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時而清醒時而混亂,清醒的時候,她就不分晝夜地哭,說她對不起太子,她不應該讓他小小年紀就讀那麽多書,要求他懸梁刺股。她的兒子直到臨死之前的最後一晚還在寫策論,他一輩子都沒有得到過做一個孩子應有的快樂。

迷糊的時候,她就一日日地親自熬在小廚房裏為兒子煮他愛吃的魚湯,或者急迫而慌張地問甘泉宮的宮人們:“太子該回來向我請安了吧?不要再加班加點了,誰去傳話,讓他早點回來……”

就算皇帝一力壓下,皇後瘋癲的風聲還是傳了出去,不過如今朝中奏請廢後的聲音還不是很響亮,因為大家忙著奏請立太子!

李純今年三十七歲,在這個平均壽命50歲的年代,他已經人到中年,不可一日無太子。

沒太子可是很危險的啊,萬一他哪天嗝屁了,儲君繼承完全沒準備好,幾個兒子們就會群起爭鋒,把好好一個大周鬧得血濺宮廷,再拉大旗發動戰亂的話那就是民不聊生。

為了避免動搖國本,李純開始考慮太子人選。

沒什麽好考慮的,他的兒子們年齡差距有點大,先太子李信十三歲,二皇子李仁隻比李信小四個月,也是十三,三皇子十歲。而四皇子……他才六歲。

沒辦法,考慮到實際情況,加上臣子們的推舉,陽朔八年十月,二皇子李仁被立為太子,入主東宮。同日,皇帝頒下第二道旨意,解了太子之母、充媛秦氏的禁足,並複她的淑妃位分。

皇帝是在甘泉宮下的這兩道旨意。這天皇後是清明的,不過她聽到東宮住進了新的主人時並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應,隻是沉默地靠在皇帝肩膀上。皇帝在她耳邊說:“你是皇後,我是皇帝,所以我沒有辦法保護你。你雖然沒有兒子了,但你還有王家……你不要忘了你的娘家都把你視作依靠。”

皇後的手指動了動。

就在第二日太子冊立的典儀上,皇後出其不意地露麵了。她作為嫡母接受了太子和淑妃兩人的叩拜。隨後,她開太廟主持祭祀,禮儀周全無一絲錯漏地向列祖列宗祈禱。

皇後瘋癲的謠言不攻自破。

淑妃坐在東宮主殿的廳堂裏,神色茫然而不可置信。

皇上本沒有原諒她,隻是因為兒子做了太子,皇上為了國本大計著想,不得不抬高太子的身份,從而恢複了她的位分。

李仁跪在她麵前哭著:“母妃,我們終於苦盡甘來了啊!母妃,你看看啊,你看看這華麗的宮殿,還有兒子身上的四爪尨服……你好好地看一看!對,兒子沒本事,大哥活著的時候我絕對爭不過他,但誰讓他死了呢!這就是天意!”

淑妃緩慢地掃視四周的一切,許久,她從座椅上滑下來,蹲在了地上,從深埋著的頭顱下爆發出一陣癲狂的笑聲:“是,是……這就是天意!我本來就應該是鳳凰命,哈,哈哈哈!”她滲人的聲音令李仁感到無比恐懼,然而很快,她不笑了,她開始埋頭哭泣:“李仁,你也別忘了,皇上能放下芥蒂立你為太子,除了形勢所逼,這裏頭還有對你妹妹的愧疚!是你妹妹,她賠上了自己的一輩子,我們才能有今天的機會!你做著你呼風喚雨的太子,你也要記著你妹妹如今在那個連草都不長的地方吃著煮不熟的帶血的羊肉,風刮在臉上就能出口子,高原連氣都喘不上來一病就是大半年……你記住了沒有啊!”

李仁被她嚇傻了,跪著訥訥點頭:“是,母妃,您說的我都記著……”

“太子,你用功讀書吧。等你登上帝位,你別忘了把你妹妹接回來。”

淑妃母子的複起令整個後宮都感到驚愕。皇後依舊端坐鳳位,底下妃子們間或唏噓感歎:“這都是命。先太子那麽好的一個孩子,怎麽能說沒就沒了?不過是一點小病,怎麽就兩天內惡化感染,最後不治而亡。”

跗骨瘡其實不是絕症,因感染惡化成這個病的人很多,但如果細心調養的話是能夠痊愈的。隻是個人體質不同,太子李信一病就來勢洶洶,禦醫都盡了全力也沒能留住他。

而且,就像前朝皇室陷入“壞血症”的恐慌一樣,李純想起來自己的兩個叔叔和一個弟弟都曾患過跗骨瘡,這東西不算偶然。後來再翻宗卷,又看到南安郡王府中的一庶出郡君也是跗骨瘡暴死,和李信非常相似。因為這些得病的親戚們都地位不是很高,皇帝和先皇並沒有注意,如今死了一位太子李純才驚覺他們李家的血液中是含著這種禍水的。

