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陳懋的這句話,朱儀緊繃的心弦總算鬆了幾分,畢竟,朱祁鎮就算是要找人祭旗,也不可能把他們兩個都一起殺了,不過……

略微放鬆下來之後,朱儀很快就察覺到了異常,因為,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種情況下,他和陳懋的反應,才是正常的。

畢竟,這是關係到身家性命的大事,不可能這麽毫不猶豫的就做出決斷,有遲疑是正常的。

何況,他提出的這兩個問題,事實上都是最關鍵的問題,如果這兩個問題弄不清楚的話,那麽貿然起兵,無異於找死。

但是,古怪的是,他們二人如此猶豫,反倒是平時最沉不住氣的張輗,這次竟然一直都一言不發……

這一次,朱儀的疑問並沒有持續很長時間,因為,就在陳懋說完之後,一旁的張輗便開口道。

“二位不必擔心,錦衣衛這邊,我有辦法!”

這話一出,朱儀和陳懋不約而同的都看向了張輗,眼中盡是驚訝,不過,朱祁鎮的臉上倒是沒有絲毫的意外。

見此狀況,張輗看了一眼上首的朱祁鎮,見對方沒有反對的意思,張輗便道。

“錦衣衛中,有一個叫畢旺的指揮同知,早年曾受過家兄的恩惠,這些年以來,我一直沒有暴露這層關係,就是為了此刻,還請二位放心,入宮之前,我已經給命人前去給畢旺送信,雖然說,他不能直接調動錦衣衛,但是,暫時性的讓錦衣衛無法動彈,還是能做得到的。”

話音落下,朱儀和陳懋對視一眼,心中皆是掀起一陣巨浪。

尤其是朱儀,雖然他早就知道,英國公府根基深厚,但是,卻沒想過,張輗竟然能夠把這個人守到現在,都沒有透露出來。

所以,這就是太上皇的依仗嗎?

朱儀心中念頭轉動,道。

“太上皇,即便是錦衣衛那邊不會出動,可宮裏……”

“朕說了,皇帝已經昏迷了!”

這一次,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朱祁鎮就直接打斷了他,言辭篤定,目光當中,莫名的傾瀉出了一絲寒意。

於是,朱儀立刻就意識到,對方可能是真的有些不耐煩了,隻得低下頭,不敢再開口說話。

不過這一次,不僅是朱儀,一旁的陳懋和張輗,臉上也隱約透出了一絲擔憂。

見此狀況,朱祁鎮也意識到,光靠他的這一句話說服力不夠,於是,他沉聲開口,道。

“你們都已經瞧見了,朕現在頂盔摜甲,此次撥亂反正,朕必當帶領爾等衝鋒在前,你們難道覺得,朕會用自己的性命,去送死嗎?”

這……

看著太上皇一身甲胄,手握寶劍的模樣,三人對視了一眼,想了想,的確是這個道理。

雖然說,謀反是大罪,但是,即便是太上皇,也不可能在失敗後保住自己,所以,朱祁鎮既然敢動手,那麽,至少說明他是有把握的,哪怕還不清楚,這份把握到底來自於何處,可事到如今,他們顯然已經沒有了後退的可能……

畢竟,太上皇都已經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接下來留給他們的路,其實也就隻剩下跟著一起上這一條路了,不然的話,恐怕他們就真的連殿門都走不出去了。

於是,他們總算是下定了決心,紛紛跪倒在地,雖然穿著普通的衣袍,但是,卻行的是軍禮,默契開口,道。

“臣等願為太上皇效死!”

“好!”

於是,朱祁鎮臉上頓時露出一絲笑容,這才將手中寶劍放下,重新坐回到禦座上,道。

“既是如此,朕也不多說什麽,諸位卿家皆是國之重臣,今日事若成,卿等便是再造乾坤之功,朕必厚賞卿等,再賜爵位,保卿等世代榮華,與國同終!”

“謝陛下恩典!”

雖然說,這明顯是激勵之語,但是,這般許諾,還是讓三人都有些激動起來,當下氣勢立刻就更上一層樓。

於是,在統一了思想之後,緊接著下來,自然就是具體的布置與安排……

眾人在朱祁鎮的示意下站起身來,隨後,朱祁鎮親自來到了他們中間,同時,命人抬出了一張巨大的皇城地圖,鋪在了眾人的腳下,開口道。

“起事就在今夜,皇帝如今昏迷不醒,禁軍無法出動,舒良如今趕去了天壽山,東廠群龍無首,錦衣衛那邊,畢旺會出手料理,所有能夠阻礙我們的力量,都被牽製住,而我們要做的,就是衝進皇城,重奪大位!”

