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是被朱信出麵請回劇團唱“雙陽公主”的。金枝當京劇演員時,就是唱“雙陽公主”紅的。現在當了歌星,名氣要比當刀馬旦那會兒大不知多少倍,再從歌舞團被請回來唱刀馬旦,用朱信的說法,這跟出國鍍了一層金差不離兒。果然,劇評界有人稱這是“菊壇盛事”,觀眾的上座率也頗高。朱信也很為自己想出的這一招兒得意。金枝畢竟是門裏人,她知道自己的表演夠個什麽成色。
“一年多沒唱了,活兒都生了!”從前台下來,沿著後台的走廊,往化妝室走,金枝帶有幾分歉意地看了看過去的搭檔。
“還行。也就是開打到末尾兒那會兒,有點喘了。這就不易。剛病好嘛,夠難為你的了。”朱信說。
“得了,我自己心裏明白,涮腰都涮不下去了。”金枝笑著說,“還真得謝謝你,拉我回來唱幾場,免得丟了老本行!”
“這話怎麽說的!把你請回來,你給我作臉作大了,該是我謝你!”朱信發自內心地拱拱手。雖說和金枝有一段毫無結果的戀情,這戀情的結束卻絲毫沒妨礙他和金枝的同窗之誼、共過事的情分。他就是這樣的人,盡管開創性不夠,卻寬容、豁達,樂天知命。“對了,金枝,話說到這兒,我提個請求行不?沒別的意思,老同事,老朋友,一年多了,今兒又一塊兒唱了一出,高興,請你去吃夜宵,行不?”
如果不是真累了,金枝是會痛痛快快地答應的。可是今天,興許是病後頭一場的緣故,她恨不能立刻找個地方躺下睡一覺。她為難地看了看朱信,問他明天晚上是不是可以,而且,明兒該她請他,為他這麽仗義,這麽夠朋友。
“對,我應該想到這一層,你夠累了,休息吧!”朱信關切地瞥了她一眼,態度依然那麽隨和。
他們分別回到各自的化妝間去了。
一刻鍾以後,金枝卻來到了朱信的化妝間。她問他,今天晚上,是不是不打算請她吃夜宵,或者,也可以是她請他。
“不是改天了嗎?”朱信驚異地望著她。
“就今天吧!”金枝笑笑,想說點什麽,卻又不說了。又想了想,道:“我……我還真有點餓了!”
金枝猶豫的那一下子,幾乎想把來拉朱信去吃夜宵的原因道將出來,可是她最終還是用一句謊話遮掩過去了。因為她怕引起朱信的誤解,更不願意傷害大立。不過,當她和朱信一道從劇場的邊門走出來時,她看見,大立的那輛“天津大發”停在門旁樹林的陰影裏,大立靠在車上,無言地注視著他們。金枝的心頭不由得一緊。你這不是已經傷害他了嗎?然而她隨即為自己的舉動找到了依據。如果說,這舉動對大立有些傷害的話,她也是為他好,為了他的幸福。而她,才是為此付出最大的犧牲、最大的痛苦的一個啊。
剛才,她一回到自己的化妝間,劇務就來告訴她,有人在劇場後麵的院裏等她。劇務說那人來過一次了,問金枝幾點下戲,現在又來了,說是要接她回去。
她一下就猜到了是誰。
她跑到院子裏,大立正站在那裏枯等。她勸他回去,他讓她快去卸妝。僵持了一會兒,她告訴他,今晚她還有別的約會,他隻好默默地點了點頭,走了。
她回到了自己的化妝室。沒有憂傷,更沒有眼淚。她是一個拿定了主意便不再猶豫的人。既然作出了一個人背負十字架的抉擇,她會不動聲色地沿著自己選擇的道路走下去。
可是,大立會真的相信她的話,就那麽一走了之嗎?
