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劉提著一隻旅行袋,走進東皇城根的仁德胡同。

北京的胡同特別多。俗話說:有名的胡同三千六,沒名的胡同賽牛毛。這仁德胡同屬於小有名氣的。這名稱的來曆也是五花八門。有像形的,譬如大秤鉤胡同,刀把胡同,頭發胡同,耳朵眼胡同……您甭去看,也能想象出它的模樣來。有開門見山、倆仨字兒就說明其行業營生的,例如羊肉胡同,煤廠胡同,豆腐池胡同,金魚胡同,菜市口胡同。有循照官府局子命名的,如炮局胡同,老錢局胡同,校尉營胡同,司法胡同,帥府園胡同。也有會意的,追求某種意義和意境,譬如萬年胡同,公平胡同,吉兆胡同,淨土胡同。我們要說的仁德胡同就屬於這一類。據說這裏的居民特講仁德義氣,在衣食住行、柴米油鹽醬醋茶等等俗事之中能夠脫出雅來。當然,北京還有一些胡同的老名稱比較俗氣,例如王寡婦胡同,羊尾巴胡同,大啞巴胡同,現已分別改稱王廣福胡同,羊宜賓胡同,大雅寶胡同。不過,俗也罷,雅也罷,北京的這些小胡同裏可都是名人薈萃、藏龍臥虎的地方。一條小胡同裏要想請出幾位明星、導演、畫家、作家、將軍、部長、乃至王爺的後裔來,那可一點兒也不稀罕。

北京城實際上是由外城、內城、皇城、紫禁城……層層設防、成龍配套建築起來的六朝古都。如今,除了紫禁城作為故宮博物院被完整地保護起來之外,其它城牆大部拆除,變成了環市公路、地下鐵道、立體交叉橋和美麗的街心花園。如此現代化,方便交通,擴建城池,也使吳晗、老舍、翦伯讚、梁思成諸位終生熱愛北京城的專家學者九泉之下於心不安吧?北京人戀舊。皇城早已拆除,可這東、西皇城根的街名猶存,供人憑吊。今天,小劉提著一隻旅行袋,就是由東皇城根這條繁華的小街拐進仁德胡同的。

這條東西走向的胡同並不長,總共百十戶人家。站在胡同西口,可以望見紫禁城的東北角樓;東口則直接對著王府井大街新近翻建的華僑大廈。王府井是全市最繁華的商業區,而仁德胡同卻是鬧中取靜,奇跡般保存著老北京小胡同四合院的一切寧靜、吉祥、仁義和溫馨。它與身邊的百貨大樓、東安市場、隆福大廈、中國美術館和民航大樓這些每天接待幾萬顧客的鄰居似乎毫不相幹,咫尺天涯,我行我素,判若兩個世界,保持一方淨土。

小劉來至仁德胡同18號——金府的紅漆大門前,撳了電鈴,便退後幾步,站在老槐樹的蔭涼下擦汗。他知道這磨磚對縫、高門樓大宅院裏的人們動作比較慢,不等一分鍾決不會開門,便一邊擦汗一邊欣賞門側掛著的黑漆金字招牌。那遒勁醒目、深得書法之妙的大字是:名中醫金一趟診所。

紅漆大門打開半扇,女護士小王身穿白大褂走出來:“是你呀,怎麽站著不動?”

小劉遞過旅行袋,“這是張主任的。我不進去啦。”

“張主任呢?”

“揀孩子去啦。”

“什麽?揀孩子?”

“沒錯兒,白揀一個大胖兒子……三言兩語說不清楚。我還沒回家呐。”

小王還不滿二十,天生一副娃娃臉,既熱情又好奇,一把拽住小劉,“你別走!進來喝杯茶,說給我聽聽,還有白揀兒子的事兒?”

