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華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雙眉絞起的陳懋身上,事到如今,能做的準備都做了,走馬符牌他們是絕不可能拿到的,所以,京營到底能不能調動,就要看陳懋了。

而後者,也的確沒有讓他們失望,沉思了片刻之後,陳懋最終點了點頭,道。

“廣寧伯劉安,如今任第四團營都督,他手下的都指揮董興,是臣的舊部,號頭官於廣,夫人是臣的侄女,憑手詔和勘合,臣有把握能夠製服董興和於廣,讓他們二人聽命。”

“到時,臣帶他們二人挾持劉安,此人懦弱無剛,貪生怕死,定然不敢反抗,有了劉安的軍令,便可調動第四團營共計一萬兩千名官軍!”

京營改製之後,分十團營,除提督大臣外,每營設都督一人,以勳貴領之,都督之下,設號頭官一人,負責核令發令,設都指揮一人,負責日常操練。

按照慣例,查驗走馬符牌之人就是都督本人,之後再經號頭官複驗,因此,控製了董興和於廣這兩個人,就可以悄無聲息的製服都督劉安,進而調動官軍。

聽到陳懋如此說,朱祁鎮也總算是鬆了口氣,旋即,他抬起頭,看著在場的幾人,道。

“還有兩個時辰,便是拂曉早朝之時。”

“憑我們手中的兵力,絕不可能攻破皇城,製服所有的禁軍,所以,趁著早朝的時機定鼎大局,是唯一的機會!”

“張輗?”

聽到自己被點名,張輗立刻拱手道。

“臣在!”

於是,朱祁鎮繼續道。

“宮中卯時上朝,所以,我們的動作一定要快,你出宮之後,直接帶著所有人馬前往東華門,朱儀?”

殿中氣氛一片肅殺,朱儀此刻也緊張到了極點,聽到自己的名字,同樣立刻上前,道。

“臣在!”

“你入宮之後,先見太子,隨後帶著太子一起調動幼軍營埋伏在東華門內,寅時一到,朕會率孟鑒從南宮出,最快一炷香的時間便可到達東華門,到時,外頭變亂一起,你便會同東華門外的張輗一起,將東華門的所有守衛全部製服,迎朕入宮。”

朱祁鎮用手一指龐大地圖上最中間的位置,眼中閃動著精光,道。

“剛剛陳侯已經說了,僅憑我們手中的這些人,不足以控製整個宮城,所以,我們的目標也不是整個宮城,而是……奉天殿!”

此話一出,在場眾人頓時麵麵相覷。

要知道,在他們的慣性思維當中,既然是要奪位,那麽,目標肯定是在後宮養病的皇帝,可誰也沒有想到,太上皇竟然壓根就沒有打算往後宮攻去。

見到眾人疑惑的神色,朱祁鎮臉上露出一絲笑意,解釋道。

“如今皇帝昏迷,無法上朝,但是,群臣尚不知曉此事,所以,隻要我們能夠先一步控製奉天殿,然後在早朝之時,將群臣控製在手中,那麽,便可直接昭告天下,朕已複位。”

“群臣在手,即便是皇帝醒來,也必然會投鼠忌器,而這一切,都是為陳侯爭取時間!”

聞言,朱儀和張輗都將目光看向了一旁的陳懋,而後者則顯然是已經明白了朱祁鎮的意思,於是,沉吟片刻,他開口解釋道。

“京營和其他地方不同,本侯需要先去兵部取得勘合,然後再去董興和於廣府邸說服二人,最後再想辦法將劉安控製,這些事情做完,最快隻能趕在卯時上朝之前。”

“但是,即便是控製了劉安,一萬兩千人的大軍,突然之間召集,也絕不可能在一時半刻之內完成,最快最快,也需要至少半個時辰來整備,所以,等趕到宮城的時候,很有可能早朝已經結束了。”

“對!”

