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還是挺把中秋當回事兒的。那一輪圓月,年年都為他們圓圓滿滿、無缺無憾的生活理想帶來慰藉。中秋又是北京一年中氣候最好的時節:晴空萬裏,纖塵不飛,金風送爽,瓜果飄香。特別是中秋之夜,長天渺渺,明月如盤。清輝流淌,舉目澄澈。這時候你到胡同裏走一走、聽一聽吧,四合院裏不時傳出笑語歡聲——老人們在說古論今,年輕人在調侃逗趣,孩子們在嬉鬧撒嬌……你會發現,盡管北京人不再拜月,也不再請“兔兒爺”,但他們仍然在以傳統的、富於人情味的方式來生活。

三世同堂的金家,自然要比一般的人家更傳統一些了。中秋節的晚飯,一定要吃合家的團圓飯,這和別人家倒沒什麽兩樣。這團圓飯上,一定要有螃蟹,這就屬於老北京講究人家的老習慣了。北京人的老理兒,什麽日子吃什麽,是有點講究的,這講究到了後來,已經到了儀式化的地步。“冬至餛飩夏至麵,數九打頭兒的涮鍋子,八月十五蟹正肥,交春兒就啃脆蘿卜。”交春兒啃脆蘿卜,俗謂“咬青兒”,其實交春兒還不光要“咬青兒”,舊曆二月二,還得吃春餅呢。因此,這段民謠,還不足以概括一年到頭北京人吃的儀式的全部。就看金家的菜譜,正月初一的餃子是必吃的,端午節的粽子,臘月初八的“臘八粥”,那民謠還都沒提到呢。金家的老老少少們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把這“吃”的儀式和對家庭親情的關注聯在一起了。吃春餅,吃粽子,喝臘八粥,最理想的,當然是全家人無一不在,若有誰實在回不來,他的那一份是必定要留給他的。沒趕上一塊兒吃粽子、喝臘八粥的那一位,一進門,那話題必是:“給我留臘八粥了嗎?”回答當然不會讓他失望。不了解北京人、北京文化的人,或者會認為北京人怎麽這麽在乎這一口吃,其實,出門在外的人,想著家裏的這一碗臘八粥,意味著他惦著這個家。家裏人留下這一碗臘八粥,意味著他們惦著那位出門在外的親人。

話題扯遠了,還得說今兒,八月十五。下午四點來鍾,楊媽總算買回來了螃蟹。坐在廚房的凳子上捶腿,看金秀、金枝把那螃蟹往盆裏撿,抱怨說為這螃蟹,差點兒沒把腿給遛細了;又抱怨說,現在這螃蟹貴得嚇人,再過兩年,興許都吃不起啦。其實,金秀知道,金枝也知道,誰也沒讓她滿市裏找螃蟹去,吃不上螃蟹,誰也不會給她吊臉子。遛細了腿兒,那是老太太自己樂意。她這一通嘮叨,是表明她的心裏踏實啦。老太太為這個家這麽盡心,金秀、金枝姐倆兒當然也少不了關心老太太,忘不了提醒她,想著打電話叫逢時過來吃團圓飯。自打杜逢時上次跟金家尥了蹶子,姐兒倆見了他總有點別別扭扭的了。後來逢時回來了,讓楊媽支使著,上北屋跟金老爺子賠了不是,又跟金枝賠了不是,這就更讓姐兒倆不自在。本來,一家子似的過了這麽多年,有點磕碰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回來了,誰也別吭氣兒,慢慢兒淡忘了最好,這一賠不是,倒生分了。因此,姐兒倆提醒楊媽別忘了逢時,本來是極自然的事,現在,至少心裏有了點不自然的感覺。

楊媽當然對姐兒倆的話感到高興,她告訴她們,中午她出門買菜時,逢時就來了,一頭悶在東廂房,鼓搗他那電子的什麽玩藝兒哪。說完了,又少不得嘮叨那個“孽障”幾句,拿那“不懂事的東西”跟眼麵前可她心的姐兒倆比,金秀、金枝不吭聲,心裏卻越發別扭了。

正說著,門外傳來一陣門鈴響。

“好像有人來了。”金秀說。

護士小王已經回家團圓去了,開門的事,自然非蹦蹦跳跳的金枝莫屬。

來者是仁德胡同東口住的康伯。金枝們叫他“康伯”,其實他比金一趟小十歲呢,這叫法兒是隨著胡同裏的孩子們的習慣了。康伯麵紅無須,身板健朗,隻因一輩子都當花匠,微微有點駝背。他的身後,一個三十幾歲的男子正從平板三輪上往下搬花。金枝知道,那是康伯的兒子。她不知道他的名字,胡同裏遇見了,管他叫“大哥”。

金枝把康伯讓進了院子,告訴他老爺子正在北屋見客,請他先進南屋喝水。

“不啦不啦,老街坊,別拘禮。我在院兒裏呆會兒。挺好!”康伯說。

他的兒子分兩次把兩盆半人高的桂花搬進了院子,分別擺到院子東西兩個漢玉基座上麵。

“康伯,又給我爸送桂花來了!”金枝聳起鼻子,眯著眼睛。桂花一進院,確實滿院幽香。

“到了晚上,更香!瞧今年的桂花開得多好!”康伯走到桂花前,把花盆稍稍轉了轉,讓一東一西的花形更加呼應。“你大哥連問都不問,一進門,就知道桂花應該擺哪兒了!”

