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3月,霍格接到了一個即將改變他人生的消息。在路易·艾黎的推薦下,重慶的工業合作運動委員會任命他為雙石鋪的培黎合作培訓學校的校長。從蘭州來的公路與往南方的公路在秦嶺的一個山穀匯聚,而雙石鋪就是這個山穀的一個小村鎮。學校建造於此的原因在於,這個地方太小,不足以吸引日軍的轟炸,同時,這裏是山嶺地區,地麵攻擊也不是易事。

霍格接手的這個學校一片混亂。18個月裏這裏有過7名校長。第一年裏就有6名校長被解雇或是自動離職;他將會成為第八個。這個學校一共有三間磚造的教室,位於荒涼陡峭的山坡上,教室前方是一片開闊的土地。學校唯一一件設備就是一架可以勉強工作的織布機,一個用來向織布機上送紗的歪曲的卷繞機。教室裏沒有任何書本或是可以書寫的資料。廚房裏也一無所有。學校外麵有一麵國旗,因為太陽的照射已經變白。學校沒有床,所注冊的35個學生現在還剩下十幾個,一部分學生隻好睡在一間教室的課桌上。他們倦怠冷漠,長著疥瘡,營養不良,全身都是虱子。

難怪當霍格告知寶雞的工業合作運動官員們他的新工作時,他們爆發出一陣嘲笑。他們立即計劃染指於政府給學校的撥款。

大部分老師和學生都隨著第七位校長走了。霍格走進學校時,男孩們的神情混雜著漠不關心與敵視,他們唯一關心的事情就是他們的下一頓食物。第一步是為學生們解決吃住問題。霍格請來當地的一些合作工人,兩天之內他們將附近的一家村舍變成了學生宿舍。霍格的現金很少,但是他在鎮上建立起了信用,設法購買到了粟和蔬菜。

第二步是使這些房子看起來像是一個組織機構。教室和宿舍周圍建起了泥牆,一個大院就這樣形成了。在這個區域內有蔬菜園和籃球場,其中一間教室被改裝成了車間,霍格用泥磚和木材在大院裏蓋了另外一個車間。他從學校毗鄰的懸崖的軟土中挖掘了兩個窯洞。

一個窯洞是校長的臥室兼辦公室,另外一個是來訪者的客房。數世紀以來,在華北幹燥的黃土高原上,住在窯洞裏是十分常見的,直到今天依然如此。窯洞是從山脈的軟土中挖掘而來的,提供了一種便宜、隔熱的住宿條件,並且可以擴大,滿足一個逐漸增大的家庭的需求。喬治·霍格所做的很多事情被雙石鋪的人們視為瘋狂之舉,但是在窯洞中建造住宅不在其列。

這些房子離長江的遙遠支流嘉陵江的上遊約600碼。霍格將嘉陵江視為釣魚、喝水的理想場所,這裏有可能還可以提供能源。他為車間懇求、借或換來裝備,很快學校擁有了一架生產紡織品的新織布機、置於椅子之上的卡車發動機、一台小柴油機發動的車床、一台蒸汽機模型、一台印刷機以及其他造紙的機器。

男孩們在6至16歲之間1,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接觸到了戰爭。一些是從海濱地區逃到湖南的難民,其他的來自本省,原因是過度擁擠和糧食缺乏迫使一些貧窮的家庭將他們年齡大的孩子送到內陸自己謀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有一個男孩在一艘從上海撤出的擁擠渡輪上與母親失散,從此之後再也沒有見過母親或是其他家人。他一直到處飄**,最後進入了孤兒院。四五個孩子來自東北,日本占領了那裏,難民如潮。他們都是難民,他們的故事是每個中國難民的故事:房子遭到轟炸,被迫逃亡,饑荒,窮困,失去朋友和家人。

孩子們說著不同的中國方言。他們的背景與他們的年齡一樣五花八門。有年齡大的、年齡小的,有一些孩子上過中學,其他一些則是文盲。東北海濱城市的男孩與西北農村的孩子之間的差別最為明顯。有一次,霍格被稱為“何克”。

霍格在擔任洋秘書視察當地合作組織時,參觀過雙石鋪,所以他對這個地方已經有所了解。他也視察過他接手的這所學校,對於麵臨的問題非常清楚。這些問題還混合著該鎮的窮困問題。當地人口正在與流入難民爭奪微少的食品,很多人接近餓死。山坡上正在上演著破壞性森林采伐這一熟悉的故事,農民們將鬆樹砍掉,在山頂附近開辟農場,來勉強維生。采伐森林破壞了山上和山穀的農業種植,原因是短時但卻狂暴的夏季降雨湧入低地,將農作物和表層土都一掃而空。