聽了陳懋的話,朱祁鎮緩緩點了點頭,道。

“想要徹底控製宮城,僅憑我們手中的這些人是不夠的,必須要依靠京營,但是京營調動繁瑣,所以,我們需要做兩手準備,如果事情順利,那麽,控製群臣之後,緊接著便可命內閣擬詔,強行讓禁軍放棄抵抗。”

“但是,如果事情不順利,內閣不肯擬詔,或者禁軍不肯受命的話,那麽,就隻能將群臣當做人質,控製皇城外部,待京營到達之後,和禁軍正麵強攻,再闖入後宮當中。”

話至此處,朱祁鎮的通盤謀劃,已經可以全部窺見,眾人在心中默默地理了一遍,信心倒是增加了不少。

沉吟片刻,陳懋又補充道。

“不錯,先攻奉天殿,還有一個好處,就是會讓宮城陷入混亂,無暇分出人手來調動京營,而占據奉天殿後,挾持群臣在手,進可以攻入後宮,退可以和趕來的京營匯合,徹底圍住宮城,以保萬無一失。”

如果說朱祁鎮的話,還讓其他人覺得心有疑慮的話,那麽,作為久經沙場的老將的陳懋,也做出此番評價,無疑是給他們打了一劑強心針。

於是,朱儀和張輗對視了一眼,默契道。

“請太上皇放心,臣等定當不負重托,竭力以報!”

“好!”

朱祁鎮握拳道了一聲,目光在三人之間一一掃過,道。

“社稷危亡,皆托於諸卿之手,望卿等此去一路順利,功成之時,朕必有厚賞!”

隨後,朱祁鎮對著旁邊的隨從太監叫了一聲。

“蔣安!”

於是,後者立刻應聲上前,道。

“奴婢在!”

“三位卿家此去一路凶險,從朕的護衛當中,撥出十人來,讓他們貼身保護三位卿家,務必要保三位卿家無虞!”

“是……”

看著蔣安退下去的身影,朱儀等三人對視了一眼,立刻就明白了太上皇的用意,名為貼身保護,實際上,恐怕是跟隨監督的意味更多一些。

不過,這種大事,多一重防備,倒也是正常的事,因此,他們也不好多說什麽,行禮之後,三人便匆匆告退,沿著來時的小側門出了南宮,各自分散開去辦自己的事情。

月色明滅,厚厚的烏雲忽起,讓人連自己的身影都看不清楚,朱儀目送著張輗和陳懋離開,眼角餘光不停的瞥著自己身後的這三個蒙古‘護衛’,心中不由有些著急。

太上皇這次起事,實在是太突然了,以致於,讓他想要向宮中傳遞消息的時間都沒有。

如果說,他身邊沒有這三個‘護衛’的話,那麽,他當然可以直接派人去報信,但是如今,有這幾個人在,他一旦有所動作,對方必然會察覺到。

要是他們逃回南宮報信,那麽,太上皇完全有機會將一切痕跡及時抹除,到時候汙蔑太上皇造反的罪名,他又如何能夠承擔的起?

擰著眉頭快步行走在夜色當中,朱儀來到了自家的馬車麵前,這一次進宮,他是輕車簡從,所以,除了駕車的馬夫之外,他就隻帶了兩個隨從。

目光落在最旁邊垂手侍立的清風身上,朱儀心中閃過一絲大膽的念頭,隨即,他對著身後的幾個蒙古護衛吩咐道。

“夜間行動,恐碰上巡城禦史,伱們身形和漢人有異,如今扮做我的隨從,跟在馬車的後頭,切勿隨意抬頭,以防被人認出來。”

這個理由並沒有什麽不妥,因此,那三個蒙古護衛倒是也沒有拒絕,立刻就垂手走到了馬車最後,趁著夜色試圖掩藏自己的身形。

見此狀況,朱儀心中鬆了半口氣,似乎隨意的走到馬車前,看著清風像往常一樣放下上馬車的墩子,趁此機會,朱儀壓低聲音,口氣急促道。

“後頭那三人,你能否製服?”

這話問的十分突兀,讓清風的眼神微微一頓,抬頭看向朱儀,卻見後者神色雖然強自保持著鎮定,眉宇間卻不由自主的露出一絲焦急,清風頓時明了,眼角餘光瞥了一眼後麵的那三人,輕聲問道。

“太上皇身邊的蒙古人?”

