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英乘出租汽車回到了自己住家的宿舍樓下。“到啦,就停這兒。算帳吧!”她對司機說。
“甭算啦!”司機笑眯眯地說,“你們走穴掙這點兒錢不容易。我看也沒人給您報銷。”
“你怎麽知道我走穴啦?”
“知道。您是大明星嘛!好長時間沒在北京演出啦,又剛下火車,可不是去外地走穴嘛。”
陳玉英沒好氣兒,掏出吳胖子給的那張伍拾圓鈔票,遞給司機:“別羅唆啦!找錢。”
“找錢?”司機一笑,指指車上的計價器,“您真要擺譜兒啊,那就給這個數兒吧!”
計價器上顯示的數目是八十六元。陳玉英登時急了:“你也宰人呐!咱可都是北京的呀,你拿我當土老帽兒?當我不認識道兒?當外地人宰!”
“不敢。您當然是北京的啦!可這出租車漲價兒您也該知道哇。火車站——團結湖——龍潭湖,這麽南北大調角兒著跑,還等您一個多鍾頭呢,計時收費,八十六塊一點也不多收。”
陳玉英也無法再爭執,挨宰唄,又補給他三十六元,心裏罵著吳胖子,下了車。司機從後背箱裏拎出她那隻相當沉重的旅行袋,好心地說:“住幾樓哇?我幫您拎上去吧。”
“不用!你當我家沒男人呐?”後半句話她並沒說出口——這也是在穴團裏新學的粗話。
司機開車走了。陳玉英背著挎包,再提個旅行袋兒,歇了三氣兒才爬上四樓,連掏鑰匙開門的勁兒都快沒啦。
“你當我家沒男人呐?”這的確是句粗話、氣話,其實也是傷心話。陳玉英這個家,最傷心的事兒就是沒有男人。這也是她最敏感的事情。每當遇上力氣活兒,她自己搬不動幹不了的時候,或者別的男同事主動表示願意效勞的時候,都會觸動她這根神經,嘴裏不說,心裏也犯嘀咕:“你想欺負我家裏沒有男人呐?”
離家外出三個月,她經常想家,尤其是最後幾天,歸心似箭。可是回到家中,她才發覺自己思念的並不是這個空空****的家。作為歌舞團的獨唱演員,或曰台柱子、大歌星,或者從另一個角度說,三十歲了,有著十多年“本企業工齡”的老演員了,雖然獨身一人,單位還是分給了她這個兩居室的單元樓房。這在北京,就是很照顧的啦。說這家中“空空****”指的是陳玉英孑然一身;家具擺設並不少,彩電、冰箱、洗衣機、書桌、餐桌、沙發、電話,應有盡有。不應有的也有一些,譬如,臥室裏擺著席夢思雙人床,枕頭被褥也是雙份的,床下還有男人的拖鞋。本單位的熟人,大都聽說陳玉英好像生過一個孩子,或者,至少是懷過身孕吧,所以都避諱上她家裏來。外單位的生人,不了解這些忌諱的,有事兒找上門來了,陳玉英也是絕對不會讓他“參觀”臥室的。
現在,陳玉英把單元房門從裏麵鎖住之後,才走進自己的臥室,無精打采地慢慢脫衣裳。雖然很累,卻不能上床睡覺,她必須先洗個澡。
這個單元樓房雖小,卻是廚房、陽台、壁櫃、衛生間俱全。她燒上一壺開水。把髒衣服塞進全自動洗衣機。再打開電熱淋浴器……這幾樁必做的事兒並不費力。而且很單調,也不費腦筋,連想都不用想,隨手就做了。從前,從歌舞團下班回家之後,每天都要做這幾件事,也是連想都不用想,腦子裏幾乎是空白。今天這“空白”裏多了一絲感觸——她一邊洗濯,一邊對著鏡子看看自己,這趟走穴是不是累瘦了?其實這也是自欺——她真正關心的並非瘦與不瘦,而是撥弄了一下自己未曾哺乳的**,仍然富有彈性,沒有下垂,肚皮上也沒有腹紋,還保持著姑烺一般的身材……又怎麽樣呢?她無法深想。
洗完澡,牆上的掛鍾和廚房裏帶哨兒的開水壺幾乎同時響了起來,給這家中增添了一絲生氣。掛鍾敲響了十二點,還不錯,她記不起這是誰送的外國耐用電池了,鎖門三個月,電鍾還在不停地走著。陳玉英灌了暖瓶,沏上一杯茶——從長沙帶回來的名品碧螺春。她餓了,洗澡最能消食兒,喝茶更會加強饑餓感,可是揭開鍋蓋,打開碗廚和冰箱,全都空空如也。一種比那隻電鍾還要孤獨的感覺油然而生……唉,在北京,豈止北京,也許是全國全世界,所謂沒有愛情的婚姻,或者沒有婚姻的愛情,比比皆是。歌舞團裏有幾位男演員說,“家庭就是墳墓。”所以下班之後也不回家,在外邊窮逛窮“泡”,喝得酩酊大醉,把肚裏所有的話都說完了之後,回到家裏就一句話也沒有了,倒頭就睡。另幾位據說是娶了悍婦,潑婦,“打”怕了,患“氣管炎”,雖有公費醫療也無濟於事,金一趟的再造金丹也除不了這“妻管嚴”的病根兒呀,隻好自動組成“怕協”——怕老婆協會,共同研究對策,交流經驗,絕招之一便是排練時間“溜號”上街買菜,提前下班回家洗衣做飯,更須自覺地到丈母烺家買糧食搬蜂窩煤,抱定“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之決心,結果是歌舞團的排練場上鑼齊鼓不齊……陳玉英喝著碧螺春,想著歌舞團男子漢當中這兩種窩囊廢,無論哪一種類都不值得同情,呸,滾你媽的蛋!我的難題兒比你們大得多!
饑餓難熬。她想起地道的長沙人一種不可思議的習俗,喝幹了君山銀針、古丈毛尖、碧螺春這樣的極品佳茗之後,還要用小拇指將杯中的茶葉挑出來嚼著吃了!這是一種什麽滋味兒呢?陳玉英如法炮製,也把剩茶葉嚼了……這哪兒能解餓呀!她又吃了一隻長沙帶來的無子蜜桔,胃口徹底敗壞。心情更糟。
她從挎包裏翻出一點兒餅幹,也是味同嚼蠟,再也提不起食欲,大約已經進入“餓過了勁兒”的境界吧。她開始怨恨這個家——這也算得上是個家嗎?
挎包裏那兩遝子佰圓麵額的大鈔也被翻了出來。她的嘴角露出一絲冷笑。掙錢不容易,到手也沒處花銷,我要錢有什麽用?冷笑變成了慘笑,表情一定很難看。她神經質地把一遝子錢猛勁兒摔到牆上,散了捆兒,飄落一床。她覺得挺解氣,有趣兒,又拿一遝子錢往牆上摔,出現了“天女散花”的美景。
陳玉英咯咯咯地笑了,又嗚嗚地哭起來,撲到冰涼的枕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