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等大立送藥的個把小時裏,金秀和陳玉英獲得了一次難得的“個別談話”的機會。
先是金枝燒得直說胡話。金秀真心疼她,從陳玉英的冰箱裏找了些冰塊兒,裝進塑料袋,自製了個冰袋放在妹妹額頭上;又找了一瓶白酒給她擦身、散熱。經過這些簡便的“臨床處置”,金枝才安靜下來,昏昏睡去。陳玉英也給那嬰兒喂了牛奶,哄睡了。
然而,金枝剛才反複叫嚷的幾句話,卻仍然留在陳玉英和金秀耳際:“孩子……別搶走我的孩子!我生的……我負責!”
這是一位母親由衷地呼喊呀,它深深刺痛了另外兩位母親的心!
當她倆坐到外間客廳裏稍事休息的時候,陳玉英說:“我佩服金枝,敢做敢當,‘我生的,我負責!’敢愛自己所愛。現實生活當中有多少人能像她這樣兒?”
金秀當然聽得出陳玉英的“潛台詞”啦——她是小金興兒的生母,哪個母親不愛自己的兒子呢!可是,由於種種原因,其中包括母親自身的軟弱吧,缺少金枝這種“我生的,我負責”的勇氣,才把小金興兒舍給了別人——而收留小金興兒的這位母親就不軟弱、沒委屈嗎?金秀不由得又想到了自己“委屈求全”的種種傷心事兒,從十年前周仁出走,到去年秋天自己偷著去打胎……“敢愛自己所愛”,你陳玉英說得好聽啊,可你怎麽又說,現實生活當中沒多少人能這樣兒呢……想著想著,金秀反而先流了眼淚。怕陳玉英發覺,金秀悄悄抹掉眼淚,強行控製感情,把陳玉英那晾涼了的話茬兒撿起來:“還真是那麽回子事。人呐,能由著自己性子活的人真是不多,活著活著就不知道活成個什麽樣子了。”
可惜的是,她這幾句進一步勾起了陳玉英的傷心事兒——這位已經“過景兒”的紅歌星,生過兒子,自己卻至今沒個歸宿……此中辛酸,辛辣,恐怕要超過你金秀好幾倍!而且,你金秀的委屈,還能找出條“委屈求全”的大道理來安慰自己——無論如何你還是為了“求全”呀,為了“顧全大局”而犧牲自己,也就是說還有個“目的”,還有“精神支柱”。就算你顧全的“大局”僅僅是一個家庭,是父親的心願和麵子,是丈夫的事業和感情,說不上有什麽偉大,甚至還帶點兒“三從四德”的色彩,但是,封建道德也是一種道德呀,當個“孝順”女兒,“賢妻良母”,至少不會受到社會譴責吧?甚至還會贏得鄰居街坊的普遍讚揚哩!一句話,你金秀是受了委屈,卻並不丟人現眼。可陳玉英就大不相同,她的委屈屬於“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屬於“道德敗壞”的範疇,因此全是隱私,一句話,你陳玉英的難處,難就難在說不出口,見不得人。
發現陳玉英也紅了眼圈兒,不再說話,金秀便覺得今晚是自己和金枝攪擾了人家的平靜,惹人家傷心,十分過意不去。因此,她想主動說些安慰對方的寬心話兒,可惜仍是未能脫開“孩子”這個話題兒。
“玉英,你看我這個人,給人的印象一定特傳統,特守舊是吧?”
“沒有哇。”
“跟你們搞文藝的比,怎麽也不行。你們成天歡蹦亂跳的,走南闖北,有說有笑,一比,我就顯得老氣橫秋。”
“其實,我還羨慕你們呢,生活穩定,當醫生,越老越受尊重。不像我們,到了滿臉褶子的時候,誰還待見你?”
“我想,一定是因為家裏有個金枝的原因,我對演員中間有點兒那種事兒倒能理解——年輕,漂亮,能歌善舞,小夥子們能不蜜蜂似地圍著打轉嗎?一時看花了眼,辦了錯事兒,也保不齊的,像金枝這樣。”
“秀姐,難怪金枝老跟我誇你這個好姐姐啦,周全,忍讓,賢慧,通情達理……”
“玉英,有件事兒我一直想跟你私下裏說說,今晚倒是個機會……”
陳玉英警覺起來:“什麽事?”
“小金興兒的事。全義都跟我說了。”
陳玉英慌亂了,但又掩飾:“他……他都說了什麽?”
金秀很誠懇:“瞧你……幹嗎跟我遮呀蓋的。不就是跟金枝一樣嗎?文藝界,演員之間……唉,我也是個女人,我能理解金枝,也能理解你。”
陳玉英總算鬆了一口氣,點點頭。
“說實話,自打你到我們家,那頭一回,我看你那麽迷著小興兒,心裏就犯上疑惑了。後來,全義才說,你是這孩子的親媽。”
陳玉英流下了眼淚,低著頭,想聽下文。
“自己身上的骨血,誰能不疼,不愛?我見你抱著小興兒,那難分難舍的樣子,我這心裏也是酸酸的……”
陳玉英哭著說:“你真是個富有同情心的好姐姐!”
金秀的表情嚴肅起來:“同情心,誰都應該有。玉英,我想應該告訴你,為了把小興兒當成我的親生兒子來養,我把自己那會兒剛懷上的孩子給打掉了……”
陳玉英大驚,有點語無倫次:“不!不……我不知道!秀姐,你……全義他,他從來沒說過呀……我要是知道你懷孕了,我決不……那我就不是人啦……我不會的,我決不會……”
金秀慘然一笑:“事情已經過去了。當初,全義也不知道。打胎是我自己決定的,不怨任何人。玉英,我今天告訴你這件事,是為了讓你相信,全義和我,是把小興兒當作親生兒子來養活的。”
“我相信。”
“還有,我父親年歲大了,思想守舊,身體也不好。你是小興兒的生母,以及我偷著打胎這些事兒,老爺子都不知道。而且,小興兒一年一年長大了,快懂事兒啦……玉英,這層窗戶紙,就永遠別捅破了吧!這樣,對老人的心情,對孩子性格的發展,都有好處……隻是,隻是當一輩子幹媽,可委屈你啦!”
陳玉英心情十分複雜,嚶嚶地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