靜氣地向妻子解釋說:“金秀,這事是我辦得不好。我應該回來跟你打個招呼的,可我滿以為你……”
“以為我什麽?以為我得敲鑼打鼓,歡迎你給我抱兒子回來?”金秀的火氣卻一點兒也不見減。
“至少我認為,我就是老爺子抱養的。咱們結婚五年,沒得孩子,我抱一個回來,你大概也不會有什麽話可說。這不也省得你沒完沒了地看西醫,熬中藥,還不知盼到哪年哪月才見送子烺烺的信兒呢。”
張全義沒有想到,這一番話更刺中了金秀的痛處。金秀期待著丈夫的歸來,已經有幾天了。她期待在丈夫歸來後第一個美好的夜晚——本來就應該是現在,她得把身體裏發生的一點點微妙的征兆告訴他。她甚至還甜甜地想象過丈夫的意外和驚喜。沒有想到,期待的結果竟然是這樣。而現在,丈夫又把話茬扯到了她五年不孕的事情上。委屈、失望、怨咎,一齊湧上心頭,化作淚水,從眼角裏淌下來。
“你……你要是不安這份好心,我還不至於這麽為難呢!”金秀終於忍不住嗚咽了一聲,站起身,衝出了門外。
“金秀!”張全義喊了一聲。他知道無濟無事。他總不能追到北屋,把兩口子的爭執擺到老爺子的眼皮子底下去。他透過玻璃朝北屋看了看,又看了看懷裏的孩子,苦笑著,歎了一口氣。
金秀進了北屋,蹲在茶幾旁,朝痰盂裏吐了幾口酸水,又坐到沙發上,默默地抹了一會兒眼淚,忽聽門外有腳步聲,忙把眉眼間的淚痕擦了擦,拿過一張晚報,沒事人兒似地翻來翻去。
楊媽剛剛在後跨院侍候完了金一趟。老爺子因為得了個上上簽兒,心情就格外的好,他說他今兒趁著吉利,揉幾粒金丹。楊媽隻好由了他,自己先回到北屋,為老爺子安排晚寢的鋪蓋。她沒想到,這麽晚了,全義又是剛出差回來,金秀不在她的西廂房,卻躲在這兒翻報紙。
“金秀,你怎麽在這兒?”
“沒怎麽,我在這兒清靜。”金秀說。
楊媽側起耳朵聽了聽,西廂房傳過來孩子的哭聲。
“孩子太鬧了吧?”楊媽說,“別看是剛足月的孩子,挪了窩兒可瞞不了他,得些日子才扳得過來呢。再說,你們公母倆兒又沒侍弄過孩子,可不得腳丫子朝天的?你這兒再清靜會兒,我瞧瞧去……”
“您別去!”金秀說,“全義既然有能耐把人家抱回來,還沒能耐養活他了?我都不操這份心,您何必勞這個神!”
楊媽愣了一下,堆起笑臉道:“哎喲我的姑奶奶,都這會兒了,你可不能擠兌他了。”
“我擠兌他?”金秀把臉歪過去,“是我擠兌他,還是他擠兌我呀?”
楊媽斂起笑容,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好。她心事重重地進了裏屋,給金一趟鋪好了床,往床頭挪了痰盂,給紫砂茶壺續上了開水,又轉了出來,坐在金秀旁邊的一把椅子上:“秀兒,全義抱著孩子一進門兒,我就看出來啦,你心裏不自在。其實,我這心裏也老大不痛快呢。孩子可不是自己來養活的好!……可秀兒啊,你這懂事明理的勁兒我也看出來啦。見著你陪全義一塊兒進來給老爺子報喜,我這心裏就酸酸的。我打小兒可沒白疼你,你多知道維著這個家呀!”
