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張全義果然抱回來一個嬰兒。小王打開大門就驚得語無倫次地叫起來:“喲!您……您……真的呀……”
張全義心情忐忑,卻露著笑,托起孩子來給小王看:“當然是真的啦,又白又胖的男孩兒。”
“那算命先生,也真是個活神仙啦!”
張全義走向西廂房:“你們都聽說啦?”
小王情不自禁地跟著:“聽說啦。剛才小劉來送旅行袋兒,跟我們詳細說了一遍。”
張全義停步,小聲問:“金大夫也聽說啦?”
“聽說啦,還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呐!”
張全義鬆了一口氣,抱著孩子走進西屋。這是他和金秀的住房,裏外兩間。外屋是書房兼客廳,有幾架子書,兩張書桌,還有電話,衣架上掛著白大褂兒,乍看倒像一間醫生辦公室。“金秀!”他膽怯地喚一聲。
金秀修長的身形出現在裏間屋的門口。看見丈夫抱著個孩子,她好像已經有了思想準備,隻能極力控製住感情,怔怔地站著,承受著。
張全義走前兩步:“金秀,你先看看這孩子……多可憐!”
金秀沒接孩子,看了一會兒,胖乎乎的小生靈此時竟然睡得很安詳。她嘴唇動動,也沒說出話來。這還說什麽呢?而且,護士小王也進了屋,難道可以當著外人的麵兒責備丈夫,或者演戲?
張全義已經是滿臉自責的神情了,他知道妻子心腸軟,就一個勁兒地說軟話:“金秀,咱倆都是醫生……剛才,我第一眼看見這個被遺棄的男孩兒,抱起來,就再也鬆不開手啦……”
金秀還是不說話。小王感到尷尬,退出屋去。
“金秀,這兩年我思想上也有壓力。明知道老爺子的心事,盼著抱個孫子……”
金秀剛要說什麽,忽又停住,原來金枝進了屋,緊跟著楊媽也來了。
“奇跡!”金枝見了孩子就嚷,“讓我看看,不是姐夫從玩具店裏買回來個洋娃娃呀?”
金枝接過了孩子。張全義注意大家的態度。金秀有苦說不出。楊媽城府很深,隻看孩子不說話。
隻有金枝沒心沒肺,掂掂孩子:“足有八九斤重,真是個大胖小子!睡得真香,一點兒也不鬧,好乖呀!”她把孩子塞給金秀,“姐,你不是做夢都盼兒子嘛?瞧,這小子長的還挺好看呐!”
張全義趕緊把話接過來:“是是,五官端正!我已經給他檢查過啦,挺健康。”
聽到這句話——“檢查過啦”,金秀心裏也明白了許多。她望了丈夫一眼,見他額頭滿是汗珠兒,隻好說了一句:“天庭飽滿,是個好孩子。”
楊媽也看準了這是個好孩子,但她不在這兒說,回身出屋去了。
金枝看出了名堂:“楊媽匯報去啦!你們也該先把孩子抱到北屋去掛個號哇。”
“對對!”張全義很高興。可是金秀把孩子遞給他,他又不接,賠著笑臉直央告,“最好由你抱著……我洗把臉,咱馬上過去!”
北屋裏,金一趟麵無表情地坐在太師椅上,聽楊媽站在斜對麵訴說。
“……不管怎麽說,全義這事兒辦得太唐突,失禮!這不,事先沒跟您老爺子討教,也不跟秀兒商量,騰的一下兒就抱回來個孩子!還說是算了個卦,是命中注定的。”
聽到“算卦”金一趟耷拉下眼皮,思考片刻——楊媽熟知他這個習慣,合眼想事兒,可不是睡覺,便把話兒也打住,等他睜眼再說——須臾,金一趟睜開了眼,仍無表情,也不說什麽,大概是還沒考慮成熟吧,繼續聽楊媽往下講。
“不是我多管閑事——您也吩咐過,金府上上下下的事情讓我勤照管著點兒。我就想,您招張全義做倒插門兒的女婿,還不就是為了生個孫子傳宗接代嗎?這倒好,全義兩歲半的時候,就是您老爺子收養的義子,如今他又抱了一個回來,這該怎麽論呢?也算金府的孫少爺嗎?趕明兒這再造金丹就傳給他?我是越想越覺著玄呐……”
金一趟再次耷拉了眼皮。這事兒實在是太重要了。他是一家之長,一言九鼎啊,不想周全了怎能發話!