朱儀一邊裝作踩著墩子上車,一邊無聲的點了點頭,此時此刻,他的心中可謂是緊張到了極點。

不得不說,太上皇的布置的確足夠縝密,不僅事先沒有給他們一點預兆,而且,還特意找了這幾個人來看著他。

有這三人跟在身邊,朱儀如果想要不露出破綻,那麽,就必須立刻趕往東宮,可是如此一來,宮中就無法得到消息,所以,他必須要想辦法製服這三人。

可是,朱儀自家事自家知,他雖懂些武藝,在勳貴子弟當中也算翹楚,但是,要和這些蒙古人廝鬥,而且還是三個人,絕無勝算。

一旦走脫一個,那麽後果將不堪設想,所以,他隻能將希望放在清風的身上。

雖然明麵上來說,清風隻是他的隨從,但是,暗地裏他卻是舒良特意調派過來的人,所以,絕對不像看起來那麽簡單。

當初,他在錦衣衛的牢中見任禮的時候,朱儀對這一點就已經有所察覺,不過,清風自己不提,他也不好發問,可現在情況危急,他也不得不賭一賭了。

然而,讓他感到意外的是,聽了他的話之後,清風卻隻是輕輕點了點頭,道。

“國公爺放心,可以!”

隨後,清風輕輕躬了躬身子,平靜的轉身走向馬車後,在那三個蒙古人的麵前站定。

這番樣子,看的朱儀都一陣愣神。

他猜測過清風可能武功高強,但是,就算是再高強的武藝,想要一打三,也未免太異想天開了吧。

朱儀原本想著,他和清風兩個人,可以在進宮的路上,找個機會,趁夜色濃重,對方不備,快速偷襲撂倒一個,然後集中精力對付第三個,不求能夠立刻殺人,隻要能夠刺中要害,讓對方暫時無法逃脫,將其製服就夠了。

但是現在,清風這般樣子,這是打算正麵對陣?

心中一陣著急,一時之間,朱儀心中大為懊悔,早知如此,他就不該如此魯莽的……

不過,事到如今,後悔也沒有用了,正在朱儀心中念頭急轉,思考著該如何應付接下來可能出現的局麵的時候,卻見清風穩穩的站在三人麵前,在對麵三人也一頭霧水的時候,伸手從自己的胸前拽下了一串皮質的繩子。

隔著夜色,朱儀隻能依稀瞧見,那繩子原本應是掛在清風的脖子上,貼著最內裏的中衣,此刻被他拿在手中,繩子上似乎是墜著什麽一樣。

而更讓他意外的是,在看到這串繩子之後,那三個蒙古護衛臉色頓時大變,與此同時清風的聲音響起,道。

“看來,三位認得這個!”

聲音落下,對麵的三人相互看了一眼,隨後,在朱儀的震驚當中,直接單膝跪地,右手撫胸,道。

“巴雅爾……”“昆布……”“阿爾達……”

“遵從孛都大汗的命令,我等將聽從您的一切吩咐!”

啊這……

朱儀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地,直到清風已經收起那串繩子,帶著那三個蒙古護衛來到他的身邊,才反應過來,磕磕巴巴的道。

“清……清風,這……這到底是……”

似乎是意識到了剛剛發生的事情有多麽驚人,清風的臉上並沒有太過意外,而是躬了躬身子,道。

“國公爺隻需知道,一切盡在皇上的預料之中便是。”

說罷,清風就並不再言,與此同時,朱儀也長長的吐了一口氣,看著眼前這三個同樣沉默的蒙古護衛,隱隱明白了什麽。

直到這一刻,他終於意識到,看來自己之前,不僅僅是低估了太上皇,更是低估了皇帝陛下。

一念至此,朱儀反複的深呼吸了幾次,總算是鎮定下來,道。

“太上皇要謀逆,寅時動手,他讓我去東宮策動幼軍營,派張輗在外回去召集之前蓄養的家丁護衛,會同南宮中的羽林後衛,打算突襲東華門,還有,陳懋已經帶著太上皇的偽詔和兵部的勘合,去了京營調兵……”

簡短扼要的將自己知道的情況說了一遍,話到最後,朱儀似乎是想起了什麽,口氣又變得急促起來,道。

“還有……剛剛在南宮當中,太上皇言之鑿鑿的說,陛下已經陷入昏迷當中,而且,一向待在太上皇身邊的其木格也不見了,我擔心,宮中可能也有人在策應,打算暗害陛下,所以,你我必須立刻進宮!”

話到最後,朱儀已經無暇再去想,這三個蒙古護衛是怎麽回事了,隻剩下焦急之色。

然而,麵對這種狀況,清風卻搖了搖頭,道。

“國公爺放心,一切盡在皇上的意料之中,出不了亂子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