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樣,三日之後趙寶音還是將一隻竹葉荷包送去了建章宮。
當時李純恰好送走幾個議事的文臣,龐大人將荷包呈上了。李純將那巴掌大的東西撚起來,麵無表情地翻來覆去看了,心知上頭的花樣是趙婕妤所繪,繡工卻絕不是她的。半晌道:“趙婕妤在外頭等著麽?”
“來送東西的是趙婕妤身旁的宮女。”龐大人道。
李純點點頭,將荷包放下了,還是接著看折子。
又過幾日,寶音晚膳後去了甘泉宮拜見皇後。她小產養病期間並未出大事,皇後甚少去探望她,如今見到皇後,她隻覺得皇後這些日子又胖了。跪下行了稽首大禮,皇後問道:“看你氣色還好,這些天都在做什麽呢?”
“之前是睡不安穩的,整日困頓著,並不能做什麽。”寶音道:“後來好了,不擅那詩詞琴棋,每日種著茉莉花罷了。”
同在甘泉宮坐著說話的便有德妃、宜嬪與嫻嬪。德妃聽了與寶音笑道:“妹妹竟是這樣喜歡花的,還當是你年紀小,玩什麽東西都不過一陣子,就丟開了。此前天竺貢上的蘭花還剩下些個,我這就叫人都給了你。”
宜嬪卻道:“大病初愈,你還是不要太費心思了。”說著按一按額頭:“聽我的話,婕妤每日步行過來甘泉宮,起得早一點,不用坐那轎輦。在甘泉宮說說話兒,回宮再睡一回籠覺。等傍晚時,你或是去主殿靜嬪那裏,或是還來甘泉宮服侍皇後娘娘,再出來走動一趟。如此每日過得規整些,不可懶床,大病後的虛弱是最容易好的了。”
宜嬪早年因小產敗了身子,一輩子都好不了的,此時說了好多話,便有些喘息。寶音見了連忙親手為她奉茶,道:“娘娘的話我定記著,也記著娘娘為我的好。”
皇後笑道:“你與宜嬪不同,你還年輕著,日後有大把的好時光。宜嬪盼著你養好了,早日誕一位金童玉女,也好認了她做姨媽。”
寶音如何不伶俐,立即笑道:“他何德何能找著這麽好的姨媽!”
宜嬪卻是有些愣了,她自己是生不出來孩子的,皇後一句話說得輕巧,許卻是她後半生的依靠了。不禁感念萬千,連連道:“本以為自己沒有福氣,是趙妹妹不嫌棄我……”
幾人陪著皇後閑話,一直在甘泉宮裏一同用了晚膳,看天色不好,才各自告辭了。走前寶音本想隨宜嬪一道,皇後卻道:“宜嬪前些日子的藥吃完了吧?你稍坐片刻,我讓人去庫房給你拿一些,甘泉宮裏的山參和別處都是不同的,你不要去用別處的。”
宜嬪遂依言坐了,趙寶音瞧了她兩眼,笑著行禮獨自離去。
皇後看眾人都走了,方喚了宜嬪在跟前,道:“從前看著熙昭儀的四皇子是個好的,三歲的小人,太子這個年紀都沒有他的機敏呢。然而你知道的,馮氏出身不俗,性子麵上平緩實則是個很高傲的,這樣的大事,她不太願意呢。”
宜嬪低了頭道:“皇後娘娘一心為了妾,妾不知該如何報答。我一個敗了身子的,連那些寶林禦女都是不如的,能得趙婕妤一句承諾已經是萬幸了。”
“你好歹服侍了皇上五六年,就算沒有我,皇上也會替你打算的。”皇後笑道:“不過我替你尋到了趙婕妤,是因這是一個契機,淑妃不知怎地和趙婕妤過不去,你平日裏多幫幫她,她也會很感激你的。”
“妾知道了。”宜嬪連忙道。
一後一妃坐著說了許久的話,宜嬪才告辭了。出來的時候天已經擦黑,轎輦行到半路上,竟下起了大雨。若換了別人,坐著轎子淋不到多少,趕快點就回去了。然而宜嬪體弱十分地怕冷,冬天的雨夾著冰,更不敢走了。隻好找就近的閣樓進去歇著。
進了一處臨水的小榭,宜嬪坐下來按著胸口喘氣,那邊聽到一女子道:“是哪個在外頭?”
