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封皇四子為郕王的消息,不僅讓朝中群臣議論紛紛,也很快便傳到了南宮當中。
重華殿,朱祁鎮坐在禦座上,底下是朱儀和張輗這兩位心腹大臣。
行禮過後,朱祁鎮倒是沒有廢話,直接了當的便問道。
“宮中的那道旨意,你們想來已經聽說了吧?”
朱儀和張輗對視了一眼,隨後,張輗上前道。
“如若陛下說的,是皇上為四皇子封王的旨意的話,臣等確已耳聞。”
於是,朱祁鎮點了點頭,道。
“既然聽說了,那就說說吧,你們覺得,皇帝此舉,意欲何為?”
底下二人抬頭看了看,發現太上皇說此話的時候,神態倒是十分放鬆,並沒有什麽緊張之意。
於是,張輗想了想,道。
“陛下,如今朝廷上下,也都在議論此事,不少人都說,皇上此舉,是意在昭示,四皇子日後會繼承郕國一脈,以安社稷朝局,撫平近來東宮不穩之流言。”
“據說,東宮的許多屬官,聽聞此消息之後,已然是高興不已了。”
隨後,朱儀也跟著道。
“不錯,陛下,臣也覺得,這件事情鬧了這麽久,皇上那邊,應該是想要安撫朝局,畢竟,如今正值江西災情,朝中若始終圍繞著東宮之事爭執不休,怕是會耽擱朝政。”
聽聞此言,朱祁鎮的眉頭略皺了皺,應該說,從明麵上來看,朱儀二人說的不無道理。
但是,他始終覺得心中有些不安,誠然,郕王這個封號十分特殊,的確可以解釋為,要讓朱見治繼承郕國一脈。
可如果說,拋開這個封號不提,單是看封王的這個舉動,其意味未必就那麽單純。
當初,皇四子降生,皇帝大赦京畿內外,賞賜群臣,隨後不久,便晉封皇後母族,待之以儲君母族之禮,如今連周歲都未滿,便破格賜封為王。
這一係列的舉動聯係起來看,處處似乎都在彰顯著這位四皇子,與眾不同的身份。
曾經作為帝王的敏感性告訴他,這道詔書,絕不僅僅是想要安撫朝局這麽簡單。
不過,朱儀二人所說的,也的確是朝中如今的看法,因此,沉吟片刻之後,朱祁鎮便道。
“既是如此,那東宮這邊,可以稍稍放心一些,不過,宮中皇後母族那邊,要盯緊一些,明白嗎?”
聽到這話,張輗略微有些意外,顯然也聽出了太上皇這話的弦外之音,遲疑片刻,他開口問道。
“陛下,您是擔心,朝中會有趨炎附勢之輩攀附壽寧伯?”
壽寧伯,便是朱見治出生之後,汪皇後之父汪瑛獲得的勳爵封號。
朱祁鎮點了點頭,道。
“何文淵一事,便可看出,朝中人心浮動,並非一日,不管皇帝做了什麽,但是,朝中總有投機之輩,如果說,還有人對東宮心懷不軌的話,那麽,壽寧伯便是最好的渠道,所以,你們要盯緊了,不可掉以輕心。”
盡管心中覺得,太上皇可能有些多心了,但是,這本不是什麽費心思的事,因此,張輗也便點頭答應了下來。
隨後,朱祁鎮又道。
“東宮如今暫且不必擔心,那麽之後,你們兩府,便要用心辦事,以後朝堂之上,多辦事,少說話。”
“太子現在尚且年幼,但是等到過上幾年,真正參與政務之時,自然需要你們扶助。”
這便是在囑咐他們,接下來在朝堂上的立身之道了。
話說的雖然是太子,但是,到最後誰需要扶助,隻怕還不一定呢……
張輗二人對視一眼,心照不宣的拱手道。
“請陛下放心,臣等一定竭盡全力。”
…………
不論外界如何議論,總歸聖旨以下,一切已成定局,對朱祁鈺來說,該安撫的也安撫了,該貶謫的也貶謫了,雖然說,隱患沒有徹底消除,但是至少一段時間內,不會再鬧出什麽新的亂子了,那麽,接下來自然就是該把精力,轉向朝政之上了。
而論起近來朝政上,最難解決的事情,莫過於……
“這就是沈尚書想出來的辦法?”