金枝說:“那還用說!老是您,中秋送桂花,暮春送芍藥、玫瑰,交夏是……”

“交夏是茉莉。重陽是**。”康伯笑吟吟地告訴她。

“我爸常說,盡讓您送花來給我們擺,真過意不去。”

“見外了,見外了不是?養花人的一樂兒——顯擺!這麽寬敞的院兒,來來往往的人。一年四季,免費提供地界,讓我來個盆花大展。我正求之不得呢!”

兩個人都笑了起來。這時候,金一趟送客從北房出來了。金一趟連連拱手道歉:“喲,秋翁來了,對不住對不住,慢待您了!”他又和客人寒暄了幾句,讓金枝代為送客,走到院子東邊,端詳了一會兒東邊的一盆桂花,又走到西邊,端詳了一番,頻頻點頭道:“……香,香!康兄,說你是秋翁,一點兒不假呀。隻是我年年季季,坐享其成,慚愧,慚愧!”他拉起康伯的手,又招呼康伯的兒子,請他們進北房用茶。

金枝也跟進北房,為康伯沏上了他愛喝的香片,端上了幹果,請康伯多坐一會兒,恕不相陪,因為要去廚房忙活,便從北屋出來了。出來以後,又想起了什麽,衝屋裏喊道:“爸,別忘了,康伯走時,讓他捎上您給他泡的兩瓶‘**白’!”

喊完這一嗓子,正要回廚房,她看見張全義從院兒外麵回來了。

“金枝,倒是歌星的嗓子亮啊,可院子就聽你一個人的了。”

金枝知道張全義是沒話找話。這些日子,他淨跟她沒話找話。金枝的心裏,明鏡兒似的。一般來說,她不大搭理他,也有的時候,頂他兩句。今兒張全義大概是剛剛理發回來,背頭一絲不亂,似乎噴了發膠,因此頭發油亮油亮的。這英俊瀟灑的扮相挺讓金枝生氣,不知怎麽著,又想著頂他幾句。“敢情!這嗓子也夠你學一陣子的。這人哪,得磊磊落落。心裏沒短兒,底氣十足,嗓子才亮呢!”把這話扔過去,她翻了張全義一眼。

張全義一邊往西廂房走,一邊強笑道:“你還不光是嗓子亮,嘴也刀子似的,張嘴就把人給撂那兒,連個台階也不給。”

金枝說:“您不是自己會找嗎?找個算命先生,算一卦,不就齊了?”

金枝這話太單刀直入了,夠讓張全義膽寒的。他不再往西廂房走,站下來,扭臉看了金枝一眼,默默地想了想,走過來,拉金枝到東廂房門口,低聲懇求道:“金枝,你給我個機會,聽我解釋。”

“我早跟你說過了,你跟我解釋不著……你要是真想解釋,該找誰就找誰去。我姐就在廚房裏呢!”金枝的嗓門兒一點也不減,說完了,把張全義撂在那兒,一個人奔廚房去了。她進了廚房,又“砰”的一聲把門拉上了。

“是全義回來了吧?你們貧什麽呢?”金秀正蹲在地上擇香菜。

金枝也蹲下來,拿過一把香菜:“楊媽,您看我姐,這耳朵多尖!往後,可不敢跟張全義搭話了——這邊豎著耳朵呢!”

“瞧你,有這麽說姐姐的嗎?”楊媽正在案板前切雞塊。

金枝歎了口氣:“得了得了,算我沒眼力見兒。也是,我拉您評什麽理!……喝過奶的,跟沒喝過奶的,就是不一樣!”

“死丫頭,貧!”楊媽格格地笑起來。“鐵嘴鋼牙的,十個秀兒也敵不過你!我再不向著點兒她,你得把人擠對死!”

“其實呀,我跟您一樣,也是我姐的護法神!我剛才就是替我姐給張全義上課哪!”金枝把擇好的香菜抓起來,扔進鋁盆裏,走到水池前,嘩嘩地打開了水龍頭,她突然唱起《徐策跑城》來:“湛湛蒼天不可欺,是非善惡人盡知……”

金枝透過廚房的窗戶,看見張全義還沒有回屋。他背對著廚房這邊,好像在欣賞桂花。金枝知道,他豎著耳朵,聽著廚房裏說點什麽哪。

金枝剛唱出兩句,她就看見張全義回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