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還是到王喜家找了他一趟,是大立陪她去的。既然她對王喜說過,讓他把她的四千塊錢拿去,從頭開始,她當然不會食言。到王喜家門口的時候,大立沒進去,他怕王喜的臉麵掛不住。

金枝進去沒十分鍾,沉著臉,氣夯夯地回來了。

王喜對她說:“其實,你要是想幫我呢,也用不著動你的積蓄。這四千塊也幫不了我。想點兒別的法兒,說不定倒幫了我啦!”

金枝問他還能有什麽法兒?他求金枝幫他弄點“再造金丹”。他說有人托他給弄,隻要弄來兩盒,全部欠債就可以幫他清啦。

開始金枝還以為他是想搗騰,聽了這話立刻警覺起來。她追問這人是誰,王喜就是不肯說。金枝問他:“你就沒想到,這人肯出這麽高的價兒,根本不是為了吃,是安了別的心?”

王喜在黑道上混了這麽多年,怎麽會看不出來!既然金枝也不傻,那隻好由他裝傻了。他說他還真沒想到這一層,還以為他們也就是搗騰搗騰,為了賺倆錢。

不過,狗改不了吃屎。再說下去,王喜又給金枝出了個主意:“許他們不仁,就興咱們不義?這麽著,我他烺的預備兩盒‘銀翹解毒丸’你幫我弄點包裝出來——就是蓋了你爸手戳兒的裹金丹的蠟紙,我唬弄唬弄這幫丫挺的。”

“我明白了,賣假藥。”金枝說。

王喜還自鳴得意:“不是想化驗藥方嗎?化驗去吧!再說,一點兒也不礙你爸的事。這主意怎麽樣?”

金枝指著他的鼻子說,今兒個她算是領教什麽叫作狼了。她摔了門,跑了出來。

王喜還不光是一隻普通的狼。說他像一隻餓狼更為貼切。

他的腦袋讓人用啤酒瓶開了瓢後的第二天,吳胖子送來了點心、水果、還有五百塊錢,一進門就罵那幫小子不是東西。他說他沒少了攔他們,誰承想還是沒攔住。“不瞞你說,老弟,借給你的那筆錢,我也是從他們那兒籌的。我也不敢多攔,明兒他們不定又跟我翻臉啦!”由這兒說起,吳胖子給他指了去弄“再造金丹”這條道。“這價開得怎麽樣?那金丹,不就是金枝他老爺子倆手一揉搓的事嗎?金枝要想幫你,還不是舉手之勞!”

沒他媽這麽容易,人家不傻。

金枝這一摔門而去,把王喜最後一條刨食的道兒給堵死了。

王喜想到了偷。這對他來說太容易了。從十五六歲開始,他就在“佛爺”裏麵混,“滾地包”、“扳大閘”,幹得挺溜。當然現在不幹了。為了“仨瓜倆棗”的,丟份兒!不過,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不把那幾萬塊錢還上,還怎麽在道兒上混?既然逼到了這一步,也隻好重操舊業。

他開始一連好幾個晚上到仁德胡同轉悠,用他們的行話,這叫“蹚道兒”。別看他和金枝都鼓搗出孩子來了,金枝他們家那個院兒,他愣沒進去過,金家大院的人,除了金枝,也就是在門房見過的小王了。現在,他更不可能大搖大擺地進去了。

轉悠了好幾宿,他心裏有了點底。他跟仁德胡同把口釘鞋的老爺子套上了“瓷”,說自己是來找金家看病的,晚了,沒掛上號。聊著聊著,打聽出來了看病的地方在北屋,又打聽出來,“那金丹,隻由老爺子一人在後跨院做,鎖得嚴實著哪”——齊了,就奔後跨院,找鎖得嚴實的地方下家夥吧!……他也碰上了幾次“搓火”的事:好幾次夜深人靜時,他在胡同口碰見大立送金枝回來。他遠遠地躲在陰影裏,看金枝從“大發”車裏鑽出來,像一頭小鹿般地往胡同裏走,又蹦蹦跳跳地跑回去,和站在車前的大立親啊抱啊。他想起自己當年和金枝一塊兒時的情景,真他媽氣得肺管子疼。更讓他“搓火”的是有一天半夜裏他撞見了張全義和陳玉英,本想訛那姓張的一下,省得自己還得費事進院兒去“順”了,誰承想姓張的還不吃這一套,反倒讓他栽了麵兒!

