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立奪過金枝的酒瓶子:“別喝啦!”
金枝又把酒瓶奪回來:“你甭管我!”
“玲玲”酒吧尚未營業,街門半掩,也沒開燈,像是黃昏,其實是上午。金枝來了,要喝白蘭地。大立不敢拒絕,隻好陪她喝,隨時勸她悠著點兒。
“這才幾點鍾啊,還沒吃午飯呢,你就空肚喝酒……傷胃不!”
“我快悶死啦……”金枝大口喝酒,幹了又斟。
“更不敢空肚兒喝悶酒哇!金枝,有什麽話兒你就對我說說吧,說出來,別悶在心裏……你要悶出病來,晚上可怎麽演戲呢!”
“演戲?演戲……對,演戲!”金枝苦笑,“我白天也在演戲。我們金家大宅院裏的人全都在演戲!觀眾隻有一位——全家人合夥糊弄我那老爸爸,演戲給他瞧。”
“又怎麽啦?”大立知道金府連遭不幸,惟恐雪上加霜。
“陳玉英把小興兒拐走啦。”
“拐走啦?”
“偷走啦!不好聽是不?那就是偷偷兒地抱走啦。反正都一樣,人家是孩子的親烺嘛,明奪明搶也攔不住。”
“那,老爺子能答應嗎?”
“當然不答應,這還用問。小興兒是金府的接班人,接班人就是金丹,金丹就是我爸的**!所以全家才合夥兒演戲呐,硬說今兒個就能把小興兒要回來。”
金枝說著又喝酒,大立也搶著喝,隻怕她一人兒把這瓶酒全喝了。酒吧的服務員已經知道了他倆的關係,沒當客人看待,不伺候,也不開燈,由他們去。
大立的心眼兒從來實在,說出話來就不中聽:“這可要看張全義的啦。是得把孩子要回來,好好說服陳玉英唄……”
“說服?”金枝瞪圓了眼睛,“要是誰想奪我的兒子呀,說下大天來也不行!太簡便啦!唉,母親……你懂不懂?母親的心思,你們男人連十分之一也不懂得啊!”
“懂……你別生氣……我懂……”
“嘭!嘭!”門口兩聲關汽車門子的聲響過後,徐伯賢和吳老板走進店裏來。
徐伯賢情緒不錯,笑著說:“嗬!大白天兒的,小情人兒躲在這兒喝交杯酒呐。”
金枝已帶醉意,揚著頭說:“哪陣風把二位刮到這兒來啦?白天不營業!”
大立早已起身讓座,打圓場:“歡迎、歡迎!什麽時候都歡迎。請坐,二位請坐。”
吳老板表情詭秘,朝金枝抱拳致意:“真沒想到金枝小姐在這兒,要不然……”他見徐伯賢已落座,又改口,“打攪啦!徐經理是大忙人兒,正好從這兒路過,我才死拉活拽,請他小坐幾分鍾,談點兒生意。哈,見縫插針嘛,見縫插針……”
金枝並不搭理他,正好自斟自飲。大立兩邊支應,先把徐、吳二位讓到另外的桌旁坐了,叫服務員上酒,又趕回來勸阻金枝:“別喝啦,你都醉啦!”
金枝也的確沒有酒量,隻因為這白蘭地甜而不辣,乍喝起來並不上頭,至於後勁兒很大她也就顧不得了,便瞪著水汪汪的大眼睛說:“怎麽,舍不得啦?喝你多少酒,我現金照付!”
大立急了:“這話說到哪兒去啦!咱倆,誰跟誰呀?”
徐伯賢也隔桌湊趣兒:“是啊,你們倆的事兒快辦了吧。金枝小姐當了老板烺,連我們來喝酒都甭付帳啦。”
金枝朝他舉杯:“說得好,一言為定。從今天起,這酒錢就免啦。可有一條兒,我們結婚,由你當主婚人!”
“這我可不敢當!你們的婚禮,我可以召集本公司各行各業的朋友出麵捧場,辦得和和美美的。這主婚人嘛,當然是金一趟老爺子啦。”
金枝歎氣:“就怕我爸爸連婚禮都不肯出席呀……”說到傷心處,她乘著酒勁兒,拽住大立,“你不是要娶我嗎?你敢不敢這就跟我見老爺子去?是男子漢呐,就拿出跟王喜拚命的膽量來,去見你未來的泰山大人!”
“金枝,你醉啦……坐下歇歇兒吧……歇歇……你放心!為了你,我林大立情願上刀山下火海!”
大立心裏像一盆火。金枝的處境,她的艱難,勇氣,金子般的真情,說得大立差點兒沒掉下淚來。他扶金枝靠在椅子上,用涼水投了手巾把兒,給她敷在額頭上……現在當然不能去見金老爺子啦,這副模樣,非罵出來不可,沒準兒還得挨他兩拐杖呢。
另一張桌邊,徐、吳二人品著酒,已抓緊時間小聲談買賣了。吳胖子確實有宗兒大買賣,可他也確實沒料到金枝在這兒,而且跟林大立的關係已發展到這步田地了……他後悔進了這個酒吧。可是,既然來了,總得把這杯“紅烺子”喝完吧,因此,他不但壓低聲調兒,話也說得雲苫霧罩:“咱們的製藥廠,唉,我吳胖子雖然入股不多,”他伸出個小拇指,“隻是個小股東,可也是晝夜操心……”
“是得大家操心才行,”徐伯賢點點頭,“很願意聽聽你的高見!”