文華殿中,朱祁鈺放下手裏的奏疏,目光落在底下一臉苦色的沈翼身上,意味深長的開口問道。
如今朝政之重,莫過於江西的災情,這件差事,理當歸戶部管轄,這沒什麽可爭議的。
可問題就在於,災情還牽扯到另一樁事,那就是皇莊和代王府!
王竑當時以災情為由,要求停罷皇莊及營建諸事宜,雖然被否決了,但是,這件事情卻並沒有結束。
近些日子以來,仍有不少禦史上本,要求朝廷節省財用,以賑災民。
何文淵被任命為江西巡撫,主理江西賑災事宜,他這個人選一經敲定,戶部自然也不好繼續在拖後腿,隻能盡快呈上賑災的章程和所需的銀兩。
而那個時候在朝堂上,戶部就是用的這個理由,把王竑給堵了回去,如今,既然章程都出來了,那麽,可想而知,一旦這份章程拿到朝堂上,科道們必會重提舊事。
眼瞧著何文淵啟程離京的日子一天天接近,沈尚書再不願意,也隻能硬著頭皮遞上了自己的辦法……
看著天子似笑非笑的樣子,沈翼無奈的苦笑一聲,道。
“陛下,臣實在是沒有什麽好法子,營建王府,靡耗不小,那日王竑大人所言,也並非沒有道理,國庫的底子,您是知道的,全力支持賑災的話,其他地方肯定要克扣一點,朝廷用錢的地方多,數來數去,的確是代王府的營建,沒那麽急迫。”
“如果王府的營建不停,那麽,就隻能從其他的地方摳些銀子出來了,朝廷各處用錢的地方,都要緊要處,臣不敢耽擱,也隻能用胡椒蘇木折俸這個法子,來頂一陣子了。”
不錯,這位沈尚書,想出來的法子,還是之前用過的老辦法,克扣俸祿,當然,好聽些叫胡椒蘇木折俸。
但是實際上,就是讓朝中的大臣們白幹活,畢竟,他們是要過日子的,沒事領些胡椒蘇木回去,有什麽用?
平心而論,這個法子,的確能夠解燃眉之急,可問題是……
“沈尚書,你可知道,這道旨意頒下去,你和朕兩個,可都是要挨罵的!”
能解決問題,是不假。
但是,朱祁鈺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會受到無數人的反對和議論。
胡椒蘇木折俸這個法子,向來是朝臣們深惡痛絕的,上次還是在大戰方止,國庫已經見底兒的情況下,不得已而為之,結果戶部還是被罵的門都不敢出。
如今,國庫還不算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對於朝臣們來說,明明有更好的辦法,卻非要克扣他們的俸祿,真要是頒下去旨意,不鬧起來才怪。
“呃……”
沈翼的臉色有些尷尬,道。
“陛下,是臣無能,但是,這次江西的災情,涉及數州之地,而且,情況嚴重,許多地方幾乎顆粒無收,除了賑災之外,朝廷還要調派人手安置流民,災情結束之後,還要幫助百姓複耕,如此種種,靡耗甚重。”
“如今國庫的底子,臣著實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看著一言不合就開始賣慘的沈尚書,朱祁鈺白了他一眼,戶部是什麽底子,他還能不知道?
說缺錢是肯定缺的,戶部就沒有不缺錢的時候偶,但是,要說賑災的錢都騰挪不出來,那是瞎扯。
沈翼這個老狐狸,擺明了就是借機跟他哭窮。
右手輕輕的在桌案上敲了敲,朱祁鈺思索了片刻。
現在擺在他麵前的,有兩條路,一條,是答應沈翼,用胡椒蘇木折俸來緩解朝廷的財政壓力,代價是,群臣一定會反對,當然,隻要想壓下去,肯定也是沒什麽問題的。
不過,剛剛經過東宮的事情,如今再鬧胡椒蘇木折俸,怕是會人心不穩,而且,沈翼上這個奏疏,擺明了就是要拉他當墊背的,要是自己答應了他,那麽,就得和他一起扛著朝臣的壓力,然後到了最後,省下來的錢,全進戶部的口袋裏。
要是不答應,他就可以順理成章的推掉這個差事。
這個老狐狸……
至於第二條路,自然就是,朱祁鈺自己來想辦法,這也是沈尚書的一貫作風了,戶部沒錢,就管宮裏要,這都快成習慣了,雖然說,內庫的錢糧倒是也還充裕,可也遭不住他這麽誆騙啊。
朱祁鈺歎了口氣,思索了片刻,道。
“既然戶部缺錢,那朕也不能坐視不理,這樣吧,胡椒蘇木折俸的法子可用,不過,隻折三成,至於剩下的兩成,朕回頭跟皇後商量商量,裁減宮中和南宮的用度補上吧。”
聞聽此言,沈翼眨了眨眼睛,似乎是有些意外,天子這麽容易就讓步了。
他本來還以為,要多磨幾次呢,眼下天子答應的這麽爽快,倒是讓他有些狐疑。
眼瞧著沈翼猶豫的樣子,朱祁鈺眉頭一皺,道。
“怎麽,沈卿還有什麽更好的辦法嗎?”