雙石鋪周圍的高地創造了阻止日軍進攻的強大溝塹,但是山上還有一個更為黑暗的世界,使得村民、難民和霍格要接手的整個學校都為之顫栗。一位巡回者探訪霍格,將這個黑暗世界公布於眾。美國作家兼畫家格萊姆·佩克已經出版了《穿過中國的大牆》,這是一本半遊記、半中國北部曆史的書。他正在寫作第二本書時,聽說了一位英國人住在西北窯洞的故事。佩克被這個想法所吸引,向霍格詢問他是否可以體驗窯洞生活,霍格允許他暫時搬進來。作為回報,佩克設計了一個陶罐,為合作事業做出了標誌性貢獻。這個陶罐可以先將沸水冷卻,然後保持冷卻。霍格報告說,這極大地改善了與當地中國人的關係,因為這表明高鼻子的洋來客真的可以製造出管用的東西來。

佩克研究了當地曆史和民間傳說,發現了一個具有幽靈和神秘力量的世界,這些幽靈和神秘力量塑造了雙石鋪人們的生活。他在第二本書《兩種時間》中描述了山脈的農民群體。

貧窮使他們衣衫襤褸,使他們隻有在出生、婚娶和死亡時才會洗澡。除此之外,他們還遭受著如此多的未知疾病。沒有人有錢去看難民醫生,這裏也從來沒有過公共衛生服務。一些人跛腳,一些走路傾斜,一些人一步一拐,許多人都有奇怪之處,這些怪僻幾近精神病的程度。但是關於使他們殘廢的壞骨頭、外傷或是怪癖,他們一無所知。他們的身體和精神內部是一個黑暗的世界,已經被封死,就像他們希望封住宇宙外部的超自然威脅一樣。

折磨當地人們的精神和身體疾病的原因在於他們的極度貧困,以及隨之而來的甲狀腺腫高發率。甲狀腺腫由碘的缺乏所致,導致脖子下方的甲狀腺腫大,結果是下巴以下的球根狀膨脹物,女性的發病率尤其高。碘的缺乏加上嚴重的營養不良影響了這一地區三分之二的人們,弱智、侏儒以及其他非正常嬰兒的出生率高居不下。

雙石鋪位於從320英裏遠的成都北上的唯一一條路的岔道口。道路在城鎮分開,一條支路伸向東北,直到寶雞、西安以及以延安為中心的根據地;另一條路向西深入山脈,指向甘肅省會蘭州。這個村莊橫跨嘉陵江的兩岸,嘉陵江向西南流入長江,環繞著雙石鋪的河流、六千至八千英尺高的山脈、秦嶺的偏僻位置。對於那些從東北海濱城市穿越西安南下或是西上的無止境的難民流來說是一塊磁鐵。1939年喬治·霍格視察這一地區時,人口尚不足一千。他成為當地工業合作運動學校校長之時,這一數目已經增長了兩倍,隨著政府在這一地區部署軍隊,這個數字還會繼續增加。

這個城鎮有一條主要街道,街道上有商店、一兩個旅店,甚至還有一家銀行。當地的合作運動成員們裝配了水力發電機來提供街燈,還有一家傳統澡堂,疲倦的旅行者們在這裏泡澡,去除旅途中的疼痛。

來自河南河北的難民將主要街道變成了一個全天候市場,有香煙攤,食品攤——一般隻有蔬菜,還有一排便宜布匹攤。白天聚集在村莊中的難民中有理發師、車庫技工、建築者和木匠。諷刺的是,難民們比大部分當地農民要富有得多,後者在山上隻能勉強維持生計;他們將從貧瘠的土地上刨出的一切東西帶到鎮上,在一周一次的集市上出賣,其中包括原木、引火柴、樹皮、樹根,偶爾會有瘦弱的綿羊或是小雞。

1942年的春天過去,夏天來到,學校漸漸地開始成形了。從混亂中逃走的男孩們開始逐漸回來。很快學生人數達到了35名,霍格草擬了日常事務表和課程表。

學校有兩個目的:第一是吸收年輕男性難民,教育他們成為合格工人,這樣他們可以在村莊的合作組織中勞動;第二個目的是招募合作組織中現有的男孩,教授他們讀寫,提高他們已有的技術水平。一旦對於織布機和發電機之類的基本機械的工作程序熟悉之後,小夥子們會被作為“突擊手”送回合作組織。