楊媽這一番話,算是把金秀心裏那點委屈給挑透了。金秀忍不住叫了一聲“楊媽”,趴到她腿上,嗚嗚地哭出聲來。金秀雖說是她拉扯大的,可這麽個架勢還是成年以後未曾有過的。這一哭,哭得楊媽心慌意亂,一邊像撫弄孩子似地撫金秀的後背,一邊絮絮叨叨地勸:“秀兒,好秀兒可不敢哭了,不敢哭了。你爸在後院兒做藥呢,這就該回來了,可不敢讓他看見。”
“哼,我就是這命,我就是這命!”金秀揚起臉,吼了一嗓子,眼睛裏迸著淚珠,抓著楊媽胳膊的手在哆嗦。
“秀兒,秀兒,聽楊媽一句勸,一樣的,一樣的!雖說是抱的,可打小養大,跟親的一樣。你瞧全義跟你爹,有啥兩樣?聽我的,心裏有啥不痛快,都擱下。你想呀,全義為了誰?不也是為了這個家嗎?你可千萬別擠兌他呀……”
金秀慢慢從楊媽的懷裏掙開來,默默地一旁揩淚。
楊媽也不管金秀是否有心思聽,坐在一旁,開始扯仁德胡同裏的家長裏短。
“秀兒,知道東口的劉家吧?多紅火的一大家子,散啦。兒媳婦和小姑子打成了一鍋粥,兄弟跟兄弟也紅了眼。前兒個劉家的李媽在自由市場碰見我,臊眉耷眼的,還說哪,楊姐,我們這一家子可比不了你們那一家子啦,兒女不爭氣呀!一個家,維得住維不住,全看這當小輩兒的有沒有維它的心啦……”
楊媽的這一套生活準則,打小兒就在言談話語、行走坐臥中滲透到金秀的骨子裏去了。所以,這會兒不用她開導,金秀也會順著這路子走下去,別看她剛才也對她的“命”吼兩嗓子。
金秀不再哭了。她掏出手絹,擦幹淚痕。她估摸著老爺子的確是該從後跨院回來了。
楊媽說:“秀兒啊,我就看著咱們金家的兒女爭臉。你好,全義也好,別看金枝成天瘋魔,人家也沒有別的心。誰都有做得到不到的地方,想到都是為了這個家,也就都擔待過去啦……”
“楊媽,瞧您扯哪兒去了!”金秀望著楊媽,強笑著說,“我都這麽大個人了,這道理還用您講嗎?您放心,我呀,也就是心裏一時憋氣,想教訓教訓全義。您說,這麽大的事,能這麽先斬後奏嗎?可我還能真的為這事鬧個雞飛狗跳的不成?”
“這就對啦,這就對啦!”楊媽舒出一口氣,想了想,她又沉下臉,說,“這個全義,也欠你給他點臉色?你放心秀兒,趕明兒不用你開口,我就教訓他啦。不像話!你跟老爺子就算親同骨肉,可還有一層,你又是個倒插門兒的女婿,還興這麽自作主張!”
金秀說:“行了楊媽,有我一個人生氣就可以了,要是惹您也生起氣來,可是我的罪過了。”
“瞧,多懂事兒的秀兒喲!”楊媽憐愛地拉起她的手。
說話間金一趟回來了,手裏拿著一錦匣剛做得的“再造金丹”,進門就吩咐楊媽過後跨院收拾、鎖門,見金秀迎過來,說:“你怎麽也在這兒?有事等我?”
“秀兒沒事。她就是來告訴您,孩子在那邊挺好的,讓您放心。”沒等金秀答話,楊媽已經替她說了。
“哦,那好。”金一趟點點頭,他忽然發現女兒的眼神有異樣,定睛打量了一會兒,“怎麽了?”
“嗨,剛剛我倆由這孩子又扯起全義,說起張道士把全義抱過來時那可憐勁兒,這丫頭,又忍不住傷起心來啦。”楊媽說。
金一趟“唔”了一聲,說時候不早了,歇著去吧,又問了問金枝是不是回來了。楊媽說,興許今兒戲得晚點兒散。您放心,她帶鑰匙了。金一趟又“唔”了一聲,跟楊媽和女兒道了“明兒見”,進裏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