“呃……沒有,沒有……”
沈翼立刻反應了過來,管他裏頭藏著什麽坑呢,反正,能少出錢就是好事。
於是,沈尚書立馬答應了下來,道。
“臣遵旨。”
翌日,早朝上,不出意料的是,戶部當眾提出胡椒蘇木折俸的法子之後,朝中立刻物議沸然,當下便有不少禦史站出來指責戶部屍位素餐。
與此同時,王竑看準了機會,又帶著人開始提起停建代王府的事……
“陛下,臣以為,當下應做之事,乃是停罷一切不急之務,朝廷官員折俸輸助賑災,理所應當,但是,若是為營建王府,恐有不妥,還請陛下三思。”
見此狀況,朱祁鈺便將和沈翼商量好的說辭拿了出來,道。
“災情嚴重,朝廷上下自當精誠團結,但是,也不可因噎廢食,朕會將宮中和南宮的用度裁減一些,用作賑災,胡椒蘇木折俸的比例,也可以削減一些,至於代王府……”
沉吟片刻,朱祁鈺看向一旁的胡濙,道。
“朕還是那句話,建起來肯定是要建的,朝廷的旨意,不能朝令夕改,何況,大同的代王府中,許多材料已經拆掉,過上幾日,代王也即將到京,總不能堂堂的藩王宗親,連自己的王府都沒有。”
“這樣吧,禮部商議一下,將代王府的儀製降一降,朝廷上下都出些力,共同將此難局度過去!”
這話帶著幾分商量的口氣,似乎天子又變回了那個好說話的天子。
正因於此,王竑眉頭一皺,還想再開口,但是,胡濙卻已經搶先一步,上前道。
“陛下聖德,朝廷上下,萬民百姓必將感念天恩,請陛下放心,臣一定將此事辦好。”
得,這位大宗伯一出麵,便算是將此事敲定了下來,王竑就算是心中不滿,也隻能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
好吧,雖然沒有得到預期的結果,但是,也算是勉強可以接受吧……
於是,這樁事情,也便算是就此塵埃落定。
城門口,一個身著錦衣的宦官,正帶著一隊人靜靜的等待著,遠處,一隊龐大的儀仗緩緩而來,陽光照耀下,最前端的旗幟上,繡著一個大大的‘代’字。
和前兩次進京不同,這一次,代王的這支隊伍,規模要龐大的多,除了已經派到漳州去的王府官和仆役,代王幾乎是把所有的家底兒,全都帶過來了。
隻要是看到這支隊伍的人,都不會懷疑朱祁鈺在殿上所說的話,代王這次進京,名義上是來複旨。
但是實際上,這位主早就已經打算好了,在京城拜見過皇帝之後,直接就到漳州去,再也不回大同了。
隊伍在城門口緩緩停下,最大的一輛馬車上頭,簾子掀開,赫然出現的就是代王朱仕壥的身影,和上次到京城相比,這位代王爺消瘦了不少,看來最近一段時間,確實是忙壞了。
他往下掃了一眼,看到來迎接的人,眉頭卻不由得一皺,要知道,他這個親王到京城,宗人府的兩個王爺不來也就罷了,可連禮部的人也沒有來,就未免太不將他放在眼中了。
不過,也隻是片刻,他就將眼底的不愉收了起來,雖然他對麵前的這個宦官不太熟悉,但是,宮裏出來的人,最好還是不要得罪,而且,光看服色,就可知道,這個宦官的品階隻怕也不低。
與此同時,見到馬車停下,來迎接的宦官也連忙上前,躬身行禮,道。
“見過代王爺,奴婢禦用監太監王誠,奉陛下聖命,在此迎候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