那天王喜碰上他們的時候,灑水車正叮叮當當在仁德胡同外麵的大街上轉著,時間足有十二點了。那兩位站在離胡同口稍遠的地方,看得出來,姓張的想替陳玉英截輛出租車。陳玉英王喜是認識的,先聽說這烺兒們的相好是個大夫,沒想到就是金枝的姐夫。夜深人靜,馬路上空空****的,杳無人跡,這一對兒時而在馬路邊上偎在一起,時而又分開來,舉手招呼難得出現的出租車,時而又分別站在一棵小樹的兩邊,聊著。王喜就躲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不敢說句句都聽得真切,卻也聽了個大概其。

陳玉英說:“……你幹脆點好不好!既然都到了這一步了,何必還藏著掖著,成個心病!”

張全義說:“是啊,金枝嘴又快,不定什麽時候就捅出來啦。有時候,一見她跟金秀在一塊兒,我的心裏就激靈一下子……”

陳玉英說:“那還磨唧什麽?”

張全義歎了口氣,說:“隻有身處我這個位置,才能體會到,把這事挑破,意味著什麽。……我們家非得亂了套。”

陳玉英說:“索性亂一回唄。這麽憋下去,心裏老亂著,還不得亂出病來?”

張全義說:“你再等等我,容我再想想,好不好?……”

……

又聊了一會兒,他們終於截著了一輛出租車。張全義把陳玉英送上了車。出租車遠去了,張全義才往仁德胡同走。這時候,王喜出來了。張全義被嚇了一跳。

“張大夫,送走的,是哪一位啊?”王喜問。

“你這是什麽意思?監視我?”張全義定下了神,警覺地看著他。

“不敢,趕巧了。要監視你,我幹嗎不早出來?捉賊捉贓,捉奸捉雙。可我不管閑事。”

“那好,謝謝。”

“不過,我也想求您幫個忙。”王喜說。

“幫什麽忙?”

“朋友有病,求幾丸藥。”

“好辦呀,明兒早上,開診就來。治病救人。有什麽可說的。”

“不行,這藥,還非得由我轉交,那人,在外地。”

“那可不行。老爺子的規矩,藥丸子不能帶出去一粒。要不,讓您那朋友上北京來一趟?”

……

他們誰也沒再說什麽。沉默了片刻,王喜索性跟張全義挑明了:“您甭跟我這兒裝傻了。說吧,這個忙幫不幫?”

張全義說:“幹什麽,威脅我嗎?”

王喜說:“別把話說得那麽難聽,交個朋友嘛,互相幫忙的事,您要是交我這個朋友呢,咱們倆都方便。您要是瞧不上我這個朋友,那就……那就算啦……”

王喜沒有想到,他剛作出要走的樣子,張全義就大喝一聲“站住”,衝過來揪住了他的衣袖:“我可找著你了!我們家出的一檔子一檔子事兒,敢情全是你幹的!……我們金家跟你有什麽冤?有什麽仇?你這是幹什麽?我張全義更沒有對不住你的地方,你幹嗎纏著我沒完……”

王喜可不怕這一套,伸手一撥拉,張全義那隻手就被打開了。王喜告訴他,你們金家出過什麽事,聽是聽說了,可跟姓王的沒關係,別往別人身上栽。咱倆是一事說一事,你說吧,這朋友交不交?交,咱們有交的法兒;掰,咱們也有掰的道兒……

“詐騙!”張全義吼起來。

“死豬不怕開水燙。你罵我什麽我都不怕!”王喜說,“可你別忘了,自己是個什麽東西!放著自己的老婆不摟,摟他媽別的妞兒,犯法不犯法?你還是金家的大孝子呢,好姑爺呢,還是個大知識分子呢,大主任呢,這點事心裏不明白?……說我‘詐’?好,明說,我就詐你了,詐定了你了,認頭不認頭吧!”

王喜蠻以為,這一通話掄過去,姓張的就得趴那兒。看他站在那兒哆嗦,老半天說不上話,越發得意起來。沒料想張全義突然大笑起來:“好,好,好,我告訴你,我不認頭!我也是死豬不怕開水燙,我不上你這份當!……走吧,詐騙犯,派出所去,走!走啊!”

“……幹什麽?你要幹什麽?”王喜反倒慌了神兒了,往旁邊閃了一下。

“我抓了個詐騙犯,我要跟他上派出所!”張全義又揪住了王喜的衣袖。

“你……你等著,我……我跟你沒完!”王喜又把他甩開了,嘴裏不服軟,心裏卻明白,這事也隻好算自己栽了。

張全義一邊往胡同裏走,一邊還回頭跟他喊:“現在就來呀,揭我的短兒來呀!完了咱們就上派出所,來呀!……”

王喜明白,為了那兩盒藥丸子,除了自己親自去躥房越脊,沒別的招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