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金枝意料之外的是,妝快卸完的時候,有人真的送來了一束鮮花。
鮮花是劇務主任丁亮送進化妝室來的。幾枝箭蘭,幾朵月季,還有馬蹄蓮和鶴望蘭。綠葉叢中的小花,金枝就叫不上名兒來了。鮮花用鮮紅的綢帶係著,綢帶裏別著一張名片。丁亮也是個生性好逗趣的家夥,大高個兒,大嗓門兒。過去他是唱銅錘花臉的,現在嗓子壞了,隻好改行。不過,那壞了的嗓子也夠震人的了。丁亮邊從紅綢帶裏抽出名片,邊喊著:“稟報金枝小姐,有官人徐……徐伯賢先生,敬呈鮮花一束!”
跟在丁亮身後的,還有尹誌全、朱信。劇團裏除了外事演出會接到鮮花、花籃外,一般演出是很少有人獻鮮花的。觀眾不多,且多老派人物,送鮮花之舉,在劇團裏就顯得十分希罕。難怪丁亮的身後還有跟著來的,特別是尹誌全,那神情仿佛被贈花的不是金枝,而是他尹誌全。
“哎,我說主任,以後有這種事情,您就別聲張了,悄沒聲兒地給人家金枝擱這兒,省得,省得我們這號人跟來跟去,越看越覺得心裏頭怪酸的。”尹誌全說。
大家都樂了。
朱信也說:“金枝,我剛才說什麽來著?隻要玩藝兒好,不怕沒人認。”
扮紅烺的邱麗萍是一位尖酸刻薄的丫頭,在台下,她可不像在台上那麽招人喜歡——掄出幾句不中聽的話來掃大夥兒的興,是她的特長。見朱信又找話茬向金枝獻殷勤,她冷冷地截過了話頭,說:“要是這位徐經理認的是戲,那敢情好,可要是人家認的是人,駙馬爺您可就別傻跟在後麵高興啦!”
邱麗萍說完了,提起化妝台上的坤包,下戲,走了。
化妝室裏的人好像一下子都沒了話。
“什麽人哪!”沉默了好久,尹誌全朝門外撇撇嘴,來了一句。大夥兒還是愣愣地,沒了答話的興致。他又望望門外,找補了一句:“有病!”
“主任,這位徐先生什麽時候把花送來的?”金枝故意找話題。
“剛剛。”丁亮說,“說不定還在院兒裏,還沒走哪。”
“那,我去道個謝!”金枝從化妝室跑了出去。
她把那束花攬在懷裏,穿過長長的走廊,跑出了後台門外。院裏正響著摩托車的“突突”聲,兩個戴頭盔的男子騎在一輛摩托車上,正在發動。金枝猶豫了一下,喊道:“是徐伯賢經理嗎?”
男子們聞聲下來,摘下了頭盔。金枝認出來,開摩托的一位,是王喜,另一位她不認識。那人身材頎長,麵龐瘦削,眼窩微陷,鼻隆直凸,一副精明強幹的樣子。
“王喜,是你!”金枝說。
“這是送花給你的徐經理。”王喜說。
“你好。徐伯賢。”徐伯賢溫文爾雅地伸過手來。
金枝迎上前,向他問好、握手,看了看懷裏的鮮花,說:“徐經理,謝謝您送給我這麽漂亮的花。”
“其實,應該是我謝謝您,演了這麽精彩的《雙陽公主》。”
“徐經理也喜歡戲?我還以為是王喜這家夥死乞百賴拉朋友來給我捧場呢。”
“哪裏哪裏。”徐伯賢謙和地擺手。
王喜說:“金枝,你可真敢冤枉人!人家是聽說你的戲好,才跟我打聽你的。伯賢,瞧瞧,我說我不露對不對?我就怕她多心!”
徐伯賢點點頭,十分認真地對金枝說:“我最喜歡您唱‘勒馬轉延安’那一段,絕了。哦,不光是唱,還得加上舞。尚小雲的戲,隻是聽說,沒有欣賞的緣分。我想,大概也不過如此吧?”
