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全義下班回家,隻見妻子正在床邊疊小孩衣服和一大堆尿布。小興興真有出息,現在已經可以不夾尿布了,按時“把”他,一“把”就尿,睡著了也不尿床。因此,金秀便將這一大堆尿布用開水燙過,洗得幹幹淨淨,又在當院曬了一整天。說也有趣兒,金府這整潔的四合院裏,少說也有十七八年沒掛小旗兒了——楊媽管這些雜色的尿布稱作“萬國旗”——現在天天掛小旗兒。金一趟說:“瞧著都喜興!”楊媽更進一步宣講,“咱小興兒是帶把兒的唄,掛上他的萬國旗呀,喜興,還避邪呐!”

張全義放下公文包,脫掉外衣,洗了手才從小床裏把兒子抱起來,親一下,問他:“小興兒,你這些‘行頭’已經用不著啦?”

小興興哪會說話呢,自然是金秀代答:“我們長大啦,有出息啦,用不著啦,把這些‘萬國旗’,還有小衣服,提前移交給二姑家的小弟弟、小妹妹啦!”

二姑,指的是金枝。小興興既然姓金,就不能叫她二姨。這位二姑非常倔,拒絕打胎,堅持認為孩子無罪,非生不可。因此,金秀便提前為她作準備了。

“虧你想的周到。”張全義隨口誇金秀一句,卻惹回來好幾句。“誰管小妹呀?不負責任的男人可以撒手就走;女人可是要承擔一切!”

“小妹的性子也是夠強的,真不如早點兒打胎。”

“甭說啦,這不光是個性格問題。要說是社會道德問題吧,又太籠統……總之,這種不道德的事兒,在男人們嘴裏總是說得那麽輕鬆!”

張全義自知失言,不敢搭話兒,便抱著小興興到門口去曬太陽。

金秀將小衣物和尿布打了個不小的包袱,拎著要去北屋送給金枝,張全義小聲叮囑一句:“別讓老爺子瞧見!”

金秀何嚐不懂這個呢。她也是趁著父親歇晌兒午睡的時間,才輕手輕腳穿過北屋正廳,把包袱悄悄送進金枝的西內室。

金枝的肚子已經顯形了。她穿著肥大的連衣裙,坐在床邊,翻看姐姐送過來的嬰兒衣物,什麽話也沒說。

窗外有風,樹葉兒飄落。金枝抬頭望著落葉,兩顆豆大的眼淚也滾落下來。金秀無言相勸,隻把手絹遞給了她。

姐妹倆就這樣默默地坐了一會兒。聽到正廳裏傳來沏茶倒水聲,碗蓋兒碰碗沿兒的瓷器響聲,還有楊媽的腳步聲,是走向東內室去的,金秀知道父親起床了,便拍拍金枝的肩,按撫一下,抽身出去。

楊媽的“第六神經”似乎格外發達——她坐在東廂房裏,不用看掛鍾,也不用傳喚,僅憑直覺就能知道金一趟已經睡完了午覺,照例要喝這碗“醒來茶”了。於是,她不緊不慢地來至北屋正廳,沏上扣碗兒茉莉花茶,再掀起東內室的黃緞子門簾兒,正好,金一趟也就拄著手杖走了出來。

歐洲貴族講究喝早茶和下午茶,這習慣與金一趟完全一樣。也許是中國茶葉傳入歐洲時把喝茶的習慣一並傳了過去;也許是茶葉本身的特性使然,飲茶可以使人清醒、興奮,所以很少有人喝“晚茶”,那會失眠的。楊媽管這兩次茶叫作“醒來茶”,簡稱“醒茶”,早起“三泡”,午起“兩泡”,不多不少,正夠老爺子喝“透”。北京旗人喝茶,講究“熱、釅、滿”,這大概與滿族入主中原以前過遊獵生活的習慣有關。普通的老北京人,愛喝大碗兒茶,則講究喝“透”——這個“透”字很生動,也很形象,好比澆花澆樹,灌溉農田,上麵的水得“勾”上地氣,洇到下麵的濕土層,才叫做“透”。這原本是勞動人民的喝法兒,劉姥姥的喝法兒,妙玉、黛玉是絕不這樣兒喝茶的,還要譏笑這種喝法兒是“作牛飲狀”。金一趟並非勞動者出身,他講究喝“透”,另有他醫學上的道理:人愛幹淨,洗手洗臉;愛聰明,醍醐灌頂;愛腸胃,則用茶湯衝刷。既然是衝刷腸胃,茶湯喝少了當然不行,所以名醫金一趟也講究喝茶要喝“透”。

對別人講,喝“透”是為了衝洗腸胃,這完全符合醫學科學。對金一趟而言,早起三碗,午起兩碗,除了愛護腸胃之外,還有清神醒腦的作用——楊媽深知這一層,如若午睡起床不喝“醒茶”,金老爺子非犯半天兒糊塗不可。

更有一層,為了金一趟不忘事,趁著他喝“醒茶”的時候,楊媽總要站在對麵跟他聊一會兒,既解悶兒,也起到提醒兒或曰請示報告“家政”之作用。

“老爺子啊,張道長定規好了下午過府來瞧您,得留齋吧?”

“對對,留他吃晚飯,這是老規矩啦。多做兩樣兒素菜。”

“有,有。我都存著呐,油麵筋、油皮兒、鬆花、金針木耳。再叫逢時去全素齋買一盤芝麻鴨、炸麻雀頭、素什錦……”

“行啊行啊,你瞧著預備吧。”金一趟心不在焉。

“炒點兒什麽青菜呢……”楊媽一邊說,一邊瞧他是不是清醒過來了,“唔,瞧我這記性兒!張道長每次來都不空著手兒的,一兜子鮮藕啊,蓮蓬啊,有幾回還讓車捎來一挑兒觀裏種的青菜呢!咱們也預備著,有新鮮的,就炒新鮮的,脆炒兒,來得及……”

“行,行……”金一趟倒是清醒了,可又像另有心事。

楊媽看出來了:“老爺子啊,您今兒個怎麽直打蔫兒呀?是怎麽啦?”

金一趟歎口氣,指指西內室:“枝兒在家嗎?”

“在呀,腆著個身子,她能上哪兒去呀。”

金一趟又歎氣:“唉……讓張道長看見。大姑烺家家的,丟不丟人呐。”

“行啦行啦。不是早勸過您啦,裝作沒看見就成了,怎麽又堵心啦!放心,人家張道長才不會問呢。”

二位老人這段話,不啻為向金枝打招呼:甭腆著肚子往客人跟前兒湊!——金枝就在西內室嘛,隔層門簾兒,自然聽得見。可惜老人家並不理解金枝的性子,此時她正用雙手捂著自己的耳朵,誰的話也不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