“可是……”

這一次開口的是陳懋,在場的三人當中,隻有他是戰場經驗最豐富的,既然決定動手,那麽,他自然會全力投入當中。

因此,稍一猶豫,他便開口道。

“即便皇上昏迷不醒,禁軍無旨不可隨意調動,但是,光是宮中常駐的禁軍已有八千餘人,或許他們不會主動反擊,可如果我們要攻破皇城,進入後宮,那麽,他們必定會竭力反抗,一旦事情鬧大,或是皇上突然醒來,調動禁軍反擊,那恐怕就……”

陳懋的話說的十分小心,生怕惹怒了朱祁鎮,但是,這一回朱祁鎮卻並沒有生氣,而是沉吟道。

“的確如此,所以我們這次的行動,最重要的就是要快!”

“南宮這邊,孟統領的羽林後衛來曆複雜,沒有走馬符牌的情況下,即便是經營了多年,也最多隻能調得動一千兩百人左右,所以,朕才需要你們相助!”

說著話,朱祁鎮率先將目光看向了張輗,道。

“張都督,此前朕吩咐伱招募壯丁,儲備刀劍,如今狀況如何?”

這話一出,一旁的朱儀立刻悄無聲息的將目光轉向了張輗的身上,英國公府一直以來在做的事,聲勢不算小,所以,他大概是知道的,但是,具體到底有多少規模,他卻並不清楚。

到了這個時候,其實也沒有什麽好隱瞞的了,張輗抬頭看著眾人,道。

“回太上皇,英國公府全府上下,所有的家丁護院,共有八百餘人,加上臣這段日子招募蓄養的壯丁,共計有一千七百餘人,不過,刀劍的數量卻不太夠,隻有一千餘把,而且,這些人平素沒有經過訓練,所以,戰力方麵,恐怕難以和禁軍相比!”

“無妨!人數足夠便好!”

對於這種狀況,朱祁鎮顯然早有了解,隨後,他又轉頭看向了朱儀,道。

“至於你,朕有另外一件要事,要交給你來辦!

朱儀微微一愣,但是,很快他就堅定的拱手道。

“請太上皇吩咐,臣必定竭盡全力!”

於是,朱祁鎮命人拿出一份手詔,遞到他的手上,道。

“拂曉之後,朕會和孟鑒帶領的羽林後衛及英國公府的近三千人,從東華門入皇城,但是,東華門如今雖然徹夜不封,卻有禁軍把守,雖然可能性很小,可他們一旦退入皇城,和裏頭的禁軍策應,則大事必敗。”

“所以,朕要你從東華門進宮,持朕的手詔,去東宮將太子帶出,借由太子的號令,調動幼軍營,從內策應,堵住東華門禁軍的退路。”

看著遞到手中的詔書,朱儀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再次按下心中的震驚,因為這份手詔,顯然不是剛剛寫好的,這就說明,這套方案,太上皇一定是早就在心中醞釀良久。

可是,直到現在,他才肯對自己等人說出來自己的打算,可見,之前他們所有人恐怕都小瞧了太上皇!

不過,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將手詔謹慎的收好,朱儀再度拱手,道。

“請太上皇放心,臣必定完成使命!”

於是,朱祁鎮這才點了點頭,將目光移向最後的陳懋身上。

“陳侯!”

“臣在!”

罕見的,朱祁鎮用了敬稱,讓陳懋的心中為之一凜。

“此次起事,成敗大半在於宮中,但是,一旦事情有變,那麽陳侯你,便是最後的一絲希望!”

“請陛下吩咐!”

聞聽此言,陳懋單膝跪地,聲音堅定。

於是,朱祁鎮繼續道。

“一會出宮之後你去兵部找一個叫範勇的郎中,他負責保管兵部的調兵勘合,是王翱調任之後新提拔上來的。”

“此人已經被張都督收買,且貪生怕死,你以威臨之,以利誘之,可以從他手中拿到調兵的勘合,然後,持兵部的調兵勘合,去京營調兵!”

