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是吃晚飯的時候了,金一趟卻走進了自家的後院。楊媽不敢勸阻,緊緊跟隨。她知道老爺子心中有事,勸也白搭,可是後院樹木多,更顯得陰暗,惟恐他磕著絆著,卻沒料到金一趟越走越急,踉踉蹌蹌地直撲到那三間青瓦平房門前。楊媽明白了,上前打開那把市麵上幾十年也沒見過的長方形黃銅老鎖。堂屋裏光線更暗。
楊媽先進屋,金一趟跟著,幾乎是在黑夜裏說話。
“老爺子您別動,這屋裏太黑啦!等我點上燈。”
“不礙事,你看得見,我也看得見!”
“我哪兒看得見呐!隻不過這屋裏我熟透啦。”
“對呀,我也熟透啦。好比是瞎子吧,在自個兒家裏也能摸到桌椅板凳……”
正說著,“當”的一響,金一趟踢在了鐵皮水桶上。楊媽驚叫:“您別動!磕著碰著可了不得呀,上歲數的人啦……您先愣一會兒吧。”
“沒事兒。我已經摸著椅子,坐下啦。”
西耳房裏透出了亮光。楊媽端著一盞帶玻璃罩的老式煤油燈走出來。堂屋被照亮。靠北牆有一張長條供桌,牆正中掛著個鏡框,是一位身穿清朝官服的中年人的照片。桌旁兩把硬木靠椅,金一趟坐在椅子上喘氣。牆角堆放著一些簍子、柳條包、鐵皮水桶、石臼和木杵之類的用具。
“老爺子,今兒個又不是初一、十五,全沒預備,您到這兒來幹嗎呢?”
金一趟隻喘氣不說話。楊媽把燈放在供桌上,站在一旁等候吩咐。
此時前院各屋的電燈倒是都亮了。北屋廊簷下和葡萄架上也有電燈,照亮了院子。張全義熱好了牛奶,端著奶鍋走出廚房,遇見杜逢時拿著個空奶瓶從東廂房迎出來:“全義哥,給你。”
張全義滿心高興:“喲,好極啦!我正發愁呐,沒有奶瓶,怎麽喂孩子呀。”
金秀也從西廂房趕出來,接了奶鍋和奶瓶:“太感謝啦!逢時哥,你從哪兒找出來的?我就記不得家裏還有奶瓶兒。”
“我媽呀,什麽古董都存著!這沒準兒還是你小時候用過的呢。”
張全義擺出了大哥的身分,搖搖頭:“這我記得,金秀是你媽媽奶大的,她有福氣,不吃牛奶。”
杜逢時說:“想起來啦,這是金枝用過的奶瓶兒。那是六十年代啦,根本沒人願意出來給人家當奶媽!”
“反正是老古董啦。我得拿開水好好涮涮。”
金秀回屋去了。杜逢時拉住張全義:“我還沒向你道喜呐!”
“唉……”張全義搖頭苦笑,不肯交談。
“我理解。你也是為了這個家,不得已而為之呀。”
張全義點點頭,拍拍杜逢時的肩膀,回屋去了。
後院“密室”的堂屋裏,金一趟還坐在硬木靠椅上。剛才是喘氣兒,現在也早該歇過來啦。可是他不動身兒,楊媽也不催——誰知道老爺子今兒個要做什麽?從前也有過兒回,大徒弟周仁不辭而別,去了香港;再就是金枝不肯學醫,進了戲曲學校,金老爺子不舒心,就躲到這兒來生悶氣兒,一坐就是半天兒。因此楊媽不催也不問。催問急了,他還會發病——犯糊塗,十天八天的不認人,說夢話,求簽打卦,甚至半夜裏燒香磕頭,哭得背過氣兒去。楊媽知道他有這個病根兒,所以決不逼問什麽。
幸好,金一趟今天沒在這兒坐多久,就站起身來走向東耳房。楊媽慌忙舉燈引路,隻是說:“您慢著,慢著!”
這東耳房像個奇怪的貯藏室。牆角堆著許多大大小小的匾額,兩麵牆前掛著深藍色的布料帷幕。金一趟拉開一麵帷幕。楊媽舉燈靠近,以便金一趟看得真切一些。原來牆上幾乎掛滿了大小不一的金漆匾額,分別用篆、隸、楷書寫著各樣的溢美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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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一趟一邊觀看,一邊感慨地點頭、歎氣。楊媽雖然沒有文化,但這每一麵金匾送進府來的時刻,吹吹打打,鞭炮齊鳴,有的還出動衛隊,不但金府,就是仁德胡同口上也張燈結彩呀,那氣派,那榮耀,那陣仗兒,她可都是見證人啊。因此,隻要金老爺子獨自到這間東耳房裏來看匾,連楊媽都覺得解氣,精氣神兒倍增。所以她希望金一趟來看匾——隻要看了這些匾,他的心病就能緩解,就不會作神弄鬼兒地犯糊塗。想到這,楊媽把老式煤油燈舉得高高的,也不覺得胳臂酸。
看罷了這麵牆,金一趟也來了精神,拉開另一麵藍布帷幕。這牆上也掛滿了金匾,隻是頌詞兒更新派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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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一趟走出了東耳房。楊媽依然趕到前邊舉燈引路。
誰也不知道金一趟為什麽將這些金匾鎖入密室?即令是家人也隻能猜測。張全義認為,既然“有口皆碑”,何必還要掛出這些匾來?他說這是老爺子謙虛的表現。杜逢時另有解說,瞧瞧題匾的這些人名兒吧,把吳晗與康生掛在一起行嗎?他們的鬼魂兒也要爭論《海瑞罷官》是不是大毒草哩!所以北屋正廳的門楣上隻掛了三塊集體單位送的匾額,不論誰上台誰下台都不礙事,可見老中醫金一趟並非不懂政治。金秀更知根知底——老爺子委派她和張全義每星期必須到仁德胡同的福利工廠去一趟,代表診所為那裏的殘疾人義診,因此,街道工廠送的“普濟眾生”的匾額便掛在了北屋正廳的門楣上。然而,他們誰也沒猜到點子上。原來金一趟是個十分念舊、知恩圖報的人。常說,杯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悲夫,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這些文縐縐的話兒,倒是隻有楊媽才聽得懂,她最能體諒金一趟的心思。是啊,每逢陰曆初一、十五,金一趟都要閉門謝客,齋戒沐浴,隻由楊媽陪著來到這秘密的製藥小作坊,親手配製再造金丹之前,都要給堂屋裏的太師像上香禮拜,虔誠祝禱,口中念念有詞。楊媽受文化水平限製,那文言詞句怎麽也記不準,不過,聽多了,意思還能明白——我金一趟能有今天,被大家尊稱為京師一代名醫,全都靠的是恩師栽培、福蔭!尤其是恩師教導的做人之道,慈悲為懷、仁義為本(這兩句楊媽記住了,也常常掛在嘴邊上),天天兒都記著哩,沒齒難忘啊……因此,楊媽判斷,金一趟將這些歌功頌德的燙金匾鎖進東耳房,不是不敢掛(在東耳房裏也掛著呐),而是榮譽歸功於太師爺,我金一趟不敢貪天之功啊!