他也很後悔沒有及時注意這一點,如果及時采取預防的措施,太子或許不會病死。

這之後皇室專門挑了幾位禦醫給皇子皇女看診,不同於尋常診平安脈,如今宮裏凡是發現了體寒的症狀都要引起重視。這事兒也令有子女的妃子們感到恐慌,開始小心翼翼地看顧自己的孩子。

李純很明白,嫡長子是死於惡疾,絕不是什麽人在作祟。沒有哪個王朝的規條如周朝陽朔年間一樣森嚴了,他恪守著等級秩序,除了拿來利用的金氏他不會偏頗任何一個女人。禦醫們更是隻忠於他一人,這裏沒有漏洞,所以不可能有人能夠在藥裏麵摻雜東西之類。

所以他才會允許李仁成為太子,而不是懷疑李仁和他母親做了什麽不該做的。

隻是,之前的李仁母子對先太子沒有過錯,卻不代表得到無上權勢之後的他們,會一直安守本分。

淑妃秦氏之前落魄了,滿宮裏沒有人求情,如今她又風光了,大家相處起來不免尷尬。秦淑妃心胸有些狹隘,又受盡失寵、幽禁、長女和親的痛苦,性情都變了。她出現在甘泉宮中向皇後請安時,堪堪恪守著禮法不敢冒犯,對旁的嬪妃卻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樣子。

皇後因喪子大病一場,瘦了好多。淑妃同樣不好過,她是精神抑鬱後不下床、不做事,整天吃把自己吃胖了。那是一種浮腫的偏胖,臉色因頭風頻繁發作而顯得暗黃,隻有杏核眼和依舊翹挺的鼻子能看出昔日的美貌姿色。

大家都不敢和她對視,她也兀自不理人。熙昭儀當初和她爭皇子的師傅,如今哪裏敢爭,瑟瑟地說李仁已經是尊貴的太子了,如果想要吳昌做師傅的話小四就該讓出來。

淑妃嘲諷地扯起嘴角:“不必了。能不能成為太子,和有沒有個好師傅一點關係都沒有。”

熙昭儀咬著嘴唇生受她的侮辱,四皇子垂著眼睛站一邊沉默。

等淑妃走後,四皇子抬起小腦袋看著自己的娘:“母妃,您在害怕她嗎?不如我們去看看趙母妃吧,她一定更加害怕。”

熙昭儀輕微地抽了一口氣,抓緊了兒子的手:“對!你說得對!咱們走……”

趙嬪即將臨盆了。淑妃從前最厭惡的人就是她,淑妃能被關進去、李榮公主能被送去和親,說到底全都是因為她。

宮中姐妹對趙嬪並不看重,家世平平,相貌不算傾城,也就是個普通人罷了。可熙昭儀能夠感覺到,若是真的平庸,她又為什麽有能耐牽一發而動全身!

趙嬪,非池中物……熙昭儀領著四皇子和五公主前往啟祥宮。

主位靜嬪今日約了德妃去行宮狩獵,玩到現在還沒回來。趙寶音也不在屋子裏,她捧著個大肚子就跟捧球一樣,蹲在後院一間耳房的台階上看鴨子。此時剛下過一場秋雨,麗景殿的宮人們按著主子的吩咐,老早把這個院子的門檻和洞口全堵死了,這才攢出來一院子過腳脖的水。熙昭儀走過去一瞧,那三隻鴨子的翅膀都是被縫死了,難怪飛不起來。

她忍不住捧腹大笑:“你也太會玩兒了!”

倒是把這一趟的目的忘差不多了。

趙寶音就由宮人扶著捧肚子出來,嘻嘻地笑:“這不是無聊嗎!今天靜嬪她們騎馬去了,我想騎馬還得等至少三個月啊。”

熙昭儀和她一塊兒回寢殿,麗景殿裏頭雖不如裴昭媛寢殿那般奢華富麗,卻也收拾地清爽宜人。之前七八月酷熱的時候趙寶音有孕不能見風,皇帝還賞賜她兩箱子昂貴的水晶器皿,她的餐具和各類擺設全換成了水晶,布置地比清涼殿還周全。後來入了深秋,天冷,皇帝又送她一塊暖玉席子防寒。暖玉這東西做鐲子都嫌奢侈,她把一片席子鋪在身底下。

熙昭儀盯著她的肚子,終於想起淑妃來,忍不住輕微歎息:“要我說,咱們並非沒有福氣,我有一兒一女,你也順利有孕,還要貪圖什麽呢?我隻是怕秦氏那個人,她性情有點不對勁,若一計較起來,容不下咱們可怎麽好。”

容不下的是什麽呢?熙昭儀所明白的是,她令淑妃感到礙眼的就是四皇子,畢竟從前李信為太子,皇帝在剩下的孩子中最偏寵早慧的第四子,時常貶斥李仁平庸。李仁終於做了太子,卻還不是皇帝,他們母子始終會擔心自己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