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殿中,一股尷尬的氛圍彌漫開來。
俞士悅也沒想到,何文淵來了這麽一招,然而禦前奏對,本就不可能有太多思索的時間。
眼瞧著俞士悅看完了奏疏,一旁的內侍上前,從他手裏把奏疏收走,隨後,天子的聲音便響了起來,道。
“朕瞧著,何文淵說的倒也不無道理,今歲漕運平順,戶部才能及時調撥糧食用以賑災,有此成果,大渠的功用不小,朕依稀記得,當初大渠剛剛修成之時,工部陳尚書也曾上本,言大渠的修築,徐有貞出了大力氣,要為其請功。”
“雖說當時已經賞了一番,可如今看來,倒是薄了些,次輔大人覺得呢?”
……
俞士悅心中苦笑一聲,這話問的,陛下您都把話說完了,他還能怎麽說,拱了拱手,俞士悅道。
“陛下聖明,臣也覺得,有功不可不賞,大渠築成,令兩岸百姓免受洪災之苦,解朝廷漕運之難,確然是大功,不過,此功若是全算到徐有貞身上恐怕不妥,故而,臣以為,參與修築的工部一應官員及地方官,皆應依例加賞。”
天子剛剛那番話的意思,明顯是站在何文淵那邊的。
至於目的,也不難理解,何文淵這件事情,在朝中引起了不小的風波,從天子的立場出發,肯定是想盡快讓此事恢複平靜的。
如此一來,現在鬧騰不休的一幹東宮官員,自然也就不會招天子待見,何況,徐有貞的目的很明顯,就是想要用他來換掉何文淵,天子一旦懲罰了他,那麽,若不同樣懲治何文淵,便顯得有失公允了。
這點小心思,天子不可能看不出來,又怎麽可能遂他的意呢?
隻不過,這件事情的根由畢竟是東宮儲位,所以,有些話天子不便說出來,所以,需要底下的大臣來說罷了。
眼瞧著俞士悅‘認同’了自己的看法,天子的臉上果然綻出一絲笑意,道。
“既然如此,便照次輔說的辦。”
“懷恩,你回頭去傳旨,工部一應官員修築大渠有功,力護兩岸生民,不可不賞。”
“著賜工部尚書陳循蟒衣一件,珍珠十斛,加俸兩百石,右春坊大學士徐有貞,擢為太子府少詹事,兼掌右春坊事,其餘參與修築大渠官員,命陳循列出名錄,依例賞賜,吏部在考績時,酌情優等。”
聽到這道旨意,俞士悅心中又不由歎了口氣。
太子府少詹事,正四品的官職,對於徐有貞來說,的確是特典加恩了,更不要提,還讓他依舊兼掌右春坊,如此恩賞,不可謂不厚。
但是,在俞士悅看來,天子此舉,或許還有另一個用意,那就是,在敲打他這個太子府詹事。
以前徐有貞隻是右春坊大學士,理論上來說,和俞士悅這個詹事並不能說是完全的上下級關係,但是,現在他被擢為少詹事,可就純純是俞士悅的下屬了。
這種情況下,徐有貞要是再鬧出什麽事情來,那受罰的,可就是他這個徐有貞的上官了。
可問題是,徐有貞哪是那麽好管束的……
單從這次文華殿之事便可看出,他無論是在清流文臣當中,還是在勳貴之間,都有自己的人脈。
更不要提,他出自於陳循的門下,這樣的一個人,放到他的手下,不讓人頭疼才怪。
不過,這回倒是叫陳循撿了個便宜,什麽蟒衣加俸的,對於他們這種級別的官員來說,其實已經沒那麽重要了。
但是,天子最後讓他來擬這個賞賜的名單,這可就是純純的肥差了,要知道,天子剛剛特意強調了,名單上的人,視其功勞大小,可以得到吏部考績的優待。
這可不是普通的賞賜可比的,可以說,這次但凡是上了這個名單,以後的仕途一定會通順不少,理所當然的,對於把他們記錄在名單上的陳循,也肯定會感恩戴德。
由此看來,這次天子的決心的確不淺,加恩給徐有貞,將他調到詹事府還不夠,還把陳循拉了出來,不錯,如此大的恩遇,可不會白白給陳循,得是讓他幹活的。
至於幹什麽,自然是壓下東宮那幫鬧騰的貨,畢竟,他們當中有不少出身清流,陳循的身份出麵,肯定要管用的多。
如此雙管齊下,恐怕想不奏效都難,隻不過……
“陛下……”
躊躇再三,俞士悅還是開口,道。
