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媽領著杜逢時繞過北屋的西山牆,穿過樹蔭濃密的後院,直奔三間隱蔽的青瓦平房。這三間房,非但外人難以接近,就連金枝和小王也敬而遠之,叫它“密室”。據說,大革文化命的動亂年月,不是江青就是陳伯達,還派警衛給金府站過崗,連那無法無天任意抄家的紅衛兵小將也隻能望洋興歎了。

楊媽不胖,由於骨頭架子比較大,渾身見棱見角,可又不能說她“瘦骨棱棱”,倒是給人一種終身勞碌、壯骨猶存的印象。她從腰裏解下一大串鑰匙,開了中間堂屋的黃銅老鎖。杜逢時抱著草藥包子剛要邁門檻兒,立即被她攔住。

“放下!把藥包子放在外邊。我說過多少回啦,你不準進這三間屋。又忘啦?”

“沒忘。媽,我把這些藥材送進去,不就省得您費勁巴拉地往裏倒騰了嘛。”

楊媽不容商量:“叫你放下!該我費勁的時候就不能圖輕巧。”

杜逢時隻好從命,把一大抱草藥包子放在了門外,嘟囔著:“瞧您這神神鬼鬼的,有什麽大不得了的!”

“這是金府的規矩!”

“知道知道,我早知道。瞧您,又不是金家人,可一張嘴就是‘金府的規矩’……嘁!”

“你少費話!我是金府的老媽子,不錯,可是呀,除了金老爺子和我楊媽之外,誰也沒資格進這三間屋。”

她一邊說著,一邊往屋裏搬藥包子。房門半掩,屋裏光線很暗,什麽也看不清。

杜逢時還站在門外說:“我知道,您還要說,金秀、金枝都是金一趟的親生女兒,也沒資格進這三間屋!”

“逢時,你還不離開這兒呀?沒你的事兒啦!”

說罷,她縮身進屋,把門關嚴,還插上了門閂。

杜逢時走回前院來的時候,“三堂會審”已經完畢,金枝、小王正圍著小劉在笑。隻有金秀心情沉重,但她決不表露出來,也似笑非笑地站在院裏。

“逢時哥,”金枝笑著,“你快來,天下奇聞!”

“什麽事兒這麽好笑哇?”

“我姐五年沒生孩子,姐夫急瘋啦,就去算卦,說他命中注定有個兒子,”金枝看看表,“對啦,就是現在,五點鍾,哈,也許已經揀到個大胖小子啦!”

小劉直想留有餘地,把話往回摟著說:“到現在我也不信,隔著二百裏地,那算命先生相個麵,叫張主任寫個生辰八字,就能算出我們單位東廊下有個大胖小子來?我看呐,白騙了張主任十塊錢!”

聽到“寫生辰八字”,金秀心裏咯登一動——張全義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連生身父母是誰都不知道,怎麽知道生辰八字呢!這事兒可是玄啦……她來不及多想,也不願意深想,所以並未指出這個破綻。

金枝不知深淺,還在打哈哈兒:“騙錢?等會兒姐夫要是真地抱回來個大胖兒子哩!姐,你要不要?”

“要!”金秀隨和地笑笑,“阿彌陀佛!那我可就省事兒啦。別說十塊錢,花一百一千都值。”

小王喜歡刨根問底兒:“杜工程師,您是搞電腦的科學家,算命這種事兒有沒有靈驗的時候呢?”

“有!等會兒全義大哥要是真揀回來個兒子,我就改行,不幹電腦,去給算命先生當徒弟!”

“是啊,”小王點頭,“我也覺得小劉說的這一套好像是在講故事兒。”

“對嘍!”杜逢時狡黠地一笑,“在孩子上做文章,這種故事古今中外多得很!狸貓換太子,趙氏孤兒,陸文龍——王佐斷臂,沒看過?印度電影《流浪者》總看過吧!”

說著,他已走回東廂房去了。小王聽得糊糊塗塗。金秀心裏卻結了個疙瘩。

叮鈴鈴!大門口的電鈴響了起來。金枝推姐姐:“快去開門呐,給你抱回大胖兒子來啦!”

金秀卻邁不動步了。小王開了門,是位農村姑烺攙著個求醫的老頭兒走進來。村姑見小王穿著白大褂,就給她深深鞠躬:“大夫,俺爹有病,哪兒也瞧不好。聽說北京有位老大夫金一趟,不論什麽病,瞧一趟準好!”

小王趕忙解釋:“你們不知道,金老先生七十多啦,每天上午隻掛十個號。明天再來吧。”

求醫的老頭兒央告道:“小大夫,求求你啦,俺爺兒倆是從山東來的呀,剛下火車,沒住店,沒吃飯就往這兒趕……求求你啦!”

