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朱祁鈺在猶豫不決的時候,懷恩悄聲上前稟報,道。

“陛下,昌平侯求見。”

楊洪?

朱祁鈺擱下手裏的奏疏,不由有些疑惑,打從楊傑回京以來,楊洪的身體是越發的不好了,這兩個月,據說是已經下不了床了,半個月前,他還特意遣了太醫過去,回報說,沉屙難起,情況怕是不容樂觀。

這段日子,楊洪已經連朝都不怎麽上了,怎麽忽然進宮來了?

“召進來吧……”

沉吟片刻,朱祁鈺還是開口吩咐了一句。

不論如何,見一見便知道了。

“老臣楊洪,叩見陛下!”

說起來,朱祁鈺已經有許久都沒有見過楊洪了,印象當中,上次見他,雖然說已現病容,但是,身軀卻依然挺拔。

但是如今,短短兩三個月的時間,他的麵容迅速的憔悴下來,人也瘦了許多,原本合體的官服,此刻在他的身上,卻顯得頗為寬大,想起那日太醫給他的回報,朱祁鈺心中不由有些傷感,溫聲道。

“楊侯不必多禮,快請起吧,來人,為楊侯賜座!”

底下內侍連忙搬上一個帶扶手的椅子,然後扶著楊洪坐了下來。

隨後,朱祁鈺先是關心了一下楊洪的身體,隨後問道。

“冬日天寒,楊侯還是要多保重身體,有什麽事,遞上一封奏疏便是,何必親自進宮?”

“咳咳……”

楊洪的臉上泛起一絲血色,手輕輕攥著椅背,開口道。

“多謝陛下關心,老臣今日前來,是想向陛下求個恩典。”

或許是因為身體真的很差,此刻的楊洪,連說話的聲音都有些微弱,因此,也並沒有過多的寒暄,直接了當的便說明了自己的來意。

聞聽此言,朱祁鈺臉色微肅,道。

“楊侯為國戎馬一生,戰功無數,楊氏一門世代忠臣,有什麽事,楊侯隻管說,朕答應便是。”

這話一出,楊洪的臉色也有些動容。

他還沒有說是什麽事,天子就先答應了下來,可見對於楊家的恩重。

“多謝陛下。”

按著扶手站起身來,楊洪跪倒在地,道。

“臣之子楊俊,此前蒙陛下恩赦,重回軍中,臣聞陛下有意用兵沿海,故而,想替他求個恩典,懇請陛下,允他隨軍出征。”

“楊俊?”

朱祁鈺皺了皺眉,有些猶豫。

自從邊境一事後,楊信自請調往廣西,在安遠侯柳溥帳下聽用,而楊俊則是被留在了京師當中,在五軍都督府掛了個閑職,實質上並沒有在軍中任事。

倒不是說,朱祁鈺有意要打壓他,而是楊俊此前擅殺朝廷命官,犯的罪過太重,後來雖然因楊傑在迤北立功,而獲恩赦,可畢竟,楊傑的事情不能公開來。

因此,在外界看來,楊俊獲赦,就已經是天大的恩典了,如果再委以重任,未免不妥。

不過,看著底下楊洪懇切的目光,他歎了口氣,還是輕輕點了點頭,道。

“楊侯既有此意,那便讓楊俊充作左副將,隨軍出征便是。”

“不過,大軍出征,短則數月,長則一兩年,楊俊若是出戰,恐怕一時之間,難以回京,楊侯……”

話到此處,朱祁鈺也停了下來,一時有些不知道該怎麽說下去。

當初把楊俊留在京師,有一重原因,就是因為考慮到楊洪的身體,按照太醫的說法,楊洪的病,已經快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即便是勉力維持,也就是再有半年左右的樣子。

這個時候派楊俊出征,也就意味著,不僅他有可能見不到楊洪的最後一麵,甚至於,如果戰況危急,連及時回京奔喪,恐怕也做不到。

“多謝陛下體恤,不過,這也是臣今日的來意。”

看著天子欲言又止的樣子,楊洪卻顯得坦然之極,道。

“臣的子侄當中,楊信才能最是出眾,與之相比,楊俊的性格脾氣有些暴躁,臣了解他,若是將他長久拘在京城當中,恐怕會鬧出事端來,身為楊家男兒,縱馬沙場,征戰一方,才是他的歸宿。”

