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家和王家的往來,要追溯到建國前。

那時候,兩家的掌燈人還是歐陽旭和王承業。

古人都說同行是冤家,可在困難時期,因為蘇燈行業凋敝,反而讓苦苦維持生計的手藝人們惺惺相惜,互相扶持。就連有做不完的紙紮冥器單子,也時常介紹給對方。

建國之後,一次次節慶之喜,都召喚著蘇燈行業的複蘇。歐陽家和王家憑著出色的手藝,一躍成為當時最有名的燈彩藝人。

很自然的,歐陽旭和王承業都被吸納進了1956年成立的新藝燈彩合作社,之後又進入蘇州民間工藝廠,在燈彩車間裏上班。

一年後,車間主任說他並不懂製作,隻能做行政工作,便想從四十多個職工裏,選拔一個手藝最巧的人來做副主任。這話放了出來,每一個人都心動不已。

歐陽旭和王承業也不例外。

因為,他們是唯二的兩位能做全套燈彩的手藝人,手藝也不相上下。但由於車間主任求穩,而歐陽旭則偏向於創新,有時也會收到顧客的不良反饋。考慮再三,車間主任終於選擇風格保守,能把傳統蘇燈做到完美的王承業。

雖說完美,但王承業心裏也有遺憾,因為戰亂之故,蘇燈中的一些頂級工藝,已經失傳了,包括讓所有蘇燈藝人都寤寐求之的“萬眼羅燈”。

除此以外,王承業覺得自己的人生尚算圓滿,妻子賢惠體貼,兒子王千樹也是做蘇燈的好苗子,將來必能傳承燈業。

但木訥老實的王承業,並未意識到有個人的遺憾比他大得多。

自從競爭副主任失敗之後,從前愛說愛笑的歐陽旭沉默許多,工作也不怎麽積極。王承業意識到這點之後,擔心歐陽旭以為他在炫耀,便拜托二人共同的好友去安撫歐陽旭。

誰曾想,朋友卻打聽到一個消息,說歐陽旭之所以上班打嗬欠,做事不積極,原因是他在外麵搞副業,把他上班前關掉的“旭日燈彩鋪”重新開了起來,並易名為“東升燈彩坊”,收了好幾個學徒做起了生意。

換句話說,為了自己的生意,歐陽旭對本職工作並不盡心。

王承業聽說這事後,不禁陷入沉默中。

回想當初,為了來上班,拿一份“旱澇保收”的工資,他也關停了自己的“王氏燈彩坊”,隻培養自己的兒子。相比歐陽旭而言,這做法未免太蠢。要不然,自己也把燈彩坊再開起來?

但也隻是想想而已,王承業沒精力也沒資金,除非賣宅子。

幾天後,不知為何,歐陽旭搞副業的事,傳遍了整個車間。車間主任把歐陽旭叫進辦公室狠狠批評一頓後,歐陽旭憤而摔門不顧而去,連辭職手續都懶得辦。

出於朋友之誼,王承業隨後便去找歐陽旭談心,希望他能回心轉意。沒料到,歐陽旭的老婆對王承業翻了一串白眼,說不用他假好心,她家男人沒了單位的束縛,燈彩都能做得再亮點。

王承業咂摸這話中之意,好一陣才回過味來。

這兩口子是在懷疑他透出了消息?

他當然清楚,自己沒有,那位朋友也沒有,奈何歐陽旭夫婦根本不聽解釋,陰陽怪氣的話戳得王承業十分窒息。

十餘年的扶持與砥礪,在那一刻土崩瓦解。

這之後,王承業熱心培養了新人職工,十年後攢夠了資本也找到了接班人,隨即便離開了單位,重新開起了“王氏燈彩坊”,但掌燈人不是他,是已經年滿十八歲,能獨當一麵的王千樹。

有此一舉,王承業隻是想證明,自己並不留戀副主任的位置,隻要有能做全套燈彩的人來接班,他便無所顧慮。

然而,這番動作,落在歐陽旭的眼中,卻是一種挑釁。

想想看,市場畢竟有限,王承業明明身居官位,卻不老實呆在工藝廠,非得“效仿”他出來創業,此舉到底意欲何為?是想證明他既能在廠裏受人尊敬,也能在市場上披荊斬棘?

這麽一想,歐陽旭心情壞透了,看向王承業的眼裏蘸滿了敵意。

事已至此,王承業苦笑不已,隻能盡量避免和歐陽旭爭搶客戶。

久而久之,歐陽旭也覺出王承業總是在禮讓,心裏也有幾分愧意,但他每每想起自己被車間主任痛罵的那件事,又對王承業親近不起來。對於父親這種別扭的心態,兒子歐陽德一清二楚。

二十年後的秋日,“東升燈彩坊”和“王氏燈彩坊”的作品,在“蘇燈博藝會”上狹路相逢,歐陽德做的“十二花神組燈”成功奪冠,王千樹做的“洛神賦組燈”因一票之差屈居第二,拿了個銀獎。

本以為,自己給父親爭了一口氣,卻沒想到,銀獎作品卻因沾了名畫《洛神賦圖》的光,成為博藝會上的爆款,這之後王千樹接到了大量的訂單。

記者采訪王千樹時,也問及他怎麽想到這個創意的。王千樹卻笑道:因為他剛好知道蘇州昆劇團在排演《洛神賦》的劇,他便有了這個想法。

那個時候,還沒有“蹭熱度”這個詞兒,但歐陽德卻在心中怒批王千樹為“沾光黨”,同時歐陽德也意識到,王千樹比他那個保守的爹,要有創意得多。

歐陽德預感到,王千樹會是他的勁敵。

但與歐陽旭不同的是,歐陽德一直認為,有競爭力才會有進步,古人都說“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可惜,這種想法在一年後被打擊得體無完膚。

這一年,王承業病逝了,王千樹消沉了,但政府卻讓王千樹做了本市第一個蘇燈行業的“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代表性傳承人”。

為什麽?憑什麽?

若論銷售額,“東升燈彩坊”不是最強的嗎?

歐陽德一百個不服氣!

不服氣的歐陽德,一直認真做生意,後來也拿到了非遺傳承人的名頭,但他心裏始終憋著一股鬱氣,無論如何都散不去。

直到,數年後歐陽德組織了“蘇燈協會”,當上了協會的掌燈人。

江湖地位,謀事在人!

歐陽德總算心滿意足。