今晚,金一趟又一次看匾之後,同樣又一次心潮澎湃,百感交集。回到堂屋,衝著北牆上掛著的太師像(鏡框裏那位身著清朝官服的中年人)一揖到地,再揖,三揖。禮儀不如初一、十五那般隆重,都是被張全義“先斬後奏”搞突然襲擊給攪的,正如楊媽進屋時所說:全沒預備。但也無妨,心誠則靈嘛。何況,人生在世幾十年,誰又能夠件件事兒全都準備停當之後才去動手做呢。
金一趟拜罷,與楊媽一同走進西耳房。這裏便是製作再造金丹的密室作坊了。一張笨重的硬木大案子置於密室正中央,牆邊有兒隻大缸小甕,案子上有許多青花老瓷的壇壇罐罐,黃銅的舂藥、碾藥用的臼、缽、杵、輥等工具,以及錦匣、漆盒、瓷盤、玉刀、銀勺、瑪瑙水盂和紫砂壺等器皿。金一趟坐到大案子一端的方凳上。楊媽將煤油燈放在他麵前,又舀來一瓢清水給他淨手。也許有人問,時至八十年代末了兒啦,這製藥作坊裏何不裝上電燈、自來水呢?唉,提這問題的人實在是不明事理呀,自打太師爺那時候就是這樣做的,誰敢改?如果用了電燈自來水兒,那再造金丹失效了,又教誰來負責呢?
楊媽點燃幾片檀香,插進黃銅香爐,縷縷青煙冉冉升起,更增加了幾分神密和肅穆的氣氛。其實,氣氛與心情相關,心情與製藥相關。在特殊的環境裏製作特殊的金丹,這也不無科學道理吧。
此時金一趟擦幹了手,捧起一隻古老的竹根簽筒搖幾搖,然後虔誠地抽出一支竹簽,伸到燈下細看——紅漆簽頭上刻著“甲寅”二字。他立刻對照一部紙都發黃了的簽書,翻至“甲寅”部,細讀一則帶插圖的偈語,讀得眉開眼笑,大喜過望。
那插圖刻得粗糙,是一幅線條簡單的觀音送子圖。四句偈語也有打油詩的味道,不過意思倒也明白,吉利。
金陵美女十二釵,
不抵觀音送子來,
賈府喜逢中興日,
寶黛情深天目開。
“大吉大利!上上簽兒呀!”金一趟精神一振,兩眼放亮,對楊媽說了這句話之後,立刻挽起袖口,伸手去青花瓷壇裏掏出一坨紫褐色藥膏,用玉刀切成小劑兒,便一粒粒地揉搓成再造金丹的蜜丸兒……瓷盤裏擺滿了再造金丹,他伸手去拿錦匣時,目光停留在那盞煤油燈罩上——這是一盞老式樣製作精良的工藝品,擦得鋥亮的黃銅燈座兒,玻璃燈罩上還有一些豆青色的裝飾花紋。
楊媽一動不動地坐在大案子旁邊,斂聲屏氣,關切地望著金一趟。剛才的喜興已**然無存。他伸出去的手臂僵直地落在案子上,不拿錦匣也不揉藥丸了。
金一趟的目光轉向青燈旁邊支著的一個古銅色相片架上。鏡框裏是一位身穿高領旗袍的女人照片,她隻有二十多歲,頭戴珠花,麵容俏麗。她叫翠花。
金一趟的目光又轉向牆上掛著的一隻琵琶。凝視著,苦苦地追憶著……幻覺終於發生。那琵琶被無形的手撥動了!仿佛從曠遠處傳來的空穀清音,為翠花吟唱淒涼的反二黃慢板《竇娥冤》曲調伴奏。
沒來由遭刑冤受此大難,
看起來世間人不辨愚賢。
良善家為什麽反遭天譴,
作惡的為什麽反增壽年?
法場上一個個淚流滿麵,
都道說我竇娥死得可憐!
金一趟的眼睛濕潤了,兩行老淚順著眼角緩緩地流淌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