“我是個粗人,有什麽高見呢……”他進一步壓低調門兒,“隻是想給製藥廠尋摸個賺錢的拳頭產品。”
“好哇,這很對我的心思。沒有龍頭產品,甭說賺錢啦,連貸款都還不上。”
“要是兄弟我找來個龍頭產品呢?”
“說吧,什麽產品?你要什麽條件?我虧不了你。”
吳老板欲言又止,像賣關子,又朝金枝那邊努努嘴,便笑眯眯地低頭喝酒了。
那邊,金枝與大立的談話聲又漸漸高了起來。徐伯賢聽了也不白聽,他始終關心著再造金丹的秘方兒呢,便不急著走,花點兒時間有如投資。
“那個家呀,”金枝現在也隻能向大立傾訴了,“從前是一潭死水,現在又四分五裂……我實在住不下去了。”
“怎麽就四分五裂了呢?”
“張全義已經向我姐挑明啦,他愛陳玉英,遲早搬出去單過……”
“那怎麽行啊?他是診所的台柱子……”
“怎麽不行?我佩服陳玉英,敢把兒子搶走!我也同情張全義,敢愛他所愛的人!”
“你小聲點兒。”大立示意室內還有外人。
金枝反而冷笑起來:“怕什麽?現在隻瞞著我爸爸一個人。張全義也不在乎了,跟周仁攤了牌。”
“攤牌?”大立沒想到會鬧到這步田地。
金枝點頭,又學著張全義的聲調兒和神態說話,學得像極了:“我承認,小興兒是我和玉英的孩子!周仁,你為什麽就不敢承認你還愛著金秀?”
連服務員都擠到櫃台後邊來聽金枝的“新聞發布會”了。大立很不高興,無論如何,金府在他心目中仍然是行善的、崇高的龐然大物。他這小老板能與金府二小姐親近是攀了高枝兒,是一份兒福氣和榮耀。連酒吧的服務員和許多常客都這麽認為,他這個個體戶要是真地娶了金枝,那簡直就是他們大家——倒爺、板兒爺、司機、吧女、練攤兒的、摩托青年和街頭吉他隊的集體光榮——這就是一個證明,證明他們這些有了錢也沒地位的北京青年打開了個“突破口”!金枝是什麽?是天上的明星,萬人傾倒的紅歌星,國營劇團的台柱子,一代名醫的二妞兒,是大家閨秀,是金枝玉葉,是上等人,是天仙!可是玉皇佬兒有眼,月佬兒有情,她不嫁博士生,不嫁闊老外,不嫁高幹子弟,不嫁港台客,不嫁畫家書法家,不嫁名導演,也不嫁給什麽酸溜溜的小白臉兒,偏偏下嫁個體戶!這要不是玉皇佬兒給咱哥們兒臉上貼金,那也是咱個體戶的祖墳上集體冒青煙呐。正因為大家把金枝看得這麽重,大立才一百個不樂意金枝自己貶損金府哩:“少說點兒吧!少說點兒吧。”可他又真心關懷金府,小聲問,“周仁,還愛著金秀……周仁他也承認啦?”
白蘭地的後勁兒發作,金枝也發作了:“承認啦!周仁在關鍵時刻並沒後退……哼,隻有你是個膽小鬼。走,跟我走,見你的老丈人去,當麵把咱倆的事兒挑明了!請老爺子出來主持婚禮……”
金枝拽著大立,趔趄地往外走。大立隻能順著她,攙著她,尷尬地朝徐伯賢他們笑笑,解釋一句:“金枝她空肚兒喝酒……二位請坐,我先送她回家。”
沒幾分鍾,大立開著小麵包車就來到了金府大門口。先叫開門,又央告小王:“小姐姐,你把金枝攙進去吧,別讓老爺子瞧見!”
小王見金枝醉成這副模樣,立刻抱怨起來:“大立,你是成心給金府添亂呐!昨兒個是張大夫,今兒個又是她,全叫你給灌醉啦。”
金枝格格地笑:“這才棒呐,金一趟招個開酒館兒的女婿,全家喝酒不要錢。小王你也去醉一回!我就不信你小丫頭兒沒有窩心事兒……”
大立把金枝推給小王,就想抽身。金枝罵他:“你這膽小鬼,到了家門口兒還不敢進呐?銀樣蠟槍頭!”
小王也叫:“大立你來!我一人兒攙不動。”
大立直作揖:“二位姑奶奶,饒了我吧!改日再來。”說著就去開車。
金枝衝麵包車罵著:“廢物點心!嚇破你的膽兒啦?喂,大立,下回再來,提溜四瓶茅台酒……”
小王把金枝攙進院,碰見金秀,一同扶她走進北屋,金枝嘴裏還嘟嘟囔囔說個沒完:“茅台酒……還有,人頭馬……白蘭地……拿破侖……威士忌……借酒澆愁愁更愁,抽刀斷水水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