“何文淵一事,陛下雖然已有處置,可朝中上下,仍有不少大臣私下議論,頗有微詞,而且,近些日子以來,臣經手票擬的奏疏中,有不少都隱隱有彈劾太子殿下之意。”
“太子殿下年幼,行止有所失當,此臣等東宮輔臣有失也,然則,如今朝中諸多大事,殿下雖偶有小過,卻也還算用心進學,且殿下如今並未參與朝務,朝中大臣卻多糾結於東宮之事,臣以為,實在不妥,還請陛下明鑒。”
這番話的言下之意,實際上就是在說,有了何文淵這個挑頭的,朝中不少大臣跟風,都盯著太子殿下的一舉一動,長此以往,可能會耽誤朝事。
俞次輔的話說的還算委婉,扯了朝政這杆大旗出來,但是真正擔心的是什麽,殿中的人都清楚的很。
天子顯然也聽明白了,俞士悅的話音落下之後,他沉吟良久,臉色頗有些複雜,但是到了最後,也沒多說什麽,隻道。
“朕知道了,這件事情朕會處置,今日便到此為止,二位先退下吧……”
“臣告退……”
聽到耳邊響起的聲音,俞士悅才恍惚想起,自己身邊還坐了一位首輔大人。
雖然說,這商議的是東宮之事,但是,這位張首輔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沒說,也未免……
出了殿門,俞士悅側了側身,道。
“首輔大人,今日陛下的這番處置,你怎麽看?”
自從上次的事情之後,俞士悅就意識到了一點,那就是,不能低估這個看似沒有什麽存在感的張敏。
今天的事情也是一樣!
雖然從頭到尾,張敏沒有多說半句話,但是,這本來就是最奇怪的地方。
就算是張敏自己明哲保身,但是,天子對此也聽之任之,就很不正常了。
要知道,如今的張敏,可不是之前那個內閣排名末位的透明閣老了,現在的他,是天子親自拔擢的首輔大臣。
就算是走流程,天子也該問問他的意見才是,可是剛剛,張敏不主動開口,天子也沒問。
俞士悅如今想來,覺得可能性隻有一個,那就是,在他過來之前,張敏已經把自己的看法,都說給天子聽了。
再想到張敏帶著何文淵的奏疏進宮,他竟然一點消息都沒有聽聞,俞士悅的心中,自然又多了幾分警惕。
至於張敏,還是那副老樣子,笑眯眯的,道。
“陛下既然已有處置,你我遵行便是,這朝中大臣,雖然各有政見不同,但是,想必也沒有敢違抗陛下旨意的人,大家好好辦事便是,別的不必擔心!”
我信伱個鬼……
俞士悅心中腹誹不已,但是,麵上卻也不便多問。
不過,張敏的這種態度,卻反而更讓他確定,自己進殿之前,張敏一定和天子商議了什麽,就是不知道,天子到底打算怎麽辦……
要知道,他剛剛在殿中所言,並不是在誇大其詞,何文淵一事,如今算是基本上塵埃落定。
但是,這件事情帶來的影響如果不能成功消弭的話,那麽,勢必會對朝堂上下,形成持久的影響。
長長的歎了口氣,俞士悅抬步回了內閣。
如他所料的是,天子的這道聖旨發出去之後,東宮的官員們,倒是有不少安分下來了,但是,朝中卻依舊暗流湧動,最明顯的一點就是,關於議論太子的奏疏,並沒有減少多少。
數日後,就在俞士悅又看完一份說太子前天經筵的時候讀大學讀錯了三個字的奏疏,覺得十分無語的時候,外頭中書舍人忽然急急忙忙的進來,道。
“次輔大人,懷恩公公前來傳旨。”
聞聽此言,俞士悅眉頭一皺,內閣接旨是尋常事,但是,他沒記錯的話,懷恩前幾日才剛剛說過,像是傳旨這樣的事情,他以後不會親自來了,這怎麽轉頭就……
帶著一絲疑慮,俞士悅邁步走出公房,來到廳中,卻發現羅綺已經在等著了,他剛剛站定腳步,就見到另一邊,張敏也匆匆而來。
見此狀況,俞士悅心中一動,似乎明白了什麽。
懷恩親來傳旨,又將在京的內閣大臣全都召集了起來,難道說……
“諸位大人,陛下有旨,命內閣擬詔。”
於是,三人立刻躬下身子,道。
“臣等奉旨。”
懷恩麵色肅然,開口道。
“聖諭,皇四子見治,為中宮嫡出,身份貴重,聰睿明允,宜當早封,著賜封為郕王,以彰倫序之本,衛安社稷,欽哉!”