“您過獎。”金枝忙說,“我這麽個雖說不甘人後,可也不至於狂到敢輕慢前輩大師的地步。”頓了頓,金枝又說,“我有個問題,徐經理。以您這年齡,這職業,恐怕喜歡聽戲的人不多,懂戲的人更不多,怎麽您……”
“哦,我父親就是個戲迷,而且又是個最最的尚小雲迷。”
“噢——有其父必有其子,這我就明白了。”金枝笑了。
徐伯賢說:“您犯嘀咕也很正常。我每次往劇場裏一坐,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呢。周圍坐的,淨是老頭兒老太太,中年人都少,哪有我這模樣的?”
三十出頭的他穿著一身合體的西裝,敞開的衣襟下露出了腰際的BP機。這模樣的人在時下的歌廳酒吧裏並不罕見,可要到京劇的觀眾席裏去找,的確是鳳毛麟角。
金枝偷偷打量了他一眼,又忍不住一笑。
“說到這兒,有句話不知該說不該說。”徐伯賢瞥了金枝一眼,“……我不好意思倒沒啥,倒是有點為你們這行當傷心。您說,論嗓子,論扮相,您哪點比那些歌星差?論下的功夫呢,更甭比了!結果……”
金枝點頭:“我明白您的意思。有時候,一想到自己後半輩子的希望全擱在那稀稀拉拉的觀眾身上了,心裏就發毛。是,我也不甘心。”
王喜說:“金枝,你要是也不甘心,那可太好了。剛才伯賢看戲時就說了,就你這條件,找個老師****,一準兒蓋了毛阿敏!”
金枝不是沒想過這事。戲曲界改行唱歌又獲得成功的人,早就有了,李穀一不就是一個?可要是讓她真的也邁出這一步,說實在的,她有點猶豫。
徐伯賢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說:“你也別這麽緊張,以為那就是扔了老行當去趕時髦。我的意思是,藝不壓身,你幹嗎不多學一招兒?學成了,就甭說了。學不成,也不冤,至少對你唱戲有點好處吧?這你知道呀,梅老板要是一色兒的青衣唱一輩子,他能成梅老板?他不下功夫學昆,不下功夫琢磨畫畫兒,他呀,青衣去吧他,大藝術家沒有死呆在一潭死水裏漚出來的……”
金枝不住地點頭。與這位徐經理雖說是初識,他說的卻挺讓人信服。以前不是沒人勸過她“改戲”,可那理由不是奔了“錢”去,就是奔了“名”去,像這麽說到她心坎上的,還真是第一次。金枝由衷地對徐伯賢說:“徐經理,您這一番指教,比送我的這束花,更珍貴呢。”
徐伯賢倒有幾分不好意思了。他恍然想起了什麽,說:“哎喲,您看看,我這是給您獻花來了,還是演講來了!您這妝還沒卸完呢,真對不起。”
王喜說:“瞧你們,淨把這功夫花在客氣上了。怎麽樣金枝,學唱歌的事拿定主意了沒有?伯賢還真認識幾個歌星,讓他找人教教你?”
金枝說:“那……怎麽好麻煩……”
徐伯賢說:“隻要您樂意,這好辦。”
“那……可太謝謝您了。”
徐伯賢看了看表,又看了看金枝,對王喜說:“今天我和金枝初次認識,難得聊得這麽高興。幹脆讓金枝快去卸妝,然後,咱們一塊兒找個地方吃點夜宵,怎麽樣?”
“這……”王喜看了看金枝。
“行,等著啊,我很快!”
王喜沒有想到,金枝今天變得這麽爽快,而且邊說邊往化妝室小跑而去。看得出,那步子裏透著急切和喜悅。
想起自己不止一次邀請金枝共用夜宵,每一次都被謝絕,王喜心頭不由得隱隱升起一絲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