她隻好再找朱信,找回剛剛被她謝絕了的約會。
現在,大立果然等在門口。金枝覺得出來,大立的目光在盯著自己,盯著朱信,她裝作沒看見他,找話題和朱信聊著,從“天津大發”旁邊走過去。
“……要說夜宵啊,還得餛飩、包子,要不就來碗稀粥,那都比牛奶、咖啡強。”
“你瞧,開夠了洋葷還得當中國人不是?那你說,去哪兒?我倒樂得光喝稀粥呢,塊兒八毛的,把一頓客給請了……”
他們走在寂靜的街道上。前邊不遠,有一家夜宵店。
金枝發現,大立的那輛“大發”,從他們的身邊開過去。朱信當然對此一無所知,一路跟金枝聊得挺歡。從東京來的票友,聊到夏威夷來的英語京戲。他甚至一點兒也沒看出,金枝有點心不在焉。
他們走到了夜宵店的門口。金枝看見,黃色的“大發”停在馬路邊上,大立坐在駕駛室裏。駕駛室的玻璃反射著幽幽的光。金枝覺得,那兩塊玻璃,簡直就是大立的一雙眼睛。
金枝和朱信進了夜宵店。金枝故意找了兩個遠離窗口的座位。還沒落座,她就跟朱信道了聲“對不起”,那意思像是要去找洗手間。
她出了夜宵店的大門,回頭看了看,快步走到“大發”車的旁邊。大立已經從駕駛室裏出來了。
“你回去吧!”金枝用溫柔的聲調說,“為了我,這麽苦著自己,值得嗎?”
大立沒說什麽,靜靜地看了她幾秒鍾,又望著夜宵店,揚了揚下巴:“金枝,別騙我。這不是真的。這都是假的!你……你何必做這些給我看!……”
“不,是真的!”金枝說,“大立,別期待我什麽了,你幫助過我,我真心感謝你。可……那事,不成。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了。我……我打心眼兒裏祝福你……”
大立在心裏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他一向以為,金枝是一個有自己見解的人,是一個瞅準了方向,不顧一切朝前奔的人。可現在,她為什麽沒有膽量麵對愛,為什麽!
“我是為你好,你明白嗎!……”像是心靈間有感應,金枝喃喃地答了一句。
如果不是在寂靜的街頭,大立說不定會喊起來。人世間的好意啊,有時它簡直就像一張網,纏得你掙不開扯不斷!這話是誰說過的?金枝,是你呀!誰能想到,有這麽一天,你也在編織這麽一張網了。我知道,你怕的,是人家戳我的脊梁骨。可你為什麽不想想,我既然選擇了愛,誰讓我放棄,就是用刀戳我的心!……金枝,你聽著耳熟吧?這也是你對我說過的呀!
……
月光透過林蔭道稀疏的枝葉,給小馬路路麵投下一片斑駁。
金枝讓出租車停在了路口。她喜歡這條靜寂的小路。今天,似乎更希望從這空曠而靜寂的氛圍中穿過,清理一下因大立的出現而又有些茫然無措的思緒。
一個人,踽踽獨行。腳步聲清脆,卻又顯得過於遲緩,仿佛山洞裏等待了好久才滴落一下的水聲。
小馬路的盡頭,龍潭小區的樓群像一片起伏的山巒。夜深了,那樓群裏隻剩下星星點點的燈光。金枝突然意識到,該回住處去了,不然玉英見她半夜不歸,不知怎麽著急呢。正要快步往前走的時候,她愣住了:就在前麵不遠的地方,一對男女摟在一起,正如膠似漆地吻別。如果不是這時恰巧開來了一輛汽車,或許她也注意不到這是誰。然而,車燈掃在了這一男一女的身上,她吃了一驚。那一對男女因了車燈的騷擾,閃到了馬路一旁。現在,車燈掃到了金枝的身上。汽車從馬路上開過了以後,金枝發現,女人——陳玉英,已經急步匆匆地朝她的家走去了。男人——張全義,猶豫著,似乎難以決定是跟陳玉英回去,還是走自己的路,終於,他還是迎著金枝走過來。
其實,他們本可以交臂而過,互不幹擾。因為雖然是迎麵而行,一個在馬路的東側,另一個卻在馬路的西側。金枝也打定了主意,絕不過問人家的隱私,盡管其中有一位是她的姐夫。
然而,同時也發現了金枝的張全義卻沉不住氣了。就在他眼瞅著要在馬路的另一側走過去的時候,他放慢了腳步,又猶豫了一下,隨後,他橫過馬路,朝金枝走來。
“金枝,我……聽我說。”
金枝不理他,徑自朝前走。
張全義快步追過去,說:“金枝,你……等等嘛……你聽我說……”
“我幹嗎要聽你說!”金枝站住了,冷冷地看著張全義,沉默片刻,說:“我管得著你嗎!我自己的事還煩不過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