??!
簡簡單單的兩句話,將俞士悅炸的七葷八素的。
誠然,近些日子朝中輿論洶洶,暗潮洶湧,俞士悅心中已有預料,天子必會有所動作,以安撫朝議,但是,他卻也沒有想到,天子竟然會這麽做。
郕王……
這個封號,意味著什麽,朝廷上下都心知肚明。
要知道,天子登基之前,封號便是郕王,如今皇嫡子同樣以此為封號,這是否意味著,皇嫡子要繼承郕國,肩挑天子這一脈的宗祧?
心中冒出這個念頭的時候,俞士悅自己都嚇了一跳,險些想要張口發問。
不過,話到了嘴邊,他還是壓了回去。
這種時候,這種話是決不能問的。
將皇嫡子封為郕王,無論從何種角度來看,天子都是做出了極大的讓步的。
這個時候,再去追問,皇嫡子的這個郕王,到底是新的封國,還是繼承的舊有封國,無異於往天子的傷疤上撒鹽,就算一時無恙,以後也必定會被清算。
倒是一旁的羅綺,驚愕之後,便問道。
“懷恩公公,你沒說錯?陛下所賜封號是?”
“郕王!”
懷恩的情緒明顯也不高,聽到這句問話,白了羅綺一眼,道。
“是哪個郕,諸位大人博古通今,就不必咱家多言了,旨意已到,咱家這就回宮複命了,告辭!”
看著懷恩離去的身影,羅綺不由有些訕訕,也知道自己剛剛脫口而出的話有些不妥。
朝廷封王,都不是隨意封的,基本上都是取的古國之號,像是郕王這個封號,便起源於周朝分封的郕國,其他的封國當中,也沒有和郕國像類的音。
更何況,如果不是這個郕國的話,那麽,天子必會避開類似的音和地名,豈會還用此號?
羅綺討了個沒趣,轉頭看向一旁的二人,卻意外的發現,不知為何,剩下的首輔大人和次輔大人之間,似乎也在彌漫著一股奇怪的氣氛。
張敏這個首輔大人,倒是和平常一樣波瀾不驚,倒是俞士悅,意味深長的看了張敏片刻,隨後道。
“首輔大人好手段,竟能勸得陛下如此,著實是令人佩服。”
這一句話,便讓羅綺徹底震驚,所以,次輔大人的意思是……
給皇嫡子賜封郕王,這個主意是首輔大人給天子出的?
再看向一旁的張敏,卻見對方略微沉默,但是,卻也並沒有開口否認,隻是苦笑一聲,隨後,便轉身離開了。
再之後,俞士悅也轉身離去,隻留下羅綺一個人,在風中淩亂,這內閣中的局勢,看來遠比他想象中的,要複雜的多啊。
一念至此,羅大人頓時下定決心,以後一定要多想多看少說話,所謂萬言萬當,不如一默,果真是至理名言也……
不出意外的是,賜封皇嫡子為郕王的這道聖旨,剛剛下到六科,朝中便頓時炸開了鍋。
要知道,皇子封王,是有時間節點的,基本上,隻有太子冊立,出閣讀書,大婚和繼位登基這幾個時間,會進行冊封,以示天恩。
可是,如今這個時間點,什麽都對不上,更何況,如今被冊封的這位,雖然是中宮嫡出,可按年紀論,隻是皇四子,在他的上頭,還有一位皇三子朱見澤。
如今,這位三皇子都還沒有封王,天子卻直接冊封了四皇子,再加上這特殊的不得不引人遐想的封號,想不引起朝廷上下的議論都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