小劉被她拉進紅漆大門,穿過黑乎乎的大門洞,繞過影壁,這典型的四合院便顯現在眼前了。北屋一溜寬大的正房,雕梁畫棟,碧瓦飛簷,五級石階之上是寬寬的走廊。東西廂房各兩間,窗前有棗樹和葡萄架。南房與北房對臉兒,也叫南倒座,東南角缺一間,是大門洞。小劉雖然過去常來,可還是掃視一轉遭兒。看什麽呢?看看有沒有人。此時他已經有點兒後悔了,不該說出揀孩子的事兒來——天下豈有此理!等會兒張全義空手回家轉,我小劉豈不變成長舌頭的婦道人家了嗎?幸好院裏沒人,他想敷衍小王兩句就走,免得金秀、金枝出來搞個“三堂會審”。

“小劉,進屋坐,歇歇腿兒,我給你沏茶。”小王的屋是緊靠大門洞的一間掛號室,此時早已停止掛號了。

小劉不肯進屋:“不坐啦。我告訴你吧,張主任在固安縣汽車站算了個卦,算命先生胡說八道,我們也是隨便聽他磨牙唄……”

“不行!你剛才可不是這麽說的。你說白揀一個大胖兒子……”

此時,電腦工程師杜逢時抱著許多草藥包子,跟隨花甲之年的楊媽從東廂房出來,斜穿院子向西北角的夾道走去。小王的嘴沒遮攔,為了降住小劉,搬救兵,便大聲叫起來:“杜工程師,快來呀,有特大新聞!”

“好哇,我把藥送到後院去,就來。我最喜歡聽新聞啦!”

杜逢時雖然沒來,可他倆在當院這麽一喊一答,卻把十九歲的金枝小姐招出來了。她是個活潑美麗的京劇演員,步履輕盈,像隻喜鵲似地蹦蹦跳跳,從北屋飛到當院:“什麽特大新聞呀?”

“小劉說的,你姐夫揀兒子去啦!”

金枝一驚,又格格格地笑起來:“什麽?是我的耳朵不好使,還是你吃錯了藥啦!”

西廂房的門也開了。金一趟的大女兒金秀走出來。她和丈夫張全義是這個診所實際上的主治醫師——金一趟老爺子年逾古稀,精神不濟,還時不時犯兩天糊塗,隻是名噪京城,一麵金字招牌而已。金秀三十五歲了,不像小王、小妹那樣一驚一詫的孩子氣,性格內向,言行穩重,頗有大家閨秀之風範。

“小劉,張大夫沒跟你一塊兒回來?”

果然出現了“三堂會審”的局麵。小劉算是脫不開身了,隻好對師母如實稟告:“同一趟車回北京的。為了趕時間,張老師他必須在五點種以前趕到咱們研究中心去,在東廊下,去揀個兒子。”

金秀並無吃驚的表情。剛才她在自己的西廂房裏已經聽見“揀兒子”的話兒了。這話在她內心引起的震動遠遠超過了旁人。自己的丈夫,未經商量,就去外邊“揀”個兒子回來,這算怎麽檔子事兒呢?誠然,結婚五年,沒有生育,也是實情……不育的原因,別人不知情,難道我還不清楚!就說是夫婦一方有病吧,可我金家滿門名醫,少說也治愈了上百個不育症的患者。她暗自苦笑,此事隻能應了那句名言:醫不自治!

金秀是新中國培養的大學生,青年醫師。她沒有讀過什麽《女兒經》,也不承認“三從四德”之類的“婦道”。但她的確是個十分孝順父親的名門淑女,對乳烺楊媽也孝順。對小妹金枝,她處處愛護,由於年齡差著十多歲,甭說打架,就連紅臉的事兒也沒發生過。至於丈夫張全義,她從小就敬如長兄,婚後也沒改過稱呼,口口聲聲叫他全義哥……別的事兒,也就一言難盡了。今天猛然聽說全義哥背著家人去外麵“揀兒子”,她的腦袋轟的一聲脹成了巴鬥。金枝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說小王、小劉吃錯了藥;可是金秀憑著直覺,倒有幾分相信,她預感到某種可怕的事情終歸要發生了,心裏好比打翻了許多調料罐罐,酸甜苦辣攪和在一起,真說不出是一種什麽滋味兒。

揀個兒子回來!要真是這樣,我還能維持下去嗎?我還堅持得住嗎?老天爺呀,命運對我金秀為什麽如此不公平呢!……

金秀從西廂房裏走到當院,翻腸倒肚地思前想後,總共也不過一兩分鍾。想得很多、很快,頭緒也很亂,隻不過旁人看不出來罷了——在小劉眼裏,她仍然是位亭亭玉立、溫文爾雅的師母。

小王催促著:“你還是從頭講吧!張主任在汽車站算了個什麽卦?”

小劉無奈,隻好一五一十地講那“天方夜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