“所以,臣想請陛下恩準,此後若有戰事,可先派楊俊出戰,哪怕隻是為一個普通將校,可隻要能為國效力,也算不負楊氏之名。”

原來如此……

朱祁鈺的目光閃動,隱隱明白了楊洪的意思。

這位老將,這是在安排身後事了,因為楊傑在邊境的舉動,所以,此後至少兩代人以內,楊家是不能繼續在邊境待著了,為此,楊信和楊能都被調到了廣西。

如今,楊洪自感時日無多,所以,開始考慮自家剩下的兩個孩子的後路了。

楊傑不必多說,他是嫡子,雖然身體不好,但是,楊洪死後,爵位肯定是他的,所以,肯定要待在京師裏頭。

但是楊俊就不一樣了,他本身就性格暴躁,而且,為人又無城府,若是待在朝堂當中,恐怕不是好事。

所以,對於楊洪來說,讓楊俊外出鎮守,才是最好的選擇。

如今,朝廷要對沿海用兵,他剛好可以隨軍出戰,此戰結束之後,楊俊至少能積攢一些海戰的經驗,若是能夠在戰後留在沿海鎮守,那麽,便算是又謀了一條出路……

想明白了這些,朱祁鈺歎了口氣,輕輕點了點頭,道。

“既是如此,朕答應便是。”

“臣,叩謝陛下天恩!”

眼瞧著天子答應下來,楊洪像是放下了什麽心事一般,重重的鬆了口氣,大禮參拜。

看著楊洪步履蹣跚的走出殿門,朱祁鈺心中不由有些感傷。

他知道,這很有可能,是最後一次見到楊洪了。

老將遲暮,終究還是在所難免啊……

長長的吐了口氣,他思索了片刻,開口吩咐道。

“懷恩,你去內閣傳旨,命中軍都督府都督張輗為征倭大將軍,率軍出征,中軍都督府,暫交右都督武興兼領。”

到了最後,朱祁鈺還是決定派張輗出征。

讓武興出戰,的確是一個很好的契機,但是可惜的是,時機不對,如果換一個時間,說不定朱祁鈺會選擇武興,可接下來的一年,朝廷要麵臨很大的挑戰,所以這個時候,還是要以穩定為主。

如今的南宮,真正的不穩定因素,其實說白了,就隻有張輗一個,所以,為了讓朱祁鎮安生一些,也隻能先壓一壓武興了。

何況,張輗雖然戰力不怎麽樣,但是,楊俊卻是一員猛將,雖然說,和楊信比起來,他有諸多不足,可若是不讓他主導戰局,隻是負責衝鋒陷陣,還是足用的。

戰局的把握,有於謙在,從徐有貞遞過來的消息來看,張輗對自己認知很清楚,這個搭配,足可以保證這次出征可以得勝了。

當然,定國公府釋放了善意出來,也不能毫無回應,讓武興兼管中軍都督府,也算是提拔,隻不過,和讓他出征掛印相比,武興身無爵位,負責右軍都督府,已經很勉強,再兼管中軍都督府,隻怕之後,定國公府也就不可能再繼續獨善其身了。

…………

雪一場場的落,很快就到了年關。

和往年不一樣的是,今年的年節,朝廷上下,都沒過上一個好年,沒辦法,天子下了聖旨,年後開印,大軍就要起行,除了各項的輜重,還有將領,勞役,官軍都需要提前安排,所以,大多數的衙門,直到封印的前一天,還在忙著。

與之相對的,則是京城當中,越來越濃的年味,和往年不同的是,今年禮部也繁忙的很。

經過了一年的冷清,十王府又開始熱鬧起來,和去年的臨時通知不一樣,今年借著探親的名義進京的藩王,比去年要翻了一倍還多。

要知道,對於大多數的藩王們來說,他們都是不差錢的,跟被憋在府城裏頭想出去打個獵都難的生活相比,進京這一路上雖然不能說是遊山玩水,可也是難得的機會。

當然,除此之外,他們還有一個重要的目的,那就是……

“陛下,到目前為止,唐王,沈王,慶王,遼王等四位藩王,都已經上本,要求在藩地內增設皇莊,您看?”