這番話,朱祁鎮說的十分慎重,可以看得出來,為了這次的起事,他的確掩藏了很多的東西,直到現在這最後一刻,才真正把底牌全都掀了起來。

不過,聽了他的話,陳懋卻顯出一絲躊躇之色,拱手道。

“太上皇恕罪,您的吩咐臣自當遵行,不過,按照軍中規矩,調兵需有走馬符牌,手詔及調兵勘合。”

“且不言臣手中並無調兵詔書及走馬符牌,單說兵部勘合的核發,有嚴格的規定,即便是那個郎中負責保管勘合,但是,其上若無兵部尚書的簽押,也並無效力,這……”

身為戰場出身的軍侯,陳懋自然對調兵的流程十分了解,而大明的調兵流程之所以會設計的這麽複雜,就是為了防止出現現在的情況。

但是,話又說回來,再嚴密的典製,也是需要人來執行的,既然如此,那麽,自然就有漏洞可言,陳懋說的這一點,朱祁鎮顯然早就料到了。

“勘合上的簽押可以偽造,隻要勘合是真的,上麵的簽押無人會仔細核驗,至於手詔……”

話至此處,朱祁鎮稍稍躊躇了一下,旋即,他便轉身回到禦案前,取出了一份詔書,遞到了陳懋的手上。

見此狀況,陳懋略微有些疑惑,展開一瞧,卻發現這正是一份調兵詔書,不過,卻是以皇帝的口吻下令的詔書,甚至於,最後蓋上的印璽,也正是調兵所用的天子信寶。

當然,更準確的說,這實際上是一份中旨,甚至於,連中旨也不算合格,因為上頭除了寶璽之外,內閣,尚寶司,中書舍人,六科,行人司等一係列部門該有的簽押都沒有。

但是,就是這麽一份多無詔書,卻讓陳懋的心中頓時再次翻騰不已。

毫無疑問,這是一份偽詔,但是,這份偽詔上,竟然蓋的是真正的寶璽,不,準確的說,肯定不是真正的寶璽,因為,真正的天子信寶,如今根本就不在太上皇的手中。

宮中聖旨有特殊的材質,按理來說,這種龍紋長絹隻有皇帝才能用,但是,太上皇帝也是皇帝,所以,南宮自然也有同樣的空白詔書,至於璽印……私刻一個假璽並不算多麽困難,

所以,他麵前的詔書就隻有一個可能,那就是,太上皇私自重刻了一個假的天子寶璽,然後利用南宮中的空白詔書,偽造了這麽一份調兵的中旨。

不過,此刻陳懋的震驚,卻不僅僅是來自於此,而來自於他心中的恐懼,要知道,這種隻要想想就會心驚膽戰的事情,他此前連念頭都不曾起過。

然而此刻,這份詔書真真切切的出現在了他的麵前,於是,就連他自己也沒有察覺到,他心裏某處的一絲禁錮,好似在此刻突然就被打碎了。

“陛下,這詔書……”

陳懋的口氣變得有些急促,顯然,他此刻的心緒極不平靜。

不過,他的這點異常,卻被朱祁鎮當做了震驚,於是,他沉吟片刻,開口道。

“這份詔書,是偽造的,但是,它用的是真正的聖旨,筆跡,璽印都俱全,所以,它和真正的中旨並沒有任何的區別。”

“你到京營之後,持兵部勘合和這份中旨,隻需宣稱,禁軍叛亂,裹挾皇帝,如今宮中已被禁軍封死,你在得到皇帝命你平叛的中旨後,取得兵部勘合,卻持勘合進宮取走馬符牌,隻得緊急趕往京營調兵,這個說法,完全找不出缺陷。”

“唯一的問題是,這種狀況下,京營的將領,會不會聽你的!”

這番話聽著有些前後矛盾,但是,陳懋卻顯然明白了。

按照正常的調兵流程,天子先出宮中所藏寶金牌,命使者持詔書及寶金牌往兵部,見旨意後,兵部取寶金牌與之勘驗,確定使者所持寶金牌為真後,取調兵勘合隨使者入宮入見皇帝,自皇帝手中取走馬符牌及詔書,最終,負責調兵的使者持走馬符牌及詔書,勘合調兵。

那麽,按照這套流程,便可以如此解釋,宮中生亂,天子下詔調兵平叛,陳懋接到詔書之後,按照流程前往兵部取出勘合,欲入宮取走馬符牌,但因為禁軍叛亂,已將宮城封鎖,所以無法入宮,隻得直接前往京營調兵,也算合情合理。

所以,現在的問題就是,京營的統兵將領,到底認不認這個說法,如果認,那麽憑借陳懋手中偽造的詔書和勘合,就可以調兵,如果不認,那麽自然一切皆休。

換句話說,現如今考驗的,正是陳懋這數年以來,在京營中的經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