說著,老頭兒就要下跪,小王趕緊攙住。金秀姐妹也趕了過來。小王對金秀說:“要不然,金大夫您給他看看吧?”

村姑反倒急了,“不中!那可不中!俺爹這病啊,什麽主任、教授、男大夫、女大夫的都瞧過,全不中。”

老頭兒快掉淚了,“這才賣了兩口大肥豬,千兒八百裏地坐火車進北京,為的就是要見金一趟啊!”

金枝說:“也真不容易。問老爺子一聲兒吧?”

“甭問啦。”金秀叫小王,“給他掛號。”

村姑又鞠躬:“掛號費挺貴吧?瞧你門口這塊金字招牌,還不得收個十塊八塊的呀……俺可隻剩下兩張回山東的車票錢啦!”

“好吧好吧,跟我來。”金秀領著病老頭兒走向北屋,邊走邊說,“老人家心裏就甭犯嘀咕啦。我父親一心行善,真遇上了清寒的主兒,還能計較倆錢兒?”

北屋正廳門楣上高懸著三塊燙金匾,上麵分別寫著:一代名醫。妙手回春。普濟眾生。金秀掀起水竹門簾,讓病老頭兒進去。

金枝從來不參與診所的事,對姐夫揀不揀兒子,她也不吃心,便回了自己屋。小劉乘機抽身。隻有小王把那村姑留在了葡萄架下。

“隻剩下兩張車票錢,今兒晚上你們怎麽住旅館呐?”

“不住店。俺爺兒倆奔的就是金一趟嘛——隻要吃了這兒的再造金丹,藥到病除,根本就不用再來第二趟,是不是?所以俺們搭上夜晚的火車回家去啦!”

“你倒真門兒清啊。”

“俺爹打聽好幾年啦。到這兒瞧過病的人都說,要是手裏沒有再造金丹,哪個大夫敢打出招牌來稱他自己是金一趟哩!”

北屋裏,鶴發童顏的金一趟正在給病人切脈。這屋是三間一明的寬大診室兼客廳,一水兒老式紅木家具,古色古香,東、西兩頭有掛著黃緞子軟簾兒的小門通向內室。一張長方書案,鑲有大理石桌麵,擺著文房四寶。金一趟微胖的身體坐在太師椅裏,既協調又穩重。病人坐在側麵的瓷鼓上,好比麵對神仙,畢恭畢敬,屏氣斂容。

“張嘴,瞧瞧舌苔。”金一趟用地道的北京話命令著病人,然後又仔細觀察他的手指頭和指甲。

“不想吃,你強吃,血都黑啦!”

病老頭嚇了一跳,“血都黑啦”,這還了得!但他不知道,金一趟行醫五十年,對每個病人說的都是這一套嗑兒。別的病人聽了同樣嚇一跳,隻不過誰也沒聽過第二遍罷了——金一趟嘛,僅此一趟,不招回頭客。“文革”期間,江青來過,陳伯達也來過,都聽到過金一趟的這幾句口頭禪,信不信的,反正“血都黑啦”並不光彩,所以他倆也沒進行大串連,沒交流情報。其實,這幾句口頭禪也不是金一趟發明的,他的恩師就是天天掛在嘴邊上,如若追究,又得上溯幾十年。

金一趟提筆開藥方子了。金秀隔著長方書案瞥一眼,便走到靠牆的櫃子前,掏鑰匙打開帶鎖的抽屜,從錦匣中取出一丸栗子大小的中成藥來,鎖上抽屜,回身遞給老頭兒,毫不客氣地說:“當我麵嚼了,咽了。”

老頭兒接過藥丸,手也哆嗦,兩眼也放亮了:“這就是再造金丹吧?”

金秀點點頭:“快嚼了吧。”

“這丸兒仙丹得多少錢呐?”

“甭打聽啦。要是不對症,出多少錢也不給你吃。”

病老頭兒趕快將藥丸放進嘴裏,快嚼快咽。金秀盯著他咽幹淨了,又遞給一杯水:“漱口。”

老頭兒漱漱口,將漱口水也咽了:“真鹹呐!”

“誰教你把漱口水也咽了哇?這是鹽水,沒關係。再漱兩遍!”她指指腳下的痰盂。

老頭兒認真漱口,吐進痰盂,來了精神:“俺聽說,這再造金丹,連牙縫裏一丁點兒藥渣也不準帶出去。這一漱口,才知道果真如此!”

“你就別嘮叨啦。”

金一趟寫完藥方。金秀將它交給老頭兒:“拿回去,照方兒抓藥。”

金一趟幹幹脆脆地交待道:“有效多吃,沒效少吃。有效沒效您也甭來啦。你要再來,就好比當眾抽我嘴巴!”

病老頭兒趕緊鞠躬。金一趟已經起身,走進東頭內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