文華殿中,胖胖的岷王爺坐在下首,手裏捏著一本奏疏,讓旁邊的內侍呈遞上去,然後便笑眯眯的開口道。

和朱祁鈺意料的不太一樣的是,盡管去歲因為江西災情,很多皇莊已經受到了影響,但是,藩王們對於開設皇莊的熱情,還是很高。

要知道,最初朝廷許建皇莊的藩地,就隻有上次進京的幾個藩王,其餘的藩地,要麽是在觀望,要麽則是得到消息太晚沒跟上趟。

如今,那幾個藩地的皇莊,陸陸續續的都開設了起來,終於還是有其他的藩王,也忍不住了。

今年有這麽多的藩王借故進京,目的之一,就是想要求得一樣的恩典。

站在朱祁鈺的角度,他肯定是不會拒絕的,不過,看了看剛剛遞上來的奏疏,他還是覺得,藩王們雖然意願很強,可真正行動起來,卻還是有些謹慎。

一念至此,他開口道。

“此事無妨,皇莊本是利民之事,朕回頭讓戶部安排便是。”

“聽說,昨日鎮南王帶著王妃到京城了?”

如今,朱徽煣管著宗人府,便算是將家安在了京城當中,藩地當中的一應事務,都交給了朱音埑來打理。

因此,從去年有了可以到京城探親的旨意起,朱音埑隻要有機會,都會回到京師來,當麵向朱徽煣稟報藩地內的事務。

提起自家這個兒子,朱徽煣的臉上笑意愈濃,道。

“勞陛下動問,音埑確實剛到京城,本打算昨日安頓一番之後,就進宮來拜見陛下,卻沒想到,到了府中之後,他那媳婦突然覺得有些頭暈,請了大夫過來一診,才發現已有三個月的身孕了……”

“這孩子,也著實是太粗心了,媳婦有了身孕,都還不知道,這一路上舟車勞頓的……”

話雖是如此說,但是,這位岷王爺的臉上,笑意卻是一點沒減。

朱音埑如今膝下隻有一個女兒,是妾室所生,現如今,他的王妃懷了孕,如果生下是個兒子的話,那便是正經的嫡長子,如此一來,岷府的下一代世子便有著落了,朱徽煣豈會不高興?

他這話看似是埋怨,可實則更多的卻是欣喜。

聞言,朱祁鈺的臉上也露出一絲笑容,吩咐道。

“那確實是太過粗心了,懷恩,回頭派兩個太醫過去,為鎮南王妃好好診一診。”

“多謝陛下。”

朱徽煣連忙謝恩。

不過,朱祁鈺卻擺了擺手,道。

“既然鎮南王妃有了身孕,那想必也需要人照顧,而且,一路舟車勞頓,更需要靜養。”

“這樣,朕讓皇後從宮中撥出四十個宮人,到府中去伺候,除此之外,岷王府旁邊的那棟宅子,也賜給鎮南王,用做給鎮南王妃安胎。”

啊這……

聽聞此言,朱徽煣微微一愣,有些欲言又止。

他倒是不意外天子會給賞賜,宮人也就算了,但是這宅子……

按照慣例,宗室藩王如今,一律要住在十王府中,雖然說,如今因為宗學開辦,很多的宗學子弟都自己在外頭購置了宅子,可是,那畢竟是私底下的行為。

嚴格意義上來說,宗室是不能在京師設王府的,即便是別院,也不合規矩。

但是,天子如今賜下了宮人宅子,這意思明顯是,要讓朱音埑另府居住。

如果說,真的要是為了給鎮南王妃安胎,那也未免太小題大做了,岷王府可是正正經經的王府規製,別說是再住朱音埑夫婦,就算是他把自己的郡王府搬過來,也裝得下。

如此說來的話,天子此舉,隻怕就是另有用意了。

想起自己剛剛遞上去的幾份奏疏,朱徽煣心中有了計議,低頭道。

“臣遵旨,請陛下放心,過幾日,臣就讓音埑陪著王妃到別院當中靜養安胎。”

見此狀況,朱祁鈺滿意的點了點頭,道。

“嗯,叔祖為國辛勞,這些時日辛苦了,如今各府的宗室都到了京城,年節下,怕是要繁忙些。”

“鎮南王妃初次懷胎,要更加小心,回頭朕讓兩個太醫住到府中去,小心調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