張全義洗罷臉,換件襯衫,金秀抱著還在熟睡的孩子,與金枝一起走出西廂房。來至當院,隻見滿天火燒雲,純屬回光反照,比張全義回家時還亮堂。來至北屋正廳的石階前,金枝小聲提醒:“姐,你要是喜歡這孩子,在爸麵前就該多說幾句好話。”
金秀停步,望望丈夫。張全義壓低聲音:“金枝說得對!”他又央告金枝,“你也幫著說兩句。”
金枝一笑:“懶得管你們的事兒啦。我今兒晚上演出,不在家吃晚飯。”說著就溜了。
張全義打起竹簾,與金秀進了北屋。楊媽閉嘴,金一趟也睜開眼。
“爸,”張全義畢恭畢敬地站在對麵,聲調也柔和:“我下鄉調查一個多月,這陣子您身體硬朗?”
“硬朗。你還惦著我!”
“爸,今天在外地,我算了個卦……”
金一趟伸手打斷他的話,“聽他們說過啦。”
張全義不再多說,垂手肅立。楊媽和金秀也都站著。金老爺子沒讓坐就誰也不敢坐。其實這是滿族旗人的老規矩。金一趟是不是滿族?沒人考究過。但他的恩師確是旗人,還在大清帝國做過官兒,這些規矩禮儀就像醫道、藥典、衣缽一樣地傳襲下來,也未可知。
冷場片刻,張全義繃不住勁兒啦,用求援的目光望望金秀,祈望她說話圓場。
金秀金秀,大家閨秀。如若再沾染上一點兒旗人的習氣,有淚也隻能往肚裏流了。她上前兩步,細聲細語地說:“爸,也許這真是命中注定的,全義哥抱了個大胖小子,剛滿月……”
楊媽盯著金一趟。金一趟仍無表情,卻是注視著女兒。張全義趕緊上前說:“這孩子太可憐啦。您瞧,長得倒很壯實,模樣兒也好看。您老爺子要是喜歡……”
金一趟反問女兒:“你呐?”
“我喜歡。可也得由您決定啊!”
有了女兒這句話,金一趟也有了表情,變得慈眉善目的了,加上鶴發童顏,和一輩子行善的菩薩心腸,簡直就是一尊佛。他伸手摸摸那孩子蘋果般的臉蛋兒,樂嗬嗬地說:“隻要你們小兩口兒喜歡,我還決定什麽呢!”
張全義也露出了笑容,用感激的目光望望妻子。金秀避開了他的目光。忽又聽到老爺子說:“全義,你先斬後奏,”嚇得他笑容頓失。
孰不知,金一趟口風一轉:“既然已經把個孤兒抱回了金府,那無論如何也不能再扔出去!扔出去,咱老少爺兒們還怎麽做人呐?況且,你先斬後奏,這也是行善嘛!想當年,我把你抱回府裏來,也是為了行善。行善的事兒還嫌多嗎?興我收養義子,難道就不準你收養孤兒?”他扭過頭來問楊媽,“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楊媽隻好點頭:“是啊,我來金府四十年啦,親眼所見,您老爺子待人處世,慈悲為懷,仁義為本。”
金一趟何嚐不了解女兒委曲求全的德行哩,又安慰她兩句:“咱爺兒仨都行醫,行醫就是行善。”
那孩子醒了,大哭幾聲。張全義像是鬼扯筋,橫竄兩步,急忙把他抱過來,拍著哄著。
在老年人聽來,嬰兒的哭聲也是美的。金一趟笑了:“嗬,還是個大嗓門兒呐!他餓啦,快給小家夥雇個奶媽吧。”
楊媽也笑了:“現在哪兒還雇得著奶媽呀,甭怕,咱訂著牛奶呐,餓不著他!”
隻有張全義沉不住氣:“爸,您歇著。我熱牛奶去。”抱著孩子就走。金秀也跟了出去。
金一趟的臉色又陰沉下來,一動不動地坐著。
“唉!”楊媽深深歎氣,“我看得出,您也是不舒心呐……今天的事有點兒蹊蹺,那算命的先生能算這麽準?到那兒就能抱個孩子回來?”
金一趟的眼皮又耷拉下來了——禁不住地思前想後。他相信許多事兒都是命中注定的。他也相信算命打卦。現在他就要去問問命運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