霍格絲毫不為難民到達的混亂狀態感到吃驚。他的兩個領養兒子曾經在學校上學,他通過計算他們襯衣上虱子的數量來衡量難民數目的下降。一個星期他就在一件襯衣上掐死了96隻虱子,最後認為燒掉這件衣服可能是最簡單的選擇。

讓他吃驚的是孩子們對於他們的新校長“洋鬼子”的強烈憎惡。霍格的普通話現在已經非常標準,雖然他的口音很重,但是所有人都可以毫不費力地理解他的話;隻是他們不理解他開始建立的這套製度,並且與他反抗。他們中大部分人有著強烈的民族感情,他們將自己的困難生活歸結於外國帝國主義的罪惡,其中不但包括日本,還包括西方。

就像霍格是“洋鬼子”一樣,他的新規則也被視為“洋規則”。霍格直麵他的批判者們:“我們上了一些關於鴉片戰爭、不平等條約以及諸如此類的嚴肅課程。當他們意識到雖然我們的鼻子高度不同,但我們在這些問題上見解相同時,所有的憎恨就都平靜了。最大的問題在於他們過去所處的環境,在於兩年中7名校長都沒有領會學校的真正目的。”

霍格按照所有英國公立學校認可的原則組織學生。他將男孩們分成三組,每組選舉出一個組長,組長負責照顧組員,保證他們吃飽,並且偶爾的醫療需要也會得到滿足。組長晚上在宿舍組織小組討論,為周六上午學校大會上討論的問題提出解決之道。

學校任務被分配給了組長們,組長們將任務派遣給破壞規則或是表現惡劣的組員作為懲罰。衣著整潔或是課堂表現不錯的學生會得到表揚,而做錯事的孩子會意識到不向新的製度看齊隻能使學校回到混亂狀態,就這樣,紀律得以貫徹。

孩子們負責六個學校委員會,其中包括食品、運動、圖書館和板報(孩子們貼上關於學校的信息和意見,由霍格和其他老師做出回複)。他們也自己開商店,在那裏他們用自己每個月1英鎊的津貼購買毛巾、肥皂、牙刷、草鞋、鉛筆和畫筆。這些東西都由當地合作組織生產,供給充足。其他如牙膏之類的東西非常昂貴:孩子們一般用食鹽替代。

學校采納孩子們的意見,重組的每一步都得到了他們的同意;一開始還爭論不休。霍格說,民主推行了,但是這要比專政困難許多。

新校長的第二項任務是恢複學校課程表和時間表。這一項沒有經過民主討論就推行了。學生們必須每天花五個小時的時間在教室做功課,花三個半小時在學校車間或是附近的合作組織參加實習。另外,針對年齡小和教育程度低的男孩子們開設了中文課,針對教育程度較好的男孩子們開設了會計學、經濟學以及高級地理課。所有孩子都學習時事新聞,接受衛生和急救教育。作為車間課程的準備,學校開設了機械課,其間特別提到了內燃機和機械設計的運轉。

霍格自己負責灌輸紀律觀念。他同時教授英語、經濟學和地理。他做校長初期,花費了大量的時間激發一些歸來的中國老師。

霍格所做的第一件為他在學校樹立威信的事情就是阻止孩子們穿越一位農民田地,抄小路去河邊。這個農民曾經提出抗議,但是孩子們沒有理會;很快村民們跟著孩子們踐踏他的田地,去往水邊。新校長找出罪魁禍首,他“認為他們喜歡吵架、不守規矩、浪費時間”,命令他們開墾一條小徑——在其穿越農民田地的兩頭各建一麵石牆,農民自然很是感激,參與這個工程的孩子們保證他們和村民不再走這條捷徑——否則他們知道他們必須重複這些工作。

數月之後,霍格認為,學校的成功運轉依賴於合適的學生比例。在選擇新學生這個問題上——申請者總是超出學校容量——他從不羞於社會工程學。他認為,學生的主體應該是工人階級,遲鈍的農村孩子和敏捷的城市孩子達成均衡。隻有10%的學生屬於“學生階級”,他們因為富有的家庭背景受到過一些高等教育。

霍格認為,有特權背景——雖然這一詞組在中國是相對而言的,決不意味著舒適的生活——的男孩子會把他們的壞習慣、留長指甲工作、對於不事生產的官場作風傳遞下去。但是,有些時候就是這些“長指甲態度”的男孩子能掌握趨勢,成為出色的領導者。霍格舉了一個學生為例,他“幾個月前傲慢,不願合作,是個徹頭徹尾的害群之馬,然後做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成為學校最為優秀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