心裏一驚,暗道滿宮中敢這樣說話的除了皇後,隻有妃位的娘娘了。否則若是個嬪、婕妤,撞上了身份高過自己的,不就冒犯了麽。
便起身擦一擦額頭上的雨水,兩手捏了裙擺緩步走進去拜道:“宜嬪不知姐姐在,進來躲一躲雨。”
裏麵人清淩淩笑了:“本宮枯坐無聊,被雨擋著回不去,有妹妹過來陪伴才好呢。”這人竟是淑妃。她說著出來扶著宜嬪:“妹妹裏麵請,我請了一位能歌善舞的妙人,幹坐著可不悶得很。”
宜嬪從善如流,兩人攜手進了裏頭小華堂,裏頭傳來婉轉吟唱的黃梅戲。宜嬪笑道:“梨園的戲子卻是比從前更精進了。”
淑妃道:“沒那回事,那些奴才們一直是老樣子。你瞧瞧這位卻是誰?能唱出來這般不俗的曲調。”
宜嬪此時打眼一看,卻又是唬了一跳——站在屏風旁唱戲的不是旁人,是金禦女。宜嬪心裏驚駭,小心地覷一眼淑妃,道:“姐姐果然有眼光,請來這麽一妙人,我從前還不知道金禦女有這個本事。”
金氏看見有外人,想要停一停上來行禮。淑妃道:“不要停,正唱到精彩處呢。”又轉臉和宜嬪笑道:“皇上亦說過和你一樣的話。禦女有寵,盡歸功於一把好嗓子,她本是珍珠,不過這兩年被埋沒了而已。”
宜嬪心道:皇上是大家的夫君,在夫君麵前起興唱一句,那叫男女之樂。在淑妃麵前唱,卻叫什麽呢?禦女,說是妃子娘娘,不過是淑妃娘娘跟前的戲子罷了。從前還納罕這位默默無聞又生性柔弱的金禦女是怎地得寵的,如今看了那一點點妒意都沒有了,連自尊都不要了,淑妃才肯捧了她上去呢。
“宜嬪覺著怎麽樣?”淑妃沉浸其中,閉著眼睛琢磨一會子,撥弄著手上的黑珍珠戒指微笑道:“神仙歲月我不愛……這一句最好,宜嬪聽聽那尾音的調子,餘音繞梁,說得不過是這個了。”
宜嬪道:“淑妃雅興,妾亦有耳福了。金禦女年紀小,容色上是一副嬌弱清瘦的模樣,又唱得黃梅戲,莫說皇上,咱們看著都喜歡了。”
“我記得宜嬪剛進宮那年,因著身段嬌小,皇上讚過好幾次。”淑妃側過臉來:“宜嬪的眼睛生得是杏核的樣子,金氏的小月牙眼看著就差之甚遠了,她在你麵前不過是一塊糙玉。”
宜嬪聽了訕訕地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我自己的身子不爭氣,皇上如今還常去看一眼,送些藥材,我這就是遇上了千年的明君了。”皇上是個很念舊情的人,若換個主兒,莫說自己已經不能生,單是因纏綿病榻在臉上長的斑,是個男人都不願意看。
“宜嬪的身子還不見好麽?禦醫怎麽說?”淑妃拉過她的手,滿麵關切。
宜嬪道:“好不好的,苟且活著罷了。我是個沒造化的人,從前再怎麽風光,沒有自己親生的子嗣一輩子也就那樣了。”隨即有些豔羨地看著淑妃:“娘娘膝下那樣多的孩子,一定是祖上積了很厚重的功德吧。”
淑妃聽了卻並不心悅,沉了麵色道:“老話說,有出息的孩子一個就夠了,李榮幾個女子,做個女兒身,偏還沒有丁點公主的貞靜,她們父親都頭疼地很。李仁、李佑兩個,癡長幾歲,在皇上眼中還不及四皇子的一星半點,更遑論與太子相較。”說著卻笑了,低了聲色下去:
“宜嬪喜歡孩子的話,多去我宮中坐坐,我是求之不得的。當初李佑的隸書還是跟著宜嬪學的。他最近又怠懶了,我想著,再讓他去宜嬪宮中拜個師傅,宜嬪多幫我敦促這個頑劣的小子吧。”
兩人在閣中小坐了半個時辰,直到外頭雨歇了,方各自坐著轎子回宮了。宜嬪恭送淑妃時,看到金禦女就跟在淑妃的轎子後頭步行,竟是和淑妃同去,不回自個兒的宮殿了。
待走了半晌,夜色裏寂靜無聲,宜嬪身側的宮女湊上來笑道:“記得前年三皇子來學字的時候,淑妃娘娘還不願。如今好了,趙婕妤娘娘滿口應承了,淑妃娘娘還有意讓三皇子和咱們走得近些。您何須憂愁將來呢?”
宜嬪麵色並不好看,發髻上垂下來的珍珠晃悠悠地貼在耳邊,冰涼黏膩地難受。她幾不可聞地冷哼一聲,淡漠道:“可不是,從前我們上趕著求人,人家瞧不上。我在人家眼裏就是個破落戶,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如今用著我了,就再將三皇子塞進來,我還得千恩萬謝。”
下頭的宮人縮著脖子不敢說話了。
看到閣樓中的淑妃時,宜嬪便心知她不是湊巧出現在自己麵前的。方才在甘泉宮中閑話的人裏頭,趙婕妤被淑妃不喜,嫻嬪出身高貴,性子卻木訥,這二位都不可能在淑妃跟前嚼舌根。唯有同坐的德妃,怕是早已將話透給了淑妃,淑妃心中不安,才來了這麽一出。
德妃年紀大了,容色平庸,在宮中是個最不掐尖的人,不論出什麽風波亂子,都扯不到德妃的身上。唯獨淑妃與她要好,年輕時結下的情誼,有什麽事兒德妃都願意幫。
想著這些,宜嬪暗暗歎息,天下哪有白得的便宜,想要半個孩子,便得在這渾